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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粮食局长任自强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05 13:36:45      字数:5039

  (接上)
  后来,任自强终于能在椅子上坐踏实了,才自我解嘲地想:其实这样倒也好,彼此都捏住了对方的尾巴尖,反而彼此都能安心了,今后也就不用再担心这个安之浩还会甩出什么“杀手锏”了。
  只是,难道就这么容忍安之浩一直这么干下去吗?那么,这个安之浩是在自己来这个粮站之前,就这么干上了呢?还是自己来了之后才这么干上的呢?仰或,这个安之浩竟然是看穿了自己想要摆脱他的心思,为了能够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不得已而采取的一种自我保护手段呢?要是属于这后一种情况的话,那这个安之浩可就太不简单了。任自强想来想去,觉得脑袋都大了,都没想明白这件事。
  任自强最后咬咬嘴唇:罢罢罢,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不管是哪一种,还是不要折腾出惊天大案来的好。自己一个农村出身的人,不比那些生来就出生在高堂瓦舍里的人,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一旦有所闪失,二老爹娘怎么办呀?米占魁和那两个病孩子怎么办呀?好在,这个安之浩已经五十七八岁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也转悠不了两年了。任自强现在倒但愿这只“粮耗子”的命好,能稳稳当当地干到退休,那就你好我好,大家都能念阿弥陀佛了。
  提心吊胆的日子又过了将近三年。这三年中,任自强尽量减少与这个安之浩的接触,以免发生意想不到的冲突。
  终于,这个安之浩要正式退休了。
  有一天,安之浩领来了他高高大大的儿子,对着任自强恳求,希望他的儿子能来顶他的班。安之浩用无比慈爱的目光瞟着自己的儿子,对任自强说:“这是八子,家里唯一的小子;前头的姐姐们,嫁的嫁了,没嫁的两个都插队去了;唯留下这个小的,是让我唯一不息心的……”这是他和任自强共事十多年来提出的唯一要求。
  任自强就觉得,那怕是不让自己的儿子进来,也不能不让这个安之浩的儿子进来。他潜意识里总是觉得自己对安之浩有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尤其他这种苦寒人家出身的人,格外看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恩义。抛开他们俩人之间的那点儿秘密不说,就凭安之浩那种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唯命是从的工作作风,他也狠不下心来拒绝这个合情合理的请求。再说,顶班在当时是很风行的一种做法。
  这样,这个八子就真的顶替了安之浩的位置,在这个粮站里正式上班了。安之浩临走,对着这个八子左叮咛右嘱咐:“八子啊,咱可是老百姓的孩子,千万不能任性啊,凡事都要听你自强叔和你三兰姨的,不敢给咱捅乱子啊!”八子一点儿也不认生,嘻嘻笑着说:“哎呀!你就别当着我领导的面,翻腾老婆舌头了。你再这么说,让我的自尊心往哪儿搁呢?”安之浩就又拉住任自强的手,恳切的话语让人跟着一起感动:“自强啊,你就当作是你自己的儿子一样。八子有了不是,骂也骂得,打也打得。”任自强就拍拍安之浩的手:“老安,放心吧!我看八子这孩子挺懂事的嘛。”安之浩仰起满是惭愧的脸,谦卑地笑着说:“最小的一个,惯得实在是没样子……”
  安之浩的儿子八子,大名叫安童,身高一米七几,宽肩瘦腰,脸庞饱饱满满,鼻梁高耸,二目不大但有灵光,厚敦敦的嘴唇经常微笑着,人也很勤快,还很有眼识,并不像安之浩所说的“没样子”,而是活泼朝气,即便扛着把长扫帚走路,都要一溜碎步,嘴里念着戏台上的锣鼔点:“台台依台,台台台依台台……”每逢从任自强这里领到任务,他都要学着电影《奇袭白虎团》中美国兵的样子,滑稽地行一个军礼,嘴里大声说:“也厮儿!这是泰勒将军的命令!”
  在领着那几个临时工干活时,逢到八子对他们的进度不满意时,八子也会惟妙惟肖地学着电影里美国将军的腔调,微瞪着眼睛,用二根拇指点着他们说:“你们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英雄,可你们现在还在路上爬!你们对得起杜鲁门总统和艾森豪威尔将军吗?!”在哄堂大笑中激励了士气。
  有道是,人生难逢开口笑。这个每天都欢欢喜喜的八子,浑身上下都喷射出旺盛的青春活力,给这个寂静的粮站里平添了一股新鮮的气息。
  说心里话,看着安童,任自强就会想到自己那两个先天残疾的儿子,心里其实是很羡慕安之浩那个老家伙的。作为一个人,自己再有作为,子孙不能成器,那你这个人生最后也是失败的。子孙若是成器了,那怕你窝囊了一辈子,最后也是扬眉吐气的。光凭这一点,任自强就觉得那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安之浩比自己强。
  看着安童出来进去活泼跳跃的身影,连张三兰都说:“老人们都说,有钱难买开口笑,这小傢伙将来说不准是个人物呢。谁还能想到,老安那么个没嘴葫芦一样的人,居然生出八子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儿子来。难道是窜种了?”八子就笑嘻嘻地问张三兰:“三兰姨,你知道幽默和笑话的区别是什么吗?”张三兰反应不过来,楞楞地问:“是什么?”八子哈哈一笑:“笑话,是让你马上就笑了。幽默嘛,那你得想一下才能笑。”张三兰想了一下,还是反应不过来,就在八子的胳膊上拍了一下:“你呀!人小鬼大难招架。”八字就呲牙裂嘴,哎哟哎哟地嚷叫起来:“哎哟!疼死了!这打死人命的事儿,谁来负责呀?”将所有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但是,八子从来不干一般小青年那种捣乱出坏的事情,也没有安之浩的那种老鼠行为,也许他压根就看不上。日子再长一些,任自强就发现,八子这小青年不但是快乐朝气勤奋,还很有点儿思想和头脑。八子曽经笑嘻嘻地问任自强:“自强叔,你猜我爸为什么非要让我进这个粮站里来呢?”任自强心中一动,很警觉地问:“为什么?”
  没想到八子却说:“嗐,小市民嘛,眼里就只有过日子那点儿事情。他对我说:六零年那么困难的时光,粮站里的人也不曾饿了肚子,扫扫哪个墙角屋脚,也够塞肚皮的。你看看,我爸他就指甲盖儿大的那点儿出息。其实他的这点儿道理,真是老得掉牙了。他还给我讲过个故事,说秦始皇时候的那个宰相李斯就说过:厕所里的老鼠,吃屎喝风,见人来了还怆惶逃跑;粮仓里的老鼠,吃的是粮食,见人来了大摇大摆……嗐!我爸爸那个人,就那么没出息了一辈子,眼睛总是盯着眼前的小日子不放,缩手缩脚了一辈子,给我讲的也老是这种小道理。可是,人不能总是这么鼠目寸光吧?总得有点儿理想什么的吧?我是书念得少了点,要不然,总能干出点儿什么事业来。”
  这小傢伙的一番话,让任自强从此更是对他刮目相看。他暗想,没准这还真是个人才呢,埋没到这个粮站里,每天干些出库入库的体力工作,确实是有点儿可惜。
  到了七五年,在各行各业都推荐工农兵上大学时,任自强就抓住这个机会,把八子安童推荐了出去。八子安童成为了文革后期自带薪金上学的山西农业大学的大学生。那时,已经白了头发白了胡子的安之浩,专门来看望任自强,感恩戴德的情感毫不掩饰:“自强呀,这可是我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到了这会儿,任自强才觉得自己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个安之浩了。
  历史的车轮从来就不曾停息过,时代的各种舞台上也时时都有层出不穷的新人在粉墨登场,而每一种人物的登场,都带来了他们各自独特的风格和气度。就像如来佛祖说过的那样,恒河中的每一粒砂子,都是具有三千世界的。不断登场的人们,也正像恒河中每一粒各不相同的砂子一样,用自己独立和独特的存在,丰富着社会的色彩,让社会人生的活泼话剧,演绎出一波接着一波的高潮来。
  “马中赤兔,人中吕布”这句话,用来形容八子安童,一点也不为过。从大学里经过四年镀金后回来的八子安童,虽然还是一口一个“志强叔”、一口一个“三兰姨”地叫着,别人却不敢再叫他的小名八子了,不约而同地全部改換了称呼,叫开了他的官名安童。
  当年的工农兵大学生都是定向培养的,从哪里走的毕业后仍然回到了原单位。安童的机遇赶得正好,他从大学里毕业回来的时候,“文革”结束后首批恢复高考的那些大学生还没走出校门,正是各类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八零年,二十六岁的农大毕业生安童,便被安排在已经干了二十年粮站站长的任自强手下,成为了这个粮站的副站长,而且进入了“第三梯队”领导干部的预选名单,成为最有可能接替任自强职位的有力竞争者了。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可看看人家安童,通身上下的气派,哪里还能找得到一丁点儿“打地洞”的痕迹呢?论人才论相貌,这时的安童高高大大,壮壮实实,同样的蓝色的卡中山装穿在他身上,就显得分外地挺括舒展,更兼安童剑眉星目,脸上总是带着感染人的笑容,很轻易就能获得别人的好感。论人脉,安童除了他父亲安之浩遗留给他的人脉底子之外,他自己就是个善于呼朋喚友的人,无论小中大的同学,还是工作后的同事,他都像磁铁一样把他们聚拢在了周围。论能力,安童早在上大学之前的工作中,就已经展示出了他的超强能力,今时今日,年纪轻轻就走进了领导干部的行列,前来锦上添花的人就更多了。
  最能显现安童人脉气场的时候,出现在安童结婚的时候。
  安童结婚那两天,来到家中贺喜的人络绎不绝,既有各门各派,更兼不分男女老幼,所有的来人都抱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贺喜礼品,光是五颜六色的绸缎被面就送来了三十多条,此外还有摞得比桌子还高的搪瓷洗脸盆、轻质铝锅之类的东西,竟然还有人送来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这可是当时的三大件之一呢。
  这情景,把个无声无息地活了一辈子的安之浩,惊得六神无主,只会对着来人傻笑不已,亏得是有着七个闺女七个女婿帮忙招呼来人,不然就真得转不开轮子了。
  夜晚无人的时候,须发皆白的安之浩拖着疲累的双腿,又是不安又是欣慰地翻看着那些新崭崭的东西,嘘声下气地跟老伴说:“咱八子这个狗小子,难不成是成了呼保义宋江?闹起了结拜聚义?要不,咋会有这么些人来招呼他呢?”安之浩又说:“把这些被面,给七个当姐姐的,每人两条;这些盆盆锅锅,也随她们拿去用。过去,都是这些当姐姐们的,紧着他,让着他;今日,也让姐姐们沾沾他的光。”安之浩的老伴更是高兴的边整理东西边抹擦眼泪,抹完了又自豪地对安之浩说:“想不到,临了临了,我这只黑母鸡,还下了颗白蛋!”
  关于人才,社会上的旷达明眼之人做出过这样的总结:能干事不是本事,不出事不是本事,只有能干事干成事还不出事才是本事。又说:上等人不动声色干成事,中等人忙忙碌碌不成事,下等人大轰大嗡干出事。
  这些话对还是不对,咱说不清楚,有时候觉得这真是总结得太对了,有时候又觉得也不竟然如此吧?凡事总还是有例外的吧?这,大概与各自的命运碰撞与现实观感不同有关吧?
  依照正常情况来说,安童如今轻而易举就坐到了领导岗位的第一级台阶上,剩下的就应该看“熬功”如何了。有人说,官场相当于“黄埔军校”,能熬到几颗将星,全看你自己是怎么个熬法了。
  任自强这个胆小的人是一种熬法,谨小慎微,按部就班,对上级领导的指令不折不扣地执行,二十年如一日地无过就是功,所以他既不能很快升迁可也不容易倒台。
  另一种人显然不是这种干法,而是想方设法,积极表现,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标新立异。但干得多,容易招致风言风语,甚至捅出漏子来也未可知。安童显然是第二种人物。
  安童当了这个副站长之后,粮站里的情形比任自强独挡一面的时候活泛多了。安童不仅说服了任自强,而且又多次跑动,说服了上一层领导,不遗余力地申请来了贷款,买来了几台卷扬机,让粮站实行了机械化作业;加强了防火防盗设施,粉刷了外部环境,把粮站打扮得地平场光,墙壁白净,标语鮮明,一改粮站往日里死气沉沉的气象。
  安童新官上任,不仅烧了三把火,更关键的是,每一项工作他都亲自跟踪亲自把关,做得滴水不漏,更难得的是,招来的全是好评,这就很难了。一个人,让有人说好不难,难得是让所有的人都说好,这恐怕即使是圣贤也难以做到的,但安童做到了。
  看着安童出来进去忙忙碌碌还总是带着满脸灿烂的笑容,人们说:“不亏是念了大学出来的人,有知识,有能力,有魄力,不骄傲,,想法和干法就是和老辈人不一样。”还有的说:“安童有能力不假,更难得的是没有一点儿官架子,同样的话从人家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就特别受用。”不得不说,魅力的效用,是能够成几何级数地放大的噢。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些话传到任自强的耳朵里,任自强不光不嫉妒,反而感觉比听到人家表扬自己还开心,毕竟,安童是他悉心培养出来的。任自强是有点儿老了,五十岁出头的人,未老先衰地有了倦意,看着安童这个后生仔不知疲倦地除旧布新,他也是乐见其成的。不用说,这些成绩与功劳,也大都落在了任自强的头上。安童呢,并不争功,心甘情愿地做了幕后英雄。
  八五年,任自强终于官升一级,坐到了粮食局局长的位子上,安童也顺理成章地接了任自强的班,成为了粮站站长。在送任自强前往赴任的时候,安童突然在任自强耳边小声地说:“志强叔,如果有一天我能坐到你现在这个位置上,那我会成为这片地面上的一霸……”任自强有些吃惊地看着安童,暗暗寻思这句话的份量,安童却已经泰然一笑:“开玩笑,开玩笑!我可不是那种野心家。”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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