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亡漩涡 （2 紧急军情）

　　天劳国东城门口有蚁影在晃动。返城报警的八步歌九顾不得许多了，直接向城门口冲去，奔速显然慢半拍的初生第五被落在后头。突然，急于入城的歌九脚下一绊，便被埋伏在树叶下的巡逻蚁掀翻在地，数支颚抵到了她的胸甲和脖颈上。她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她被立即释放了。紧围着她一圈的正是一尺六枪和巡逻队员。她立起身，推开蚁圈，向来路打着招呼。一只小小蚁的身影出现了。她迎上去护定初生第五，走到一尺六枪面前。
　　“这是初生第五。有紧急军情！”
　　“初生第五？紧急军情？”一尺六枪问。
　　“必须立即进城！来不及了！快！”歌九说着拉上第五便往城门奔去，同时甩下一句，“十万火急！”
　　巡逻蚁并没有急躁与无礼，这让歌九感觉到奇怪，却也无暇细究。只有一尺六枪紧跟着她俩飞跑，却不是追拦阻止的意思。是啊，这只缺了左鞭节，又在左柄节上缠着藤萝丝的袖珍黑甲蚁，又有哪只成年生力蚁会对她刻意上心戒备呢？她太小啦。
　　歌九和第五冲进城，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母后信息素的暖香，这是一年来久违了的安神的气息，是工蚁兵蚁和母后的生命纽带，是整个蚁国正常运转的基础。歌九放缓了脚步，紧张和急躁消失了，她的心平静，她的脑清爽，她的身舒坦。她看了看初生第五，第五正安静地行走在她的身侧，一脸满足。
　　
　　昨夜兵谏，尚未抵达母后宫宸，便彻底瓦解了。母后在最后一刻，将自己储存的计划用于生产天使蚁的所有能量，全部化为信息素释放了出去。整个天劳国兵蚁立即从失常中平静下来，找回了自我。她们为自己的冲动感到羞愧，为自己的暴行感到痛苦。她们悄无声息地低头返回到自己的居室去。浸满全城的信息素也让准备总罢工的工蚁恢复了常态，各归各处，或为明天的作工做计划，或去继续自己的内务工作。
　　一尺六枪也带着东门值夜兵蚁返回岗位。耆老们和兵长们都为没有管束好兵蚁而后悔自责，连夜联名上表求惩。有兵蚁百夫长走出城门便咬断自己的胸腹节自杀了，她的部下知道她是因专食蝗翅根而愧杀。又有数只工蚁在蚁卵室外自杀了，自杀前用嘴啃着泥一个劲地念叨着“该死”，无蚁知道原因。有习惯照料蚁卵的伺育蚁，饱浸了信息素后技痒难耐无法入眠，半夜里将一枚常卵搬来搬去。一只二年生工蚁不知何因夜不能寐，愣愣地瞧着这只伺育蚁，突然大叫一声“搬到哪里去食”就疯了，痛苦地呻吟了半宿，无伤而毙。各种怪象，一时乱了秩序。好在错乱作怪者占比极少，又经内卫兵蚁迅速整饬，夜半后，整个天劳国便完全恢复到黑甲蚁国本源该有的状态。这种状态是由蚁后不间断地散发出的信息素来维持的，是一种无法改变、一变即乱的祖制。一年来的动荡，根本原因正是母后年老体衰无力正常释放足量信息素。八步歌九未得亲历城中之乱，否则她必定会受那只二年生工蚁突然发疯的刺激而自戕，为自己曾经的见破卵仍麻木赎罪。八步追风被囚的小居室被泥方封闭着，信息素并不能浸入，可怜的追风仍苟活在自己的思想和苦难中。
　　
　　八步歌九和初生第五赶到了耆老们的居室区，耆老们和兵长们正聚在一起商量着主动与邻国修好的事。见歌九出现在门外，便齐声问她到哪里去了竟然一天不见，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歌九只说一句在原上走远了，便立即将第五推到前面，说有紧急军情。
　　第五受到信息素的浸润，大脑转速飞快，立即采取了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虽然有过实之嫌。她将随身背的箱笼直接打开，将螳锯、蜣甲、蝼蛄夹、沙王八的颚一件件扔到台面上，每扔一件报一次名。最后，将歌九偷得的那支喙郑重取出，高举着大声说：“喙！”其实她不用大声报出名字，见多识广的耆老们也认识这个一见惊心的恶鸟的喙。这些黑甲蚁国难得的宝物，这只陌生的小小蚁的箱笼里竟然如此丰富。并且，传为神品的喙近在眼前，闪着死亡的幽光，她们虽是远观仍六肢觳觫，并不敢上前触碰。
　　“行军蚁！”第五又大声地说，“这些都是行军蚁的战利品！”然后将行军蚁现在何处，行军路线直指天劳国做了详细说明，强调眼前这些乘夜偷得的物件便是证据。
　　耆老们听到行军蚁三个字时，都吓得站了起来。她们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行军蚁，但是，史籍里清楚地记载着行军蚁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她们从史籍里得到的警告便是永远不要碰到行军蚁，否则，国灭！
　　整个天劳国震动了。她们刚刚从几近自戕的险境里获得自救，只一天，又掉入将被毁灭的深渊里，且无力自拔。
　　母后立即宣招耆老、都统和所有兵长。被情绪感染的八步歌九和初生第五又失去了平静，焦急地跟在兵长们的身后。在她俩身后，便是挤满了通道和甬道的兵蚁和工蚁。几乎是所有的蚁都出现了，却安静得连初生蚁的紧张的憋气都清晰可闻。
　　母后宫宸内的激烈讨论隐约可闻。只半刻钟，便有令旨传出：一，立即组建敢死队，歌九为向导，连夜到东原堤坡处打探，在行军蚁天明开拔后暗中观察其行军路线，如果直奔天劳，则敢死队自寻逃路，无需回报，如奔向它方，则紧急回报；二，母后誓与城池共存亡，不愿逃往它乡者立即深封城门及一二层台通道甬道，只留新北门备好泥方暂不封死，以备敢死队回报；三，其余皆轻装简行远奔它乡，顺路向各大小蚁国通报紧急军情，若能逃得一命，待数日后事态平息，可返回天劳，如得天佑，或能重新聚首，再造天劳。
　　此旨一下，举国沸腾。几乎所有的兵蚁都要求加入敢死队，没有得到母后恩准，因为工蚁需要护卫。禀性刚烈的团副二尺三枪振臂展颚大叫大嚷，鼓动举国之兵，众志成城，与行军蚁决一死战。在耆老们据史实详细说明实力何其悬殊后，二尺三枪又提出立即联络各邻国，组成联军对抗行军蚁。有耆老急怒之中，直接将史籍附图杵到二尺三枪脸上。团正二尺五枪提醒冷静，不得添乱，二尺三枪才悻悻作罢。兵蚁见加入敢死队不成，便和工蚁们一起几乎全数要求留守。最终母后不得不再次下旨，令兵蚁一团及工蚁一大队留守，其余蚁众按建制全数出城，连夜逃往北原，如被尾追，则远遁圭西荒野。没有选择向南的原因是天劳国对南向地土陌生。为数过多的黑甲蚁在圭西荒野断难长期生存，追踪而来的行军蚁同样也会饿毙，确至如此，也是不幸中的幸事。而敢死队的遴选只有一个条件：奔速。于是，快蚁和歌九、昂立、一尺五叉等五百余只被选入敢死队，她们将在副都统的率领下，优先于逃难的蚁众出城。
　　
　　第五应歌九暗中相托，以自己的名义将喙作为礼物赠送给天劳国。天劳母后真诚致谢，回赠第五三方石糖三方凝脂。第五羞得一言不发。倒是歌九私认为喙的获得并没有什么不光彩。
　　第五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歌九。轻装简行有利于逃难，歌九要求第五将她的包裹箱笼藏在自己的居室。第五在数次为难后，仍将那支沙王八的右颚和那粒石子打了个小包裹，紧紧地缠在身上，歌九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只得由她。歌九要求第五随同逃难的工蚁北去，第五一声不吭，不置可否，只是死死跟定歌九。歌九面对着这个要同自己一起出征的新朋友，觉得心在痛。友情如春水，在她的胸腔里翻腾，她想到了老朋友八步追风。
　　“啊，追风！”歌九失声叫了出来。她立即向二层台奔去。
　　夜禁时封闭着的各城门正在被打开，处处纷乱拥挤。歌九挤过蚁丛，看到囚禁追风的小小居室的封泥外已经不见了值囚的兵蚁。歌九立即开始挖掘封泥。封泥打开了，看到了挤在泥方后面的追风。无法动弹的追风只剩下大脑最深处的一个点在跳动，她正沉浸在对南国的回忆之中，脸上露出满意的幸福的笑容。
　　信息素慢慢地浸进囚室，慢慢地浸入追风的身体，追风渐渐地在回忆中奔跑起来，奔跑在紫河北的大地上，奔路在圭山大地上，奔路在天劳国的采食场上。她一路奔进城池，满眼是亲密的同胞，她一直奔跑到一个小小的居室里，在小小居室的角落，她停止了奔跑，幸福地抬起头来，正看到她的同序好友八步歌九在挖掘泥方，另有一只陌生的小小蚁也在奋力挖掘。
　　“歌九！”追风大声地叫。她的六肢产生了无穷的力量，她的复眼放射出光芒。她将泥方推开去，向歌九伸出拥抱的双手，诚挚的友谊在信息素的缠绕里，变得更加亲密无间。歌九看着两眼放射出鲜活光芒的追风，她相信，追风从疯症中清醒过来了。她是有史以来唯一一只从疯症中清醒过来的蚂蚁！歌九喜悦地想。
　　第五看着眼前的这只头如箭簇、束腰凸腹、身材颀长的黑甲蚁，倍感亲切。她并没有认出这只一身泥的壮蚁正是她的救命恩蚁。
　　各城门已经打开了。敢死队员优先出城的号令在相互传递着。歌九来不及向追风详细讲述这个混乱却同心同德的天劳之夜，只大声地用命令式的口气说：“追风，我的同序，我的朋友，天劳大部正在离城，这是母后旨意。你必须跟随三大队同去。我的这位新朋友，初生第五，也与你同行，拜托你多加关照。”追风看了一眼第五，目光便定在第五的身上。她突然记起曾经在荒原上救过一只小小蚁，不知那只小小蚁后来怎样了。她相信眼前的这一只不会是那一只。那片荒原离天劳国是何其的远啊，何止千山万水！
　　歌九将第五推到追风身边，看着追风，坚定地点了一下头，转身便往外跑去。追风转回头，也朝第五点了一下头，说：“初生第五，我们走。”
　　整个城池蚁声鼎沸，并没有谁对追风的出现表示惊讶。追风很快便寻找到正在出城的三大队。三团团副二尺三枪立即指令追风归队，并未多言。三团工蚁严肃地护卫着三大队工蚁走进城外的暗夜里。其它各队团也相继撤出城池，向北原前进。整团整大队在半夜出城，这是追风没有经历过的。她感觉到事出古怪，想向团正问个明白，却担心自己的多嘴会带来敌视。她几天前正是因为话多才被关了禁闭---她对置她于死地的囚宥仅仅认为是禁闭。她紧傍着沉默的蚁流前进，偷偷观察身侧的兵蚁工蚁，看到她们竟然都背着背兜和食粮，这更让追风疑惑不解。她想向身侧的兵蚁打听，未待开口，兵蚁已向她示意保持沉默。她无助地回望，看到的是一张张神情严峻的面孔。突然，她发现跟在身后的初生第五不见了。
　　宁静的夜里，一声呼叫乍响，“初生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