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亡漩涡 （续5 不该死的行军蚁）

　　判断出行军蚁的追击没有停止，追风突然加快了速度，很快便与行军蚁拉开了距离。略等三瞬，行军蚁果然不偏不倚地出现了，正在直线上。试了三次，次次如此。又一次拉开距离后，追风一转身向北而去，躲藏在三寻远处侧耳倾听着。果然，行军蚁如滚雷般的动静在南侧出现了。号令声此起彼伏，踏地声经久不息。行军蚁好像得到了另一个铁令一样，朝着东方阔步而去，誓不回头。追风在动静停息后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潜行至行军蚁的路线上察看。沿途白茅茎折叶断，地面一层泥粉。
　　松了一口气的追风这时才感觉到疲惫，向路线两端张望，不知自己该向哪个方向前进。有心尾随行军蚁，以确定他们一去不返，心里又暗生恐惧，担心事出意外惊动行军蚁而致其去而复返，另一层是离开母国太远是追风心底摆不脱的阴影。如若立即返回堤顶，内心又不情愿，堤顶的蚁众明摆着的否定且敌对的面孔，依然清晰如在眼前。追风低着头陷入了为难，不自觉地用前肢爪尖在泥尘上划出一道道浅沟。当沟里出现一只黑色的带刺铁肢时，追风一个后蹦，同时看到了一只阴沉的椭球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这正是行军蚁圆阵第二圈环队的千夫长，失去一只右复眼又没能杀死敌手，强烈的自卑使他远离纵队，低头尾随踽踽独行。他正在为是否自决而苦恼。他满眼都是那只箭头蚁嚣张的面容，如黑鬼魅一般一刻不息地腾跃在他的眼前。他看到眼前泥地上的划痕，划痕的当面正是那可恶的挥之不去的魅影。他停住脚。他想，如果能真实地再次与那张脸碰面，有一个了断的机会，即使再失去左眼也值得。就在他停下脚步确认眼前这个异常清晰的魅影是否是幻觉的时候，魅影蹦了起来，落地时的震动传到了他的钢毛上。
　　是她！就是她！不是梦！
　　独眼千夫长激动得几乎要哭了。抱着绝望的心情尾随纵队一步一挨地前行着的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他一万遍地向上天祈祷，愿意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以获得与仇敌的再次相遇。而现在，让他恢复荣光的时刻竟然凭空出现。他又一次地挺直触角对上天表达感激。
　　他用左眼锁定追风。他相信在一对一的较量中他无需使出什么本领，甚至无需谋划出击的招法路数。他只需要胡乱地出击，只需要击中仇敌一次，便会立即获胜。他的内心甚至出现过一个闪念：让仇敌攻击他十次，他如果动一动便算输，便让仇敌全身而去，只要仇敌同意在十次攻击后让他回击一次，仅仅一次，不管死活，双方便各奔东西，再不为仇。当然，他并没有将这个闪念说出口。他唯一担心的是奔跑。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妖怪最大的法宝便是奔跑。他将全身的力量积攒到六肢，一旦仇敌试图逃跑，他必须截住她。至于飞石，他已经有所防备，黑妖怪不会再得逞了。他信心十足，开始出脚，准备进攻了。
　　身心俱疲的追风面对这只独眼行军蚁，无由地怀疑他的右眼正是自己飞石击瞎的。她相信自己遇到麻烦了。复仇的怒火会使独眼蚁的力量倍增。追风刚开始思考如何避免交锋如何逃走，一转念就放弃了。她知道她必须将这只行军蚁击毙，否则，独眼蚁会招引远去的军团卷土重来。
　　
　　为了麻痹对手，为了寻找对手的破绽，追风故作镇定地大声问：“来者何蚁？报上名来！”
　　独眼蚁闻声一愣。竟然还会有这样的无赖？移步上前的同时，一步一字咬唇切颚地说：“死，物！我！雷，石，兕！”
　　“来受死？好，来受死！”
　　“哇哇哇”雷石兕连声怪叫，遇火就着的怒气终于被点着了。不愧为行军蚁千夫长，即使怒火已经烧焦了心脑，依然是将身一沉，触角偾张，顿开獠颚，撒开六肢，腹尖高翘，一套开战前的标准动作。
　　追风见此情景，再无心也无胆去大言撩拨了。她一边后退，一边大声责问：“雷石兕，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什么攻击我？”
　　雷石兕的怒火升腾万丈，大声喝道：“恶鬼！死物！还我眼来！”
　　此言确认了雷石兕的仇恨根源。追风对雷石兕的出招哪敢力接，更何况他正当盛怒。追风一边闪躲，一边开始赖账，大叫：“我两手空空，哪里有你的什么眼？如何还你？”
　　不听还罢，一听此言，雷石兕张口结舌，用前肢尖指着自己右眼上的破洞，颤声说：“你，你，你……气死我了！”
　　“且慢。就算我伤害过你，那也是万不得已。你们为什么要消灭我们，啊？”追风想到此处，也有了三分怒气。
　　“你们？你们是谁？”
　　“天劳国！还有大槐国，三槐国，大大小小的黑甲蚁国，多了去了，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要来消灭我们？”追风有了五分怒气。
　　“天劳国，哼，正是天劳国！不遵原道，育恶滋邪，天象已显，铁令既出，义剿立至。”雷石兕脱口而出，显见是常常念叨的套话。
　　追风听懂了，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可是内心的求生本能和浸足了母后信息素的团结心，使这只成年的黑甲蚁并不会轻易舍生取义，她必须奋力抗争。她顾不得找对方的破绽了，立即怒喝一声：“喳！哪来的胡话？罗嗦！”
　　气疯了的雷石兕不再答腔，顿步上前，步步惊心。追风明显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决斗开始了。
　　在这片远离蚁氏的白茅草原深处，两个欲置对方于死地的蚁正在进行着殊死搏斗。雷石兕体大力沉，骨铠坚厚，只顾攻击不顾防护，每一次击杀的同时发出一声大吼“咔！”巨颚合击发出蓝色的火星，恰如死神在挥舞冥镰收割奔命的灵魂。追风轻盈灵活，腾挪躲闪，希望有机会一颚戳瞎雷石兕仅剩的那只左眼，这是她可能获胜的唯一方法。她想飞石，可惜的是贴身背袋里已经没有石子了。她每一次的舍命出击，都是在还没有达到飞刺的位置时，不得不连滚带爬地躲开，因为雷石兕的锐爪和铁颚已经欺近，如闪似电，几乎削断她的双颚，险象环生。闪避间隙，追风偷眼在草地上寻找石子，可惜的是，堤坡附近遍地小石子，此处竟一粒也寻不见，泥地上只有尘土和草屑。
　　雷石兕并没有使出全身解数，因为他需要留一半精力盯紧追风。他担心全力急攻会使这个奔跑神速的妖怪突然遁去，到那时难保能追得上。黑妖怪有几次几几乎丧命在他的颚击下，又生生地躲闪了过去，这使他气恼。妖怪得了脱身的机会却并不远遁，仍围着他与他周旋，这令他惊奇。数次攻击后，他突然明白，黑妖怪不会逃跑，她似乎有什么目的，难道是要置我于死地？雷石兕轻蔑地哼了一声，一对一，他当然不相信自己会丧命在他的手里。那么，她为什么不逃跑呢？
　　雷石兕寻找的答案很快便出现了：她在等同伙。
　　一只小小蚁出现了。
　　雷石兕停止了攻击，倾听着四周草丛里的动静，只有风过草梢的刷刷声，一点其它动静都没有。那么，她的同伙就只是这一只顶着一支螳锯的古怪的小小蚁了？雷石兕在判断清楚后，几乎要失声笑了。就是螳螂亲至，又何惧一战？他甚至想提出让小小蚁走上前来咬他的全身，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如果动一动，就算他输。
　　追风正在穷于招架的紧要关头，突然发现一个小小的影出现在独眼蚁的后方，认清楚后，追风绝望了。那是初生第五！这个崇拜者见追风冲下堤坡去解死亡漩涡时，便偷偷跟踪而来。她走得慢且谨慎。她怕她的动静会破坏追风的计划。前方出现呵斥声，“咔咔”的击杀声。她寻声潜至，先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后背，正是一只行军蚁。她正准备躲藏起来，一眼又看到了与行军蚁正面相对的奋肢张颚的八步追风。她惊呆了。
　　就在雷石兕侧耳倾听判断追风同伙的多寡时，认出第五的追风一闪身，从草棵间转移到第五的身边。待一切确认后，雷石兕便继续攻击追风，根本不把第五放在眼里。追风在雷石兕无意间移近第五时，便冒险主动进攻，她要保护第五。这样的形势对追风明显更不利了。
　　初生第五立即加入战斗，主动攻击雷石兕。她希望能一颚夹到雷石兕的后腹上，只有那里还比较柔软，其它地方就是送给她夹，她也夹不动，保不定还会崩断她的颚。行军蚁的黑甲太坚硬了。第五的攻击根本没被雷石兕放在独眼里，却经常成为追风攻击或闪避的拘绊。行动一旦需要左右兼顾，追风便更加被动和窘迫，形势急转直下。
　　雷石兕看出追风在保护第五，便假意去攻击第五，将颚在第五的身侧得得得地夹击着，心神却全部放在追风的身上。他要寻得一个机会，一招击杀追风，到那时，这只小小蚁不用颚击，只要走上去踏上一脚，也就成了一摊黑泥。第五的头顶一片蓝火星，绑在左柄节上的螳锯瞬间断成数截飞散在四周的尘泥里，急得追风急叫“快跑”。第五见四周罩着黑影闪着鬼火，慌忙窜进密草里。主动逃跑，这在行军蚁的蚁生里是从来不会出现的。雷石兕停止攻击，盯着追风露出鄙夷的冷笑。
　　追风突然捡起一块螳锯，当作飞石朝雷石兕击去。雷石兕一偏头，击在脸侧，呜地一声迸入草丛里去了。雷石兕感觉到这肉质螳块好像在给他搔甲似的舒服。在追风第二次击出螳块时，他刻意媚笑着纹丝不动。螳块稳稳地击在他的左眼上，好像给他的左眼做了一次按摩。螳块落地后，左眼更加明亮灵活了。他上前一步，侧过头，将左眼朝向追风，那神态完全是在说：再来一次，舒服！
　　追风摊摊手，傻了。已经站到她身侧的第五偷偷塞了一块石子到她的手心里。她转过头看了看第五，不明所以。第五从地上抓起一块螳锯递给追风。雷石兕又哼了一声，故意做出稳了稳六肢的动作，满脸蔑视。第五大叫：“飞他！”同时朝追风传递着眼神。
　　追风听到第五的大叫，才突然察觉自己手心里是一块上佳的石子。她突然明白了。她故意高调地接过第五递过来的那块螳锯，高高举起，摆好架势。
　　当螳块向雷石兕左眼飘来的时候，雷石兕瞪圆了眼觑定了看，又一次不屑地哼了一声。螳块沿着他的视线飞了过来，却从他的颅顶飘了过去，并没有碰到他的左眼，却有一粒石子如一颗流星，隐在螳块的轨迹里，准确地击在雷石兕的不屑一顾的左眼上。他没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呱地发出一声惨叫，向后翻倒。他的世界一片黑暗，失算失明失败同时包围了他。
　　疼痛在一瞬间出现，又在一瞬间消失。雷石兕的大脑里一片明亮。他并没有去听周围世界的声响，当然也听不到第五的欢呼。他并没有给敌手一个手刃自己的机会。他将自己的双颚准确地架在胸腹相接处，缓慢地收紧，好像在享受自裁的快感。他的后腹脱离了身体后，他的后四肢仍紧紧地抱着它，没有来由，他只想这么做，好像他抱着另一个自己，好在去往亡灵之所的路上有个伴一样。
　　
　　在追风的追问下，初生第五将发生的一切说了个明白：都统和兵长们不相信追风会成功，却也并未怪罪于他的独断专行，虽然她们已经做好了紧急逃跑的准备，她们相信走出漩涡的行军蚁一定会十倍地报复黑甲蚁。唯一相信追风能成功的只有她，第五腼腆地说。她一定要远观追风的壮举。她无法按捺自己，便轻手轻脚地离开蚁众溜到白茅草原里，确认四周空无一蚁后，循着行军蚁纵队的脚迹追踪而来。她在昨天已经获得了在白茅草原里活动的经验。她兴冲冲地谨慎地走在温脚的泥尘上，突然听到前方出现了呵斥声，便立即开始奔跑，鬼使神差一般，直到差点撞上一个巨大的黑躯。就在准备扭身逃跑时，她看到了黑躯的那一侧正是她的恩蚁。她参加了战斗，毫无作为。她甚至看出追风也尽落下风。在追风两次打出螳锯块后，她才看出四周根本没有石子。她突然想到自己包裹里压底的正是一粒石子---追风击打椿象救她命的那粒她的珍藏，她躲在草棵后偷偷取出，偷偷塞到追风手心，又递螳锯块给追风作烟幕弹，追风完美得手。
　　她们面对巨大的坚硬的行军蚁千夫长的遗躯犯了难。她们无力切下哪怕最小的一块，无法带走雷石兕的獠颚作为最珍贵的战利品。她们也无法分开他的后四肢紧抱着的后腹，已经死硬的四肢好象和后腹长在一起一样。她们浑身已经累得快散架了，再也无力将它整躯拖走。根本原因是追风不愿意对雷石兕再有任何的伤害。在第五的坚决要求下，她们咬开雷石兕的左眼洞，将那粒石子取了回来。她们决定绝不将这次战斗外传。她们担心行军蚁纵队会返回寻找雷石兕，立即在向南十寻外掘了个深坑，埋藏了这只饱经羞辱的行军蚁。第五建议立即追赶行军蚁纵队一探究竟，因为正东方有一条小溪，如果在那里行军蚁调头返回而不是渡溪，一切的努力将前功尽弃。在往东急赶的路上，追风和第五做了决定，如果行军蚁果然返回，她们只能再次将行军蚁引入死亡漩涡——如果还能够做得到的话——而不再相救。
　　万幸的是，小溪边一片宁静，溪水高涨已与草原地面相平，眼见就要溢进草原。小溪的那一边，一条蚁道清晰明确，正是行军蚁纵队所留，甚至，尚能听到蚁道的深处隐隐有号令声，越来越轻，终于寂灭。
　　追风和第五向西返回，听到堤脚下有动静，躲在草密处仔细观察，见是天劳国兵蚁，便无喜有忧地走上前去。
　　
　　漩涡瓦解，蚁迹东去。直至什么动静都看不见，堤顶上的黑甲蚁才直起身，议论纷纷，重点却并不在追风行动的对错上，而在是否到草原里去实地考察上。她们似乎已经将追风和第五忘记了。歌九满心急愤，又不好据理力争。她的理由是什么呢？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了显示勇敢，都统做了一个压制大众的手势，沉声下了命令：副都统率领第九分队在堤顶戒备，她自己亲自和随行而来的兵长们到堤坡下考察。只见数只黑甲蚁沿着行军蚁修筑的曲折斜径爬到堤脚，伏身在地仔细观察行军蚁曾经活动过的地面，又钻到草原里察看漩涡后形成的凌乱的白茅泥地。一只兵长还沿着漩涡的外圈小跑了一圈，一边跑一边不住地点头。立在草棵阴里的都统满意地向四周看了看，只字未提消亡的数百只兵蚁。战场上没有找到战死的黑甲蚁的残屑，她们不是被食尽，便是被尽数带走了。
　　突然，一只兵长嗷地一声惊叫，撒开腿便往斜径跑，吓得其它兵长一窝蜂地跟着跑。正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都统虽被吓得有点懵了，知道自己离堤坡最远，奔逃已经来不及，到底是久经战阵，立即一闪身躲到密草里。一只小小蚁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又一只黑甲蚁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立即看出是那只新来的叫初生第五的小小客蚁和八步追风，立即狂喜地冲上前去。
　　当都统和追风、第五出现在堤顶时，蚁众的胜利欢呼似乎是对着他们仨。都统傲然而立恰像大英雄。她的左边是欲笑还休的追风，她的右边是腼腆微笑的第五。而真正的英雄，那些死难的兵蚁们，已经被忘却了。对追风心生抱歉的歌九暗下决心，在未来，她将追随追风，并会将这段史实详细地编成诗歌，处处传唱。
　　
　　一天后，圭山大地上的蚁国又恢复到往常的生活状态了。虽说天劳国也为死难的兵蚁做了哀悼，各处沸腾的蚁群都是在传颂渲染追风的英勇事迹。天劳国对追风的过往一概不究。追风计划过一阵子再提建通廊的事。耆老们为第五重新绑上螳锯而刻意举行了隆重的仪式。第五事前并不知情，事中几乎是被强制执行，只得陪着笑脸承受了。天劳母后经历了大悲大喜，更觉体衰力乏。她知道此序的天使蚁卵是没有指望的了。她又想到了往年婚飞而去的天使蚁，却并没有再派遣南方纵队出去寻找。她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一切天注定。她准备顺应一切静等最后时刻的到来。天劳国的未来，她已无能为力了。
　　现实中的一切蚁事好像都在计划中，没有蚁知道天事也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反常的热已经开始发威了，灭世大洪水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