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亡漩涡 （3 坡上坡下两重天； 4 死亡漩涡）

　　3，坡上坡下两重天
　　
　　副都统九领八顺任队长，八步歌九为向导，天劳国敢死队火速赶到东原东侧的长堤边，在腺门上又涂了一次泥，潜行到堤顶东沿。此时是寅初三刻。
　　暗夜中，堤坡下巨大的行军蚁蚁球朦胧可辨，从堤顶看去象一个黑洞。黑洞像在呼吸似地有规律地膨胀收缩。黑洞周围的地面上，簇着各种战利品。蚁球里夜值兵蚁的验哨声依稀可闻。
　　伏在堤顶的天劳敢死队看呆了。这个恶魔的家园竟然就是一个有机体，体积巨大，比她们所见过的最大巨兽还要大十倍，蚁吞巨象的传说看来并非虚构。这个球形活物无首无尾，却又处处是首，处处是尾，假如有外力攻击它，所攻击的任何部位便是首。它比八面玲珑阵再复杂，也更简单。其实，在行军蚁的典籍里，这个祖传的宿营阵法是有名字的，叫“万元归一”。
　　东方出现了鱼肚红，天顶的夜色变为浅红。回首西望，圭山山尖上正闪射出第一束晨光，如一颗晨归掉队的星星失落在昼的序幕上。
　　一声口令从蚁球的中心沉闷地传了出来，球的各处响起了脆亮的应和声。蚁球在一瞬间解构坍塌成一座黑丘，又快速地向四周漫延。黑丘消失了，堤坡下出现了一块巨大的黑色的圆。黑圆一片忙碌，那是工蚁们在喂哺兵蚁、幼蚁，当然还有蚁后蚁王。晨饲后，工蚁们整理战利品。一切准备就绪，兵蚁工蚁们开始组队，处处响声不同的口令声，处处是杂沓的脚步声，行军纵队正在快速形成。
　　借助渐亮的晨光，天劳国敢死队员终于看清了堤坡下的行军蚁。每一只的个头都和都统九领九顺相仿。其中数只达到二倍甚至二倍半之巨，应该是蚁后、蚁王或兵长。敢死队员对此并无经验，自然无法确认。这些巨物都长着深黑色的多棱的胸甲，遍生钢毛的粗壮的六肢，箕状巨头上竖着两竿排珠般的黑色鞭节，鼓突突的椭球形的复眼，好像黑耀石磨制的带齿的一双獠颚，完全是地狱恶鬼的形象，凶残冷血，力量强大，却又无私利他，纪律严明。
　　九领八顺示意敢死队后退，在堤西轻声命令队员尽数立即向北撤退。蚁众都相信不提前撤退必将全军覆没。副都统只留下八步歌九、迎风昂立及其她几只百夫长和自己一起密切观察行军蚁的动向。歌九正紧张得喘不动气，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夹在百夫长之间，正闷声不响地将一柄大螳锯往自己的左柄节上绑，她正是初生第五。
　　
　　原来，初生第五跟随八步追风出了城加入三团后，便借着暗夜溜走了，她有一个想法。她返回城池，到歌九的居室取出自己的四支螳锯，紧赶慢赶追到了草原堤坡，偷偷爬到正全神贯注于堤坡下的敢死队员之间。当队员后退并被命令向北撤退时，她螳螂般的雄心被激发了。她不甘于无所作为就开始撤退。她不是天劳国蚁，不便提出自己的想法而使副都统为难，她更不能要求天劳国蚁为她的想法去赌命，她只能独自去践行——挥舞螳锯并抛砂吓阻行军蚁。
　　歌九又喜又气又急，忙将第五拖到一旁，看到第五坚定果绝的神情，知道不能阻止，只得亲手帮她绑好螳锯，然后沉声要求她立即北撤。第五哪里肯听，只顾将握在手里的另外三支螳锯递给第五、昂立和副都统，做出舞锯装螳的动作。准备北撤的队员停住脚，看着这几只将去赴死的队友，面对行军蚁，渺小瘠弱的她们又是何其高大英武啊。
　　堤坡下传来清晰的号令声。前出视探的百夫长回来轻声报告行军蚁正在爬坡，前锋已经到达坡腰了。
　　歌九明知螳锯吓不了行军蚁，在这万分紧急的当口，也无言再去争辩了，只得接下一柄螳锯，跟随脸上生出希望之光的副都统和昂立朝堤沿爬过去。其它队员都主动停止北撤，紧随其后。副都统没有去阻止她们。歌九心中生出了绝望。
　　行军蚁前锋一边攀爬一边修筑，堤坡上出现了曲折如蛇道的斜径。行军蚁前锋纵队如一条黑色的长蛇忽左忽右地扭动着，虽缓慢却坚定地上升着。潜伏着的几位勇士已经听到了蛇信发出的死亡的嘶嘶声。
　　勇士们突然将螳锯探出到堤沿外，大声地吱吱着，将螳锯左右挥舞。第五又将堤顶的泥沙往下抛洒，这个做法提醒了其它队员，数百只敢死队员便潜伏在堤沿内，不停地将泥沙和小石子抛下堤坡。第五母国红柳墩台上的抛沙能阻击狼蛛，显然不能吓退行军蚁，更不能伤害到行军蚁，却确实使行军蚁前进的速度放缓了。甚至有一阵子半腰上的前锋停止了前进，紧跟其后的后续纵队竟然回撤到堤脚外十寻远，仰首观察着堤顶。她们除了看到四支耀武扬威的螳锯外，便只有漫洒而下的沙粒。
　　很快，前锋和后续纵队的行动完全恢复了，攀爬的速度明显加快。敢死队员们不顾暴露身份，发疯一般地做出各种搞怪的动作，拼命地扬沙抛石，并向已经挨近堤顶的行军蚁前锋喷射蚁酸，无畏于自己正置身于死亡边缘。她们相信即使现在转身逃跑，也已经来不及了。她们准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和行军蚁拼命，哪怕以十敌一，以百敌一，决不任由宰割。
　　
　　“初生第五——”
　　半夜里的那声呼叫打破了北原上的平静。这声呼叫是追风发出的。浸润了母后信息素的追风和所有国蚁一样，产生了强烈的为国为众献身的思想，自然也包括为初生第五，何况好朋友歌九还曾郑重嘱托过。她的呼叫使北逃者停下了脚步。团副二尺三枪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问明了情况，为难且惋惜地要求追风立即随队北行，放弃回去寻找第五。
　　“事态紧急！保全大部是首要任务！一旦行军蚁发现踪迹，便是灭顶之祸。”团副急急地说。这只禀性刚烈的千夫长一旦接受了北逃，便将全部激情释放在新的使命上。
　　“行军蚁？”追风吃惊地问。
　　“是！行！军！蚁！”团副一字一顿地说。
　　“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在东原。东原堤坡下。”团副对追风竟然有此一问大为惊愕，现在的天劳国怎么会还有不知道这件惊天噩讯的愣头？
　　追风眼前显现出一座暗夜下的沙台，台上是整齐排列着的巨大的箕形脑袋，脑袋朝天，鼓突的复眼里闪动着地狱的冷光，内缘遍生锯齿的强壮双颚大张着，在向天发出死亡的威胁。这是她记忆中的南地悲谷里的场景，是在漩涡里死亡了的行军蚁军团，和一只无私而崇高的侠蚁。
　　待追风问清了行军蚁的来路后，一个伟大而悲壮的计划在追风的大脑中一闪定型。她立即对团副说：“我有解法！”
　　“什么？”团副问。
　　“阻止行军蚁的方法，我有！”
　　团副的内心是怀疑的，她想，虽然站在面前的这位是天下第一能跑的快蚁，曾经意外地消失一年后又平安地孤身返回，确实是个奇迹，但是说到阻止行军蚁，这怎么可能？耆老杵到脸上的史籍附图里明确记载着行军蚁军团的强大和残暴，团副仍印象深刻。可是，可是回过来想，或许她在外学得了什么超常的本领呢……
　　追风已经往回奔跑了，团副放弃了自己的疑思，循着追风消失的方向赶了过去。在新北门附近还有零星的蚁在忙碌着，团副得知追风正是从新北门进入城池，便也一头冲进去，穿过四百弓的通道，到达三层台，立即下行，在六层台迎面碰到了正匆匆离开母后宫室区的耆老、都统和七团团正二尺一镰，还有追风。
　　追风没有时间详细讲述在悲谷所见和紫桐国《侠蚁传》里的相关内容。母后情知事急，对舍生忘死义无返顾的追风给予了完全的肯定与支持。母后没有正面回答追风“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只说出一句“祝愿成功”，便挥别匆匆而去的八步追风。耆老们为几天前没有认真记录追风的半夜演讲而暗自后悔，却也只能闭口不言，唯暗祝默祷而已。
　　追风见到喘吁吁的三团团副时投过去坚定的一瞥，又对送行的耆老、都统和七团团正一点头，大声地说了一句再见，便冲向三层台，转向北通道，冲出新北门——其它城门已经被泥封并正在持续加固中，向东原冲去。
　　
　　4，死亡漩涡
　　
　　晨光初显。八步追风一骑轻尘抵达东原长堤三棵樟树，看到堤顶上数百只兵蚁正在拼了命地抛洒沙石，堤东的坡面上，黑色幽灵组成攻坚纵队，獠颚闪着死光，蠕动着向堤顶挺进。她的内心陡生悲壮之情。这些徒恃血勇与必死决心的同根蚁，歆享着相同的母后信息素，为了集体的利益，为了蚁国的血脉，正在不约而同地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誓死阻击行军蚁。她们毫无胜算，只是在死亡之前向行军蚁展示她们的意志：即使死亡，也会在抗争中死亡，绝不延颈授首！
　　行军蚁前锋纵队恰似一条黑色长蛇，沿堤坡之字形匍匐而上，眼看蛇头即将挨到堤顶。八步追风顾不得许多，也根本没有时间将自己的计划交待给敢死队，立即一跃而下，用双颚准确地刺在领头行军蚁的一双复眼上，领头行军蚁轰然滚落，在前锋纵队的蚁背上砸出一片声的惊叫。追风立即对第二只行军蚁展开攻击，虽然她的个头小了许多，还是令措不及防的行军蚁失去了平衡，又一只行军蚁轰然跌落。第三只行军蚁已经调整好了姿势，使追风失去了攻击的机会，追风便一个横闪，攀附在左近，准确地击出一粒石子，第三只行军蚁的一只复眼上立即现出一个破洞，惨叫着滚了下去。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的黑蛇立即响起一声尖锐短促的啸叫，蛇头改变了方向，横向朝追风平刺过来。已得号令的蛇尾脱离了蛇身，退回到堤底平地，很快融入到平地上的那个黑色的巨大的圆阵中。这半截黑蛇迅速张开大嘴，嘴里伸出一条如钢钎般的蛇信，发出嘶嘶的怪叫声，恰如海神的三齿叉，闪着黑色的霹雳，向追风兜头压下，誓将追风击成齑粉。
　　追风沿堤坡斜刺而下，只几个箭步，便飞跃到堤脚，离黑色的圆阵北侧只有三寻的距离。圆阵的中心是行军蚁的心脏和未来，不到万不得已，围护中军的圆阵是不会变换阵形的。紧随追风的黑蛇速度极快，也还是慢了三瞬。当蛇头抵达堤脚时，追风的两次飞石又击中了两只领头蚁的复眼，蛇信立即缩短了。成为独眼并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伤害，更大的伤害在心灵和荣誉，这两只领头行军蚁仅存的独眼里喷射出复仇的怒火。
　　追风弧形右转，穿过堤坡下的沙地，奔进白茅草原里，黑蛇寸步不落，几乎是同时窜进了草原。白茅震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很快，追风在草原里转了半个圆弧闪了出来，出现在圆阵的东南侧，沿着圆阵外侧，弧形向西奔上堤坡，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半截黑蛇。追风在堤坡上向北奔跑，速度更为迅捷，将已经追近的黑蛇甩下七八寻远，很快，绕到了圆阵的西北侧，立即向圆阵北侧整齐排立着的外圈兵蚁发出攻击。圆阵最外圈獠颚林立毫无破绽，追风如一只蜻蜓在颚林外一掠而过，只来得及在近距离上击出一块飞石。火星一闪，一根獠颚失去了一截獠齿。这样无礼的攻击使颚林出现了小波动。尾随而至的黑蛇已经近在咫尺，追风只得又一次撒开腿向东奔入草原。
　　追风绕着圆阵做圆周奔跑，紧追不舍的黑蛇便也做着相同的圆周追击。如果一直如此，无论持续多长时间，追风必定失败。如果黑蛇化整为零，从各个方向对追风进行包抄，结局立现。行军蚁不会这么做的原因便是物种铁律。正是这铁律，使行军蚁永远行进在纵队里，才永远不出现单兵独斗，才不会被敌手各个击破，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在不久后的日子里，确实有单个行军蚁残躯被意外发现，或许正因落单而被围杀。永远进行军团行动的行军蚁自然也有它的必死命门。这是宇宙铁律：整个宇宙不存在完美的物事，也不存在至高无上的物种。那么，军团的必死命门是什么呢？追风正在努力的攻击就是想让行军蚁军团暴露出它的必死命门，到那时，行军蚁将不杀自毙。
　　追风不停地寻找机会攻击行军蚁的圆阵，目的是要将整个行军蚁军团激怒起来，让全军团加入到追杀他的奔跑中来，最终诱使整个军团奔跑成首尾相接，从而使军团失去首尾。到那时，行军蚁军团将会找不到空间上的首尾，从而失去时间上的始终，便会一直奔跑下去，堕入它的必死命门——死亡漩涡。这是追风在南地获得的知识，能否成功，别无选择的她只能如此一试。可惜的是追风并不能找到攻击圆阵的有效方法。圆阵岿然不动。
　　此时的圆阵可以变换成纵队加入围剿，却并未变阵的原因是不输尊严。她们可不能因为一只黑甲蚁的骚扰而动用全军团的武力。她们面对的又不是一只巨蚁，只是一只奔跑神速的小小黑甲蚁罢了。她们虽然气恼，全军团虽然聚积着巨大的能量，甚至全军团的个体都蠢蠢欲动意欲加入久捕无获的前锋里去，却被圆阵的外圆——三圈环形蚁队——辖制着，中军也是一次次平静地发出“待命”的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