第七章 死亡漩涡 （5 不该死的行军蚁）

　　天劳国大部在暗夜里向北紧急逃亡，急行军的踏地声早已惊动了封城夜歇的小小蚁国。小小蚁们紧紧地挤在年轻蚁后的四周，侧耳倾听着头顶细密的咔咔声，轻声议论，相信又是天劳国在偷袭大槐国，因为来处与去处正是天劳至大槐的方向。今年春上天劳国曾经在槐林里吃了大亏，两个月过去了，应该是报仇的时候到了。小小蚁们都噘着嘴显出鄙夷的神情。她们对天劳国近年来的恶劣举动不屑，却因国弱而不敢出声。
　　突然有叮叮叮的敲击闭城泥方的声音。小小蚁们惊恐地看向蚁后，尚未净脱天使蚁稚气的年轻蚁后强抑着内心的恐惧，令小小蚁前去应门。搬开几块泥方，刚露出一道细缝，未待小小蚁发问，一个沉闷的声音急乎乎地从细缝挤了进来，狭小的城池响起嗡嗡声。
　　“行军蚁来了！快向北逃命！”
　　嗡嗡声消失了，头顶的踏步声又清晰地出现了。
　　“行军蚁？”小小蚁不解地问，声音里明显透出紧张。
　　“啊！”年轻蚁后好久才从失语中惊醒过来，不再掩饰自己的恐惧。她婚飞前在母国所学得的知识里便有行军蚁一章。她三言两语地将行军蚁是天下恶魔一旦现世天下尽灭略说几句，立即命令开城逃亡。
　　小小蚁国带上仅有的一丁点食粮和数粒蚁卵，组成一个小小的纵队，挨在天劳国大部队一侧，艰难地向北走去。又有其它小小蚁国相继加入。大家都默默地忍受着难耐的沉默与恐惧，唯有天劳国兵长们发出的短促的号令声，在黑夜的虚空里如鬼火般明灭。
　　得到消息的大槐国举国行动起来。兵力强大的大槐国的决议是组成联军抵抗行军蚁。当天劳国和小小蚁国的混编纵队行进到槐林西南，距槐林还有数十寻时，便被排列整齐的大槐国兵团挡住了去路。黑暗中，大槐国传令兵长前出，向天劳国前锋领队二尺五枪传话：只允许工蚁及小小蚁国通过，天劳国所有兵蚁必须与大槐国兵蚁合兵一处，急行军至天劳国东原的小树林设伏；大槐国快蚁已经紧急出动，去通知圭地其它大型黑甲蚁国，天明后阻击战打响时，必将得到她们的倾国驰援。
　　二尺五枪的三团都是散漫的兵油子，一听说要回师去与行军蚁对阵，冲上前将大槐国传令兵长围了起来，意思是要在责问无果后拿此兵长开膛泄愤。她们在天劳国城池时誓与城池共存亡，一旦逃出生天便勇气全泄，哪里还敢回头。二尺五枪虽说本性傲慢，脑子并不糊涂。她知道现在不是与大槐国结仇的时候，也不能硬顶牛，便喝散兵蚁，陪大槐国兵长来到大槐国兵阵前，亲自向大槐国都统剌力不拉说明情况。明着胆瞎说行军蚁个头有十倍巨大，獠牙锯颚闪着黑光滴着黑汁，蜣螂见之退避三舍，数量更是匪夷所思，遍布草原一眼看不到尽头。如此一通恫吓，剌力不拉在黑暗中早已六肢发颤，又不停地整理着两根乱抖乱晃的触角，半天也没发出一个音。久等不闻答腔的二尺五枪不得不再次用商量的口气相问，只听剌力不拉拼了命地从喉管里挤出一声惨叫：“撤！”
　　
　　天完全大亮了。空气好似在一瞬间便被加温到炙热，热风从四面八方向躯体内钻，钻得蚁甲酸胀难忍。躲在堤顶暗中观察行军蚁的副都统和队员，终于忍不住高温而退到堤西的三棵樟树阴里，三蚁一组轮流替换着去监视行军蚁漩涡。一个时辰过去了，漩涡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圆，一半在白茅草原里若隐若现，一半在沙地上黑如曜石。
　　现在的副都统对追风尊崇得很，轻声和追风商讨目前的形势，一致认为行军蚁一时半刻应该会保持漩涡状态，至于是否会如悲谷里那样全数奔跑直至死亡，因为太过不可思议，总感觉难以置信。事实也是，这不计其数的行军蚁跑累了难道还会跑？累极了自然会停下来休息的吧？难不成自己将自己累死？仔细观察堤下的漩涡，又让她们似乎能够相信，堤下漩涡像一个静止的整体，再也不会出现任何变化。
　　太阳已经晒了两个时辰，草原里不停地升腾着眩目的热浪，抽魂吸魄，白茅都似乎要燃烧起来。但是，行军蚁的奔跑没有半分减缓。他们在铁令下对着前方的顽敌展开至死方休的追击，铁令亦会在完全击败顽敌后才会令毕。或者，外来的新生扰动——自然会被当成新敌情——出现，漩涡才可能因变阵而消失。
　　副都统已经派快蚁将新情报送回城池了，带回来的消息是保持警惕，有新情况立即汇报。副都统同时得悉耆老们已经安排快蚁去追赶北逃的天劳大部，令她们在乌河边待命。副都统和追风都认为追赶天劳大部为时过早，也只能听之任之。
　　与快蚁同时返回堤顶的还有都统九领九顺、一团团正和数位百夫长，她们都希望能够亲眼看看行军蚁的尊容，也想看看追风提及过的“死亡漩涡”到底是怎样的情景。她们匍匐到堤沿，伸头一瞧，堤下一只巨大的闪着黑光的圆正发出嘶嘶的声响，一股杀气随着热浪拍面舔在她们的脸上，吓得缩回了脑袋，魂走了一半。定了半天神，才敢再次探出半只复眼，将行军蚁觑了个清楚。都统内心惶惶，躯肢觳觫，退回到堤西，默无一言，数次用眼去偷睃追风、歌九和第五，不敢相信她们曾经在那个黑圆里奔跑过。
　　
　　追风在两个时辰的休息里逐渐冷静了下来。追风在半天的紧张与奋斗中逐渐冷静了下来。追风在数日来的疑虑和失落中逐渐冷静了下来。追风内心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响，好像隔着一堵泥壁，确实存在又难以辨清，只有在一个最恰当的位置，声音才从叠加与共震中艰难地脱身，将它的本来面目呈现在追风的耳底。那是桐左山长的声音：行侠仗义，亦须遵循天道物理。那是悲谷里侠蚁的声音：伐罪不灭国。追风陷入了沉思。救母国义不容辞，难道必须尽灭行军蚁吗？尽灭行军蚁符合天道吗？为什么行军蚁会主动杀奔圭山大地？
　　据国史所载，数百年来圭山大地并没有出现过行军蚁，为什么现在会突然出现？一旦出现便肯定会带来国灭吗？国灭必然等同于死亡，虽然死亡在近几十年并不少见。圭山大地上的蚁国一贯和平相处，不知何因，近几十年逐渐变得凶残好战。是什么原因？啊！追风愣住了，她突然将这两个疑问联想到了一起。难道正是因为圭山大地上的蚁国渐行杀伐，才引来行军蚁剿灭乱邦？而天劳国尤甚！是！还有大槐国！应该是！肯定是！追风想到了桐左山长说过的一句话：当年的紫桐国，哎，一言难尽，不说也罢。难道当年的紫桐国也是开始崇尚杀伐才招来行军蚁？如果是，那么，行军蚁就是天道的维护者。应该不是，因为天道不灭国，而行军蚁所到之处总是灭国。灭国！行军蚁！天道！杀伐！是！不是！一个一个烈火一样的词在炙烤着追风的大脑，她无法想通，越理越乱。灭国！不灭国！追风轻声地呢喃着“伐罪不灭国”。她突然相信：行军蚁伐罪灭国当属矫枉过正，才出现侠蚁救了紫桐国，并背来《上古臬存》，使天下得到正统教诲，促使天下共享太平。可惜的是，侠蚁未能教授解读《上古臬存》之法，自己也后悔当时没有追问山长千年前的紫桐国为何而一言难尽。“以后若再得机会去紫桐国，当向桐左山长请教个明白。现在应该考虑的是……”追风不间断的往下想。
　　轮值的兵蚁突然中断观察，慌张且面带喜色地退到堤西，报告说漩涡在变化，最外围有行军蚁倒下了，正在抽搐。所有黑甲蚁立即爬到堤沿。果然，黑色的漩涡最外圈，有行军蚁接连跌倒，再也没有爬起来，濒死前的痛苦扭曲惨不忍睹。行军蚁的体能至少能急行军三天，现在是申初，从开始追杀算起，仅仅四个时辰就出现累毙，唯一原因是太阳炙烤体温过高，活活被热死了。
　　追风默数着接连倒毙的行军蚁，数量在快速增加。追风陷入一种无法言表的紧张之中。她抬头望天，天空空无一物，只有一只似有若无、似白又黑的太阳高悬着。我该怎么办？她想，天道在哪里？行侠必定要让行军蚁覆没吗？为什么不能像那只侠蚁那样试着引领行军蚁返回它的来处呢？
　　将行军蚁引向它们的来处去！
　　追风立即下定了决心，必须这么做，至少必须冒死一试。否则，仗的什么义？行的什么侠？遵的什么天道？
　　
　　当追风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这种极具自灭风险的提议立即招来一致的反对，除了初生第五。第五现在一心只在她的恩蚁身上，对追风的崇拜使她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力。“能够斗杀椿象和战败行军蚁，何止是英勇机智。”第五两眼不离看定追风，内心充满激情地想。
　　追风立即又将自己的理由说了出来，她必须抓紧，行军蚁正在成批成批地死亡。她口无遮拦地说到了紫桐国曾经的过往，说行军蚁杀无道，原罪在黑甲蚁国。她知道她言而无据，一切只是她的猜测，她也顾不上了，只希望能立即让都统和兵长们支持她。她很快便扯上了天劳国的不义和滥用武力，虽然她根本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天劳国与他国的战争。旧年战争时她还没有出生，两个月前的战争她又远在他乡，她还是将她能想出的如凶残、恶劣、不义、嗜血等词用了出来。歌九在一边瞪着眼看定她，面露惧色，一言不发。都统和兵长们起先还一起轻声反驳，到后来便被追风的言词惊呆了，又被追风几乎是咆哮的吼声吓怕了，她们更怕的是咆哮会惊动堤坡下的行军蚁。
　　追风又一次好像“疯”了，正如上次在耆老室演讲那样，失去了控制自己思维的能力，嘴好像自具生命与口才一样滔滔不绝，躯体只不过是一具配合嘴的木偶，在激昂慷慨的语气里剧烈地跳动自由地挥洒罢了。
　　待追风终于平静下来，面对追风的都统突然发问：“你是怎么离开禁闭室的？”
　　兵长们也都朝着追风瞪圆了眼害怕了起来，她们突然明白面前的这位本应在禁闭室里的，现在竟然在她们面前斗志昂扬。歌九也紧张起来了，她是在没有得到赦令下私自放了追风，虽然她可以证明追风早已经从疯症中清醒了过来，可是有谁信呢？眼前的现实的追风，难道不正是在疯症中吗？
　　“先别管我是怎么出来的，先说是否同意我将行军蚁引回去。”嘴轻巧地自作主张地做了回答。
　　都统听到“别管我”，脸立即阴冷了下来，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你无权这么说，我当然管得你！
　　追风对都统的摇头产生了误解。既然都统摇头不同意将行军蚁引回去，我只能自己行动了，无论是否是行侠仗义，我将行军蚁带进死亡，也应该是我将行军蚁解救。
　　只见一道黑影在兵长们的间隙处一闪，追风不见了。众兵长吓得齐声怪叫，又忙捂上嘴，跳着脚散开去，趴到地上爬向堤沿。
　　
　　堤下，一只黑甲蚁已经在堤脚处出现了，正是八步追风。
　　追风立住脚端详着面前的这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由摩肩接踵只顾低头赶路的行军蚁组成。她需要找到这个首尾相连的圆球形长蛇的蛇头所在，她又如何能够找得到呢？因为这个圆已经不是长蛇阵，也就无所谓首尾了。如果真的是一个有首尾的圆，那么，行军蚁就不会永远地奔跑下去，就不会有什么“死亡漩涡”。天道古怪，正如万事皆具阴阳。正是因为这个“没有首尾”，只要在漩涡的任何一处进行干扰，漩涡便会从此处形成新的首尾，同时展开新的攻击，漩涡便会不复存在，死亡便会远离行军蚁。追风并不知道这个道理。在漩涡旋转数圈仍无法发现蛇头，眼见行军蚁还在成批倒下，追风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一沉身朝着漩涡冲击过去。
　　立刻在冲击处出现一个切口，切口变成三齿叉，朝追风刺杀过来。追风保持着适当的速度引着这柄三齿叉向草原深处而去。她必须将行军蚁引向东方——他们来时的方向。在堤顶的兵长们看到漩涡如削，只七八个旋转，便成为一条粗壮的黑色长蛇，半隐半显地滑向草原深处，很快便消失不见了。凭借远处白茅尖梢的晃动，和腾起的尘霾，尚能辨出那条长蛇远去的迹象。遥望天边，蛇头所指正是圆山。更为恐怖的是，漩涡所在的地面上空无一物，死亡的行军蚁已经被尽数带走。被杀死的黑甲蚁残躯太过碎小，在堤顶看不清它们，也或许是被当作战利品而席卷一空。
　　歌九头脑混乱，无法理顺瞬间发生的一切。她勇于承担私放追风的责任，赞赏追风阻止了行军蚁甚至赞同行军蚁覆没在死亡漩涡里，也同意追风将行军蚁引向他们的来处。她为自己左右摇摆的态度而气恼。她想跟她的好友迎风昂立说话，只见昂立神情悲伤地趴在堤沿专注地看着草原。昂立早已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母国，对任何有利于母国的行动都倾心支持，只要能换来母国的平安。而现在，追风又是在干什么啊？！
　　昂立肯定也是满脑混乱的，歌九看着昂立想。她希望有机会与昂立和第五沟通，为追风的做法和自己摇摆的态度，希望能和好朋友一起商量出一个明确的意见。她转头望向副都统身后的第五。
　　第五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