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亡漩涡 （续4 死亡漩涡）

　　初生第五眼见行军蚁前锋已经接近堤顶，准备纵身跳下去，希望能跟某只行军蚁同归于尽。她有必死的决心，却对杀死一只行军蚁不抱任何希望，但是，她只能这么做。既然逃不脱死亡，便勇敢地去迎接死亡，让飞扬跋扈的死亡在收获的时刻体会失意。她身侧的八步歌九和迎风昂立也停止了抛洒沙石，和所有的敢死队员一起双颚大开后肢下蹲准备跃出。她们赴死的姿势是多么肃穆而威严啊。
　　突然，一个黑影从第五的身侧一闪而下，将领头的那只行军蚁击落下去。黑影借力一个后翻，腾起一弓高，在将要落回堤顶时，曲起后肢朝堤沿一个弹蹬助力，如坠落的黑流星射向又一只行军蚁，被撞击的行军蚁也轰然跌落了下去。黑影借撞击的反冲力再次腾起，一个侧空翻落到纵队的东侧堤坡上，同时一颗石子已经击在第三只行军蚁的一只复眼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在一瞬间完成了。
　　第五从黑影平射石子的动作里和颀长身形上认出了追风。她对着这只头如箭簇的黑甲蚁大叫了一声：“恩蚁！”就在同时，八步歌九和迎风昂立也一起大叫：“追风！”如果不是跌落的行军蚁砸在纵队上搅起的骚动和惊叫，她们的呼喊会被追风听到，也会被行军蚁纵队听到。假若她们的呼喊提醒了行军蚁，行军蚁兵分两路——追击追风和仰攻堤顶，追风的计划将速归于失败，行军蚁将轻松地大获全胜。
　　副都统九领八顺及时阻止了这三只蚁的喊叫，命令队员保持安静，她需要不受干扰地研判事态。此时的追风正在平地与草原里做着圆周奔跑。副都统居高临下将形势看了个一清二楚。行军蚁的圆阵虽然整体不变，却总是朝着追风的方向如潮般涌动，好像追风对圆阵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事实是圆阵里的行军蚁总是将力量向追风的方向积聚，又总被最外围的三圈环列着的蚁兵辖制。如果三圈环兵突然被撕开，内部的力量便会喷发。
　　追风牵着黑蛇般的行军蚁前锋绕着圆阵，有太多的机会将黑蛇引入草原深处，引向东方，追风却没去做，也没有尝试去做的迹象，却总是寻找机会攻击如铜墙铁壁的圆阵。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副都统回忆着史籍里对行军蚁的描述和警告，找不到答案。她相信追风的行动是有目的的，也尽力去回忆那一晚追风在墩台室的演讲，记得追风提到过行军蚁，却无法与眼前强大的行军蚁联系起来。她唯一能肯定的是追风引诱前锋是假象，攻击圆阵才是真实意图。
　　八步歌九和迎风昂立也看出追风总是在找机会攻击圆阵，她们的大脑也在急速思索。追风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怕圆阵一旦行动起来，只要一个合围，她便会丧命？为什么？她为什么去主动攻击圆阵？歌九回忆着追风曾经详细讲述过的南地的故事，其中就有关于行军蚁的，一个悲谷，一个圆台，布满圆台的死亡的行军蚁。突然，歌九脑中一个奇怪的图案一闪而现，她瞪圆了眼看向昂立，此时的昂立也正瞪圆了眼转头看向她。
　　她们想到一块去了。她们虽然不知道最终的结局，却肯定追风是想让整个圆阵的行军蚁追击她！她们立即将这个想法告诉副都统，副都统零碎的思考立即串联成型。她胸有成竹地肯定了她们的想法。副都统立即组建好第一分队，六十只敢死队员，由一尺五叉率领，向北数十寻后再隐蔽地潜到堤脚，潜入草原，借助密草的掩护向南急进，潜伏在圆阵东北侧伺机出击。紧接着又组建了第二分队直至第八分队，按序交待使命后各分队次第而去。包括昂立在内的余部组成第九分队，由八步歌九率领作预备队，和副都统一起在堤顶守望。初生第五要求加入行动分队，因为是客蚁，又个头瘦小，被副都统严词拒绝了，只令她寸步不离不得违误。
　　
　　八步追风已经围绕圆阵十数圈了，攻击了圆阵数次却毫无效果，又想不出其它方法。她想先将行军蚁前锋引入草原深处，再返回来单独对付圆阵，又担心圆阵会在她离开后重新开始攻击堤顶。想脱离战场再寻它法，又怕再也得不到现在这样行军蚁全军聚集在一起的机会。追风惭惭地急躁了起来。
　　她又一次在堤坡上北奔时加速，将黑蛇甩在身后，转到圆阵东北角时，连续击出两粒石子。第一粒使圆阵最外圈环兵出现骚动，第二粒便从颚林闪出的空隙射了进去，击中第二圈环兵千夫长的右复眼。只听她吱地一声惨叫，一个后跌，撞在身后的第三圈环兵上，又被涌动的蚁潮向前推送，后跌变为前冲，直接将最外圈环兵撞出一个小裂口。对圆阵来说这本不值一提无关紧要，连小破绽都算不上，却被突然出现的拼命者搞成一个大漏洞。只见一群——确实就是毫无章法的乱哄哄的一群——黑甲蚁好像从地狱里显灵一般，凭空出现在圆阵的东北侧，及时准确地朝这个小裂口发出亡命的攻击。十只黑甲蚁一组，认定一只行军蚁拥上便咬，根本没有战法也不顾及自身的防护，完全是拼命和送死的架势。即使领头黑甲蚁被行军蚁一个合击便身首异处，同组的黑甲蚁仍然对这只行军蚁展开疯狂的围攻。她们跃到他的身上，专咬他的头胸腹相接处和比较柔软的后腹。数只黑甲蚁缠咬在同一只行军蚁身上，属于比近身格斗还紧密的缠斗，外围的其它行军蚁只能看到数只小蚁抱定一只大蚁的黑色蚁团，毛绒绒的处处是肢、爪、复眼、颚、鞭节，紧急参战的其他行军蚁的巨大獠颚根本不能准确地夹击在黑甲蚁的身上，经常出现一击而同时误伤友蚁。终于，第一个黑色的乱麻麻的蚁团被歼灭了。地上是十只黑甲蚁的尸体，其中就有厌杀生的一尺五叉的破碎不堪的残尸。她的复眼失去光泽，她的颚残片正戳在她们攻击的这只抽搐着走向死亡的行军蚁后腹上。接着，第二个黑麻团也集体死亡了，它的核心是身首异处的一只行军蚁，几乎是同时，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黑麻团，变成了一摊摊破碎的黑色残尸，散落在圆阵的东北角上。
　　就在第一分队向圆阵的小裂口发出攻击的同时，已经紧追而至的行军蚁前锋自乱阵脚，不知是继续追击八步追风，还是加入到围剿黑甲蚁队的战斗中。只见黑色的蛇头在圆阵裂口处停下脚步，左右摇摆，不知所措的黑蛇后队急刹不住前奔的势头，将蛇头直接挤入圆阵的破口，使小裂口瞬间变成了大漏洞。追风乘机又击出两粒石子，命中两只行军蚁的复眼，使大漏洞处的行军蚁更加混乱。
　　如果强压阵脚，以修复圆阵为唯一命令，以不变应万变，那么，再大的漏洞也会瞬间消失，那么，紧跟着发出相同攻击的天劳第二分队至第八分队，便会在仅仅杀死杀伤几只行军蚁后被迅速殄灭，追风的计划仍会归于失败。事实是圆阵只在一瞬间便落入了追风的计划中，成就了追风一世英名。
　　当天劳第二至第八分队一个接一个从草原里冲入战场，如连珠弹一般击在正不断扩大的圆阵漏洞上，使行军蚁前锋再也顾不上追风了。乱成一团的圆阵东北角越发乱了。传入阵中的敌情使统帅相信黑甲蚁是有备而来，如果再不变阵，黑甲蚁会不停蚕食着圆阵东北角最终达到圆阵核心。到那时，圆阵会相互践踏不攻自乱，会使整个军团失去统一指挥，从而陷入各自为战的状态，会被不知多少参战兵力的黑甲蚁获得各个击破的机会。
　　统一行动才是行军蚁军团的灵魂。圆阵内突然响起两声啸叫，这是行军蚁统帅发出了铁令。铁令立即在行军蚁的大脑里固化为一个思想：追杀。所有行军蚁便心无旁骛，紧跟战友，一往无前地追杀，除非大获全胜，除非力竭而死，否则，永不停息！整个圆阵在变形，东西收缩，南北伸长，渐渐地变成长蛇阵，首尾分别朝北和东移动，欲将圆阵东北角的乱战合围起来。此时的乱战已近尾声，只有最后投入战斗的第七第八分队，尚余几只闪避灵活腾挪敏捷的黑甲蚁，仍在混乱的蚁丛里乱窜，而寻机出击能得手的只有八步追风。当行军蚁混乱至见到黑甲蚁就一窝蜂地冲杀，追风知道此时正是实施计划的最佳时机，立即呼叫身边仅存的几只黑甲蚁向东北向的草丛里奔逃。乱战中的行军蚁已得铁令，立即自发地形成一只新蛇头紧追上来，还未来得及合扰的军团长蛇阵再也无法合扰，蛇头蛇尾渐渐地被拖入蛇身。终于，一条新的肥壮的长蛇形成了。
　　追风领着几只黑甲蚁窜入草原，向南再转向西绕行，幸运的是行军蚁整个军团形成的长蛇紧随其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半月形，更像一条古怪的尖头细尾巨腹蛇。这是一条行军蚁从来没有组建过的臃肿的蛇，是一条被牵着走的行动迟缓的黑色盲蛇。
　　站在堤顶的副都统眼见八个分队陷入乱阵，知道她们再无生还的可能。欲将预备队投入战斗，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令歌九立即率领预备队紧急北撤。她将独自留下观察行军蚁的后续动向，一旦确认行军蚁开始西进，将由她孤身返回城池报信。歌九眼尖，看到参战的各分队近乎尽数覆没，仅剩的几只黑甲蚁和追风竟能全身而退，跳出战群，窜入草原。行军蚁立即变阵成巨腹蛇的模样开始追击。歌九识不透这是怎样的阵形，却显然是一种追速缓慢的阵形。几只黑甲蚁牵引着这条巨腹蛇，其中的追风奔跑轻快，精神抖擞。歌九全身心地注视着堤下的事态，并未听清副都统的命令。
　　紧跟追风的几只黑甲蚁渐渐力衰，出现了各奔东西的迹象，追风一边急奔一边大声地喝叫“收扰！”“不得散开！”“成败在此一举！”其她几只黑甲蚁搞不懂追风的意图，并未收扰。追风急忧攻心，却毫无办法，只有徒劳地不停大叫。一旦黑甲蚁散奔各处，紧跟其后的行军蚁必将分头追击，她将失去将行军蚁拖入死亡漩涡的正在眼前的这唯一一次机会。
　　八步歌九虽说不能完全理解追风的最终目的，凭直觉还是知道事在危急，顾不得向副都统请示，不顾一切地冲下堤坡，初生第五一声不吭紧随其后，与正急奔至堤脚处的追风合兵一处，听清楚了追风的喝叫，便奔在那几只黑甲蚁的两侧，传递着追风的指示。这几只黑甲蚁虽然不明白，却觉出事关重大，便收缩队形，义无返顾地紧跟在追风的身后。可惜的是她们已经在乱战中耗去了太多的精力，在接下来的几圈奔跑中一个接一个地落下去，淹没在如影随形的行军蚁的黑色风暴里。又一次奔入草原时，追风身后紧紧跟随着的只有歌九和第五这两只生力军了。
　　再次冲出草原，追风看到行军蚁纵队的队尾刚刚在正北隐入草原。她开始缩小奔跑的圆，三次缩小后，终于追上了这条巨腹蛇的蛇尾。第五身形瘦小，左柄节上又绑着一柄大螳锯，此时已经肢软力乏，眼见即将坠入死亡风暴。幸运的是再次进入草原后，追风看到蛇尾正在眼前，便低声让歌九和第五准备脱队。当她们再一次奔入草原，第五终于体力不支，一头跌到地上又本能地向空中弹起，却仅仅弹了一个身高而已，幸得正调头发出横跃指令的追风看到这一切，立即一个横顶，将半空中的第五顶在自己的背上，借势向北跃出，又加速急奔数寻。歌九也在同时一个横切向北飞窜，借着密草的掩护安全脱身。呼啸而至的蛇头在她们的身后刮起一阵阴风，阴风向着巨腹蛇的蛇尾刮过去，整个草原里是急行军的咚咚声和乱草的沙沙声。
　　
　　远离行军蚁后，拖着第五的追风才停下脚步，盯着第五头上的那枝螳锯若有所思，觉得似曾相识。她的记忆深处隐隐有一柄螳锯和一只蚁在一起的一个画面，并不清晰。终于止住激动的初生第五仔细地看着八步追风，小声地说：“恩蚁！你救过我的命！”
　　已在身侧的八步歌九说：“那还用说，当然是救了你的命。”
　　“哪里。你自己本来也可以蹦出来的，却刚好被我顶着了。顶痛了没有？”追风出言掩饰。她担心这个看上去很有志气的小小蚁会羞愧。
　　“不是！不是你顶我。”第五说。
　　“是！不是我顶你。”追风朝歌九一笑，向北示意立即离开。
　　“不是，恩蚁！”第五没有动脚，第五心里想着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件事。
　　“别这么称呼我，叫我八步追风。”
　　“追风？好！阿，”第五顿住口没有将“呵”说出来，自己在恩蚁面前说话应该保持严肃的，又接着说，“真是好名字。恩蚁，过去你也救过我的命。你忘了？”
　　追风盯住她，沉默着，在记忆中仔细搜寻，仍然只有一只小小蚁和一柄螳锯的朦胧的组合，却想不起到底是怎样的情形。追风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远在天边的荒原上的那只小小蚁，会和眼前的这只有什么关联。歌九突然朝着第五说：“是不是曾经从椿象口中救了你？”立即又转头看向追风。
　　追风一听到椿象，那个朦胧的画面清晰了：一只小小蚁，手足无措地扬了扬一柄螳锯，便将螳锯放到了地上，椿象将她抓到手心……
　　“是。”“是。”追风和第五几乎同时说。
　　第五立即担心地问：“后来你被椿象抓住了吗？”
　　“没有。椿象死了。”追风对第五说。
　　“当然没有。看你紧张的。”歌九一边看一眼追风一边同时对第五说，她为第五面对追风还如此发问而发笑。
　　追风近前一步，仔细地看着初生第五，是她，确实是她！第五终于吱呜吱呜地哭出了声，立即被追风握住嘴，警惕地向南倾听。
　　
　　伏在堤顶的副都统和第九分队队员，清楚地看到呈月牙形的黑色的行军蚁纵队，在追风三蚁的诱引下，奔跑出的弧形在逐渐变小，数圈后终于队首追上了队尾，融合成一个看不出首尾的黑色的圆，一个不停转动的圆。副都统搜寻追风三蚁，没有看到。她相信她们仨已经被黑色的圆吞噬了。她相信失去追风的引诱，行军蚁即将调转方向，爬上堤顶，直奔天劳。
　　副都统指令第九分队立即撤退。第九分队离开不一会又悄无声息地返了回来，走在她们前头的竟然是八步追风、八步歌九和初生第五。追风示意惊愕的副都统退到堤西，才轻声将堤下的情形做了说明。现在的行军蚁正在自己的漩涡里，如果没有外来干扰，她们将永不停息地奔跑下去，直到全部死亡为止。
　　“死亡漩涡？”副都统突然回忆起数天前的夜，追风在耆老室曾经说过这个词。
　　追风叹口气，点着头轻声说：“死亡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