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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粮食局长任自强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03 13:48:04      字数:4897

  (接上)
  *心病
  
  自从六零年春天帮着王治国这些乡梓父老干了那件瞒天过海的事情之后,任自强就莫名其妙地病了。从那以后,他脑海里经常有个小人,时不时地在跟他悄悄细语:法不容情,法不容情啊!
  这句细语像一股辣椒水,从他的脑海里灌进了他的肚子里,让他经常觉得肚子里的几根肠子总是在不听话地扭动。他从此得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稀屎病:无端地,只要从太阳底下走到阴凉地里,小肚子里马上就会觉得坠坠的,有东西在逼着他跑厕所。这个毛病,一直纠缠了他七八年,七八年哪!原本就很瘦削的他,如今看起来瘦得像只雨中鸡,两肩溜斜,连后胯骨都显不出来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像披挂在稻草人身上的破布片一样晃荡着。
  更令他心悸的是,他还发现自己好像是有了心病。从那时候开始,无论是走路还是坐着,经常走神发忡怔,而且他这个当粮站站长的人,还经常有意无意地要观察那个粮站管理员安之浩的脸色,似乎安之浩的手抓住了自己的七寸。
  现在他开始后悔了,当年若是听了梁步隆先生的话,安安稳稳地在教育系统待着,估计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麻烦事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工作和生活都是如履薄冰了。
  五八年,当瘦得像麻杆一样的任自强,费了老大的劲儿从教育局调到粮食局的时候,曾经遭到了恩师梁步隆的大声训斥。梁步隆毫不留情面地质问他:“你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不在教育线上好好地发挥作用,跑到粮食局去作什么呀?去和老鼠作伴吗?真正是乱弹琴。”
  任自强苦着脸小声辩解:“梁先生,这完全是被生活所迫呀。最起码,调回来离家近了。要不,实在就顾头不顾尾。梁先生你看看我这个家庭,我家和米占魁这两家人加起来,有三十多口子人……双方的二老爹娘,兄弟姊妹,再加上我的两个孩子又都有病,米占魁一个人根本就照护不过来。再说,我调到粮食局,口粮可以由原来的每月二十八斤升为三十二斤……”
  梁步隆不相信地瞪大两眼,看着眼前这个陪着小心为自己狡辩的任自强,鼻子里喷着粗气:“啊呀,你就为了每个月多出来的这四斤粮食?那你可真是太有出息了。”任自强小声说:“是,也不全是。这里的工作相对自由一些,米占魁还可以去粮库当个临时工啥的。再说,管理粮食的人……总不会也饿肚子吧?”
  梁步隆用两根手指敲着桌子说:“世事我见得多了。管财管物的人,往往就容易最后连自己都管不住了。你到了这些地方,可要好自为之啊,凡事都要想想:举头三尺有神明,决不可以暗室亏心呀。我可不能看到我梁步隆教出来的学生当中,出现了那种行为不端之徒!”任自强仰起他的骨凸脸,睁着有点儿患甲状缐样鼓突的大眼睛,眼里含着泪花,很恳切地说:“梁先生,我记住你的话了。我绝不会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我是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任自强结婚很早。
  当年村里有名声很响的两对年轻人在搞对象,毕竟,那年头自由恋爱的人还是很少见的。这两对年轻人,一对,是一直被人们看好的曾福和程英华,另一对就是不太被人看好的任自强和米占魁。
  让人们没想到的是,任自强刚一工作,很快就和米占魁结婚,而且把米占魁带走了。要知道,那时候《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是男二十女十八。而曾福和程英华的这一场恋爱,却显得实在是有点儿拖泥带水,竟然在四五年的时间里都没有任何结果。
  任自强的媳妇米占魁,胖胖的,相貌还有点儿丑,可任自强的妈在大街上冲人说:“咱这种穷人家,能找到家底这么殷实的人家的闺女做媳妇,怕不是祖宗庙里烧了高香?美得做梦都能笑醒……”
  有人笑话米占魁的爹,说为什么给人家女孩儿取了这么个难听可笑的名字,米占魁的爹振振有词地说:“生而为人,一辈子能有米面占满着魁斗,那她这辈子就饿不了肚子。”你看,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就像汤浇蚁穴般地深入人心;农民的胸怀,也从来就是这么坦白实在,不藏着掖着。
  任自强的婚后的家庭情况确实有些儿糟糕,第一个男孩子一出生,就是什么先天性的小儿脑瘫症,五六岁了楞是站不起来,亏得任自强的妈还是见神就拜,见医就求,凡是有利于孩子成长的一切课业都做遍了。比如过端午节了,给孩子的手上脚上戴上五色丝线,帽子后头吊上红蓝两色的纸串,胸前缝上巴掌大的画了肥猪的图案,上面写着“母猪一百斤,瘟气不上身”。再比如,冬天快到时,早早就给棉衣棉裤地包裹起来,生怕孩子有什么不适;还要到已经没有了土地爷的土地庙前烘香许愿,摆上五供五菜,再捏一只面羊啥的,虔诚祷告的神态让人感动。可是,就这样地端着捧着,孩子依然瘦瘦弱弱,面色惨白,看着就让人发愁。你再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毛头黑脸,破衣烂衫,满地乱滚乱爬,照样结结实实。
  就孩子的生病问题,任自强和行医世家出身的同学刘光裕也进行过多次探讨。刘光裕这傢伙,就断言任自强身上缺少了一种什么免疫力,还明白无误地劝告他:今后别再生孩子了。可刘光裕这些话,任自强楞是没听进去,也不肯信这个邪。于是,他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果然,第二个孩子和第一个孩子的状况一模一样。
  任自强实在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任自强自己虽然很瘦,但却很结实,一年到头也不知道个头痛脑热。他的老婆米占魁,则是圆滚滚的,再瘦些也不显瘦的那种脸庞和身材。这么两个健康人,为什么就能生出个多灾多病的孩子来?
  这对任自强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而且带来的生活苦难也是一言难尽的。生活变得非常困难起来,米占魁一个人看不了两个生重病的孩子,只好重新回到村里,依靠父母的帮忙。任自强也想方设法调到粮食局去工作,以便能够有能力照顾家庭。
  往粮食局调动的时候,任自强和曾福进行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讨论。
  任自强觉得,自己和曾福一块儿长大,一同考上太原师范专科学校,又一同在省委党校进行过两年时间的培训,平日里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曽福应该能够理解他的这些行为。他还对曾福说:“我要是像你一样,没有这么多的家庭拖累,我也不想变得鼠目寸光起来。可现实逼人哪,要不,谁放着高雅的工作不做,主动去往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里哪?”
  没想到,当时已经准备调往县团委工作的曾福,并不同情他,反而哂笑他:“你这都是借口;这些现实困难也是你自己找来的。你为什么要那么急着结婚呢?还有什么是比前程更紧要的呢?这下子,你终于知道作茧自缚的滋味了吧?”任自强就无语,暗自叹息:“站在岸上的人,不知道水凉。”任自强还说:“怪不得你拖着人家英华,四五年都没有给人家个准话呢?看起来,曾福你这个人的心很硬,为了前程竟然可以不顾一切。人和人不一样啊,这我可做不到。”
  就像俗话说的,隔行如隔山,各行都有各行的不容易。任自强调进粮食局下属的粮油管理站当了这个站长以后,才知道在粮站工作有多不容易。
  这儿的责任重大,与在教育线上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防火了,防盗了,这些日常再普通不过的常识,和该有警惕性,自然是一刻也不敢放松。再则,他这个具体承担管理责任的粮站站长,自然更须懂得:国家储备粮油,是为调节国内粮食平衡、稳定粮食市场价格、应对自然灾害或其它突出事件而建立的。这项物资储备制度的条款规定是非常严格的。规定要求:达到一符,即帐实相符;达到三专,即专仓储存,专人保管,专帐记载;达到四落实,即数量落实,质量落实,品种落实,地点落实——这些规定,是管理好储备粮最起码的要求。还有一条更硬性的规定就是:未经国务院批准,任何部门、单位和个人,都不得擅自动用。
  平日里,粮站里静悄悄的,有限的几个人守护着几个硕大的粮仓,做些定时放风、日光照晒、火灾检查的例行工作。忙乱的是夏秋之间的粮食轮換,要实行好滚动储备与动态管理。粮站里每年要将储备粮三分之一的陈粮更換为新粮。每到这个时节,人手就显得不够用了,会招募来好多临时工人。直到进入初冬,粮食全部入了库,粮站才会恢复半年之久的沉静。
  好在,任自强在这个粮站里,遇上了两个极好相处的人。
  一个是负责出纳记帐的女会计张三兰,一个是粮库管理员安之浩。年轻的张三兰叽叽喳喳,爱贪点小便宜,把自家的粗粮換成细粮啦,帮亲朋好友換点粮票啦。女人嘛,只要不犯生活作风错误,不扯老婆舌头挑拨离间,那都应该算是好下属。
  年近半百的安之浩稳稳当当,不声不响,常年穿着劳动布工作服,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车筐里只有一个带着午饭的铝合金饭盒。平日在班上,这个安之浩放下耙耙搂扫帚,从不像其他管理员,没事了闲着扯蛋。逢到收粮入库时,招来的五七个临时工,也被他安排的妥妥贴贴,让任自强十分放心。
  安之浩的任劳任怨和勤恳谨慎,让任自强从心底里觉得踏实和感动。当领导的,谁不想手底下有几个得力的干将呢?
  到了年底,任自强打算给安之浩报个县劳动模范的名额时,却被安之浩断然拒绝了。安之浩略带沙哑的嗓门慢条斯理,像个见多识广的长辈面对着初出茅庐的后生那样,诚恳地对任自强说:“咱千万别贪这个名。人心得有尽啊,我这个岗位其实不赖。要想把这个位子占稳了,一不能图名,二不能图利,只能埋头苦干。”
  任自强就暗自感觉,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安之浩,还是个很有头脑的人物,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种过分老实的模样。任自强就想:这就对了。否则,他要真那么老实,他也管理不好那五七个临时工,更不可能与其它几个管理员相安无事。任自强又想:粮站粮站,关键的问题就是管理好粮食。能有这样让人放心的好员工,任自强觉得这是他自己的造化,否则他哪里还有精力照顾家中那两个多病的孩子呢?
  所以,他曾经对这个安之浩给予了百分之百的信任。
  但是,打从发生了六零年春天的那件事情后,任自强越来越不想看见这个安之浩了,似乎安之浩的存在,就会刺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提醒着他掩盖不住的罪行。
  从那时起,任自强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平等地和这个安之浩交往了。任自强甚至觉得,这个不声不响的安之浩城府很深,仿佛是一个非常圆滑老道的阴险家伙,而且自己还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抚他。给他荣誉,他不要;给他利益,他也不要;他虽然不声不响,任自强却觉得他绵里藏钢,所以非常担心他哪天会亮出“杀手锏”来。
  任自强是科班出身的文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说《红楼梦》中那个在贾雨村面前谈论“护官符”的葫芦僧,心里激灵灵一阵颤动: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像贾雨村对待葫芦僧那样,寻个由头,把这个安之浩打发到其它地方去呢?
  任自强思来想去,总是于心不忍。他毕竟还不是贾雨村那种“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致使锁枷杠”的黑心官吏,这种卸磨杀驴的勾当实在干不出来。安之浩也没有像那个利欲熏心的葫芦僧一样,鼓动他去干些令人不齿的事情;人家依然在自己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如果自己像对待葫芦僧那样对待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任自强就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自己这颗胆小而且有些卑鄙的心,总是在时不时地不由自主地敲打着小鼓。这样的日子,让他过得实在是不能安心。
  有一日,那个安之浩下班经过任自强面前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突然间歪倒了自行车子,车筐里的铝质饭盒碰翻了盖子,露出了黄澄澄的一饭盒玉米粒。任自强的嘴,霎时就合不拢了。他诧异的眼睛,从饭盒上转移到了安之浩的脸上。可安之浩这张脸,看上去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而且安之浩看见任自强张大嘴瞪大眼竟然丝毫也不慌神,而是极其自然地将饭盒盖好,皱纹包围的老眼非常坦然地与任自强对视了一下,还在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就从从容容地蹬上车子,走了,把个任自强看得只剩下了目瞪口呆。
  望着安之浩渐渐远去的背影,任自强极为快速地算了一笔帐:这个饭盒不大,最多只能装下二斤粮食。但一日二斤,十日二十斤,百日二百斤;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装走的粮食就是七百多斤;十年?二十年?三十几年?任自强的额头上冒出了滴滴冷汗。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可是吓了一大跳。
  他想起了“水滴石穿”这个成语和这个成语中包含的故事:宋朝时崇阳县令张乖崖,某日发现他手下一个管理仓库的小吏,每次回家时帽带上都拴着一枚铜钱。于是张乖崖喝令拿下,棍棒伺候。小吏狡辩道:“不过一枚铜钱而已。”张乖崖拍案怒斥:“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于是喝令刀斩小吏。
  可是,自己现在该拿这个安之浩怎么办呢?
  任自强回到办公室里,愤怒地绞着两只手,围着办公桌转了两圈,都想不出处治这个安之浩的办法来,原因都是因为安之浩也捏着他的“七寸”。那次借粮事件,是牵扯在他和安之浩之间的一根绳索,已经把他和安之浩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安之浩之所以不怕被他揭穿,恐怕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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