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行漫记 （3 怀恩蚁国）

　　一只勤劳的小小寻物蚁，棕色胸甲，中等个头，相貌英俊，隐在河堤边凤尾丝兰的剑叶丛下，正警惕地注视着从东而来的七只巨蚁，她便是本书中的一个小角色次生第九。她将七只巨蚁围杀狼蛛的过程完整地看在眼里。她一大早便躲在这株长蓟下的目的便是监视这只狼蛛。她的身后还有一只比她小一圈的小小蚁，那是长她一序的初生第五。此时的初生第五还在瑟瑟发抖呢，她也看到了这场激烈的对杀。第五为七只巨蚁担心，却和第九一样束手无策。她们力气太弱，不敢前去助战，更担心会破坏巨蚁的兵阵。她们为自己未能及时提醒七只巨蚁而自责。当看到战斗结束七只巨蚁安然无恙时，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晨光刚刚照亮丝兰顶生的玉白色圆锥花序，剑叶丛下仍然昏暗。替位至前锋的魁铁红正待起行，觉察到丝兰阴里有个朦胧的影，紧急收脚的同时发出警报。一瞬间，楔形再次变成玄武阵。魁七蚁沉住气静立着，她们担心是又一只狼蛛。那个影一动不动，良久，才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传来。
　　“贵客从哪里来？”
　　次生第九能看出七只巨蚁的身形，而她处于丝兰的阴影里，又身材不伟，故而魁铁红一时无法辨清到底是何物。当声音传来时，魁铁红依稀辨出是个小小蚁影，判断出对自己不会有大危险，才回复道：“行脚蚁，从南方来。”
　　小小影慢慢地转了出来，果然是一只小小蚁，身后还跟着一只更小的小小蚁。魁铁红示意六蚁呆在原地，自己垂首顺颚上前几步，细声打了个问讯，说明来意。次生第九腼腆地说自己是否可以呼引同伴。在得到同意后，第九发出了两短一长的尖锐啸叫，“的的吱——”，须臾，十数只小小蚁出现在河堤坡沿。突然见到堤上整齐立着的七只巨蚁，这群小小蚁一边发出同样的啸叫，一边展开成弧形阵势，张开了颚。
　　次生第九和初生第五慌忙迎着奔过去，同时长啸平安哨“喔——”又大声说着“别慌别慌安全安全”。这群小小蚁才乱着挤聚到第九身侧，不知是开颚还是合颚，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欲进又退，退而又进。看在眼里的魁铁红想笑，硬是忍住了。
　　堤坡下已经响起了沙沙声，第九忙奔到堤下，阻止了奔涌而来的数十只小小蚁，嘀咕了一番，数十只小小蚁才在堤边挨挨挤挤地收脚立住。第九返身回到魁铁红面前，表达了歉意，又走到魁九鳌一众面前，一一问了好。然后，简单说明自己是去年新建蚁国怀恩国寻物蚁，叫次生第九，城池离此不远，请远方客到城池稍歇。魁铁红望向魁九鳌，魁九鳌轻轻颔首。魁铁红表达了谢意，接受了邀请。次生第九已经看出这七只巨蚁有一只是灰甲，其余六只是黑甲，并看出打头的黑甲蚁和那只灰甲蚁之间的交流，知道这一众为首的应该是那只灰甲蚁，而且，那只灰甲蚁显然年龄更长。因此，次生第九便有意陪在魁九鳌的身侧，领着一同前往怀恩国。
　　初生第五紧紧跟定总是会不经意露出笑容的魁铁红，“阿——”沉默，“阿——”沉默，第五欲言又止了数次，终于开口了：“阿——大师傅，你们……”望了一眼魁铁红，又止住了声。
　　魁铁红早就注意到这个太过小巧的初生第五了，便主动笑着搭腔：“小师傅，你走得好快啊。”
　　“呵，是吗？”第五说，“阿——你们，你们是怎么打败，不，杀死狼蛛的？”
　　“联合布阵，齐心协力。”
　　“这我知道，是布阵。我们也会布阵的，却从不主动与狼蛛对杀。狼蛛很凶悍的。”
　　“是的，狼蛛很凶悍，我们也不会主动去杀狼蛛！”
　　“呵！你们是主动杀狼蛛的！我，”第五沉吟着，她的大脑又快速地将斗杀过程回放了一遍，终于肯定地说，“我亲眼看到的！”
　　魁铁红沉默了好久，终于没有回应。
　　第五又问：“阿——你们布的是什么阵啊？”
　　“乌龟阵。”魁铁红说着笑出了声。走在她前面的魁铁蓝回头挖了她一眼。
　　“嘻嘻，乌龟阵！”第五明显不相信，笑了。
　　“是玄武阵。”魁铁红改了口气，认真地说。
　　“哦，玄武阵，”第五似懂非懂，“真厉害！”
　　
　　怀恩国城池建在一株高大的榆树附近的一座高墩台地上。墩台四周的斜坡积满细沙，外围生长着一圈条干灰白的沙柳，柳根在墩台基部露出地面，突兀嶙峋。魁九鳌一行跟随次生第九穿过柳根间隙，从墩台东侧的沙坡爬上台顶。只见数十只棕甲蚁呈九条纵队参差排列在一座城池的门外，队前另有一个小小的单纵队，由三只蚁组成，前后各是一只棕甲蚁，居中的通体黑色，体形硕大，胸甲饱满，其甲肩膨隆，显见是翅根遗迹。这正是八步歌九精心哺育过的小精灵——怀恩国蚁后。
　　魁九鳌不但看出了这只黑甲蚁是一只年轻的蚁后，还看出了墩台上排列着的是鸟翔阵。她知道蚁后亲迎是对远方客的最高礼遇，而不露声色地排阵迎接，完全是暗中警戒，这是对王国负责的做法，并不为过。魁九鳌对年轻的怀恩国蚁后心生尊崇，因此未待次生第九通报，魁九鳌已经大声唱礼，自报了家门和来由。与蚁后行对碰触角礼时，魁九鳌清楚地看到蚁后的触角柄节上有两印颚痕，痕迹陈旧。她相信蚁后在立国初期肯定遇到过巨大的危机，所幸蚁后挺过来了，她不知道这其实是八步歌九留下的印记。
　　一通寒暄后，蚁后盛情邀请客蚁入城。魁九鳌知道拒绝入城是非礼行为，又担心怀恩国初创，或许城池狭窄贫寒，或许有掩拙藏羞之处，怕魁铁红等冒失乱言，便请求蚁后允许魁铁红等六蚁在附近考察，以节省时间，只自己单独入城陪话。蚁后对魁九鳌的请求是这样误解的：虽说七众巨蚁彬彬有礼，终究是陌生客，入城后一旦为害，怀恩国怎生了得，为除嫌疑，此灰甲蚁才提出如此要求，明摆着是消除自己的担心，实在是实诚厚道。只此一事，便使怀恩蚁后对魁九鳌一行产生了亲近友爱之情。蚁后朗声同意了魁九鳌的请求，也是为了不使魁九鳌生疑：或许强求对方七众全部入城，对方难道就不怀疑城内有诈吗？因此，命身侧的两只棕甲蚁和次生第九陪同魁铁氏六众。
　　怀恩蚁后从出生的母国得到的全套教育里就有长行蚁的故事。当快蚁紧急通报有长行巨蚁出现时，她是兴奋的也是忐忑的。她冒险亲自出城，完全是在为国一博。她知道来者是敌，便躲不过，不如举国一战，或有生机，否则，敌在暗处，己在明处，更无胜算。现在来看，这一行长行蚁一身风尘，话音迥异，显见是从远方来，古言“远交近攻”，远来贫地而攻击小小蚁国无利可图，实在不应多疑，又见来者举止文雅言谈礼貌，行动处一心利他，不能不令己心安，因此，发出入城的盛情邀请。
　　怀恩国城池不算阔大，却别具风格。墩台沙丘遍杂碎石，城池通道因地制宜，绕着石块左旋右转，上通下达。各通道大小相近，不分主次，魁九鳌一时之间难辨进退：本以为是在向深处前进，一转身竟然看到出口就在眼前；明明是绕石一圈，竟然出现在一处平台之上。怀恩蚁后亲领魁九鳌在城池内参观，对蚁卵区食粮区并不隐瞒，甚至在设计的优劣上虚心请求指导。魁九鳌诚恳地表示赞许，也将己国城池设计理念说了个明白，供怀恩国将来扩城参考，同时说明南国城池建设的中心思想：区域功能因需而设，不求奢华豪阔。
　　蚁后闻言颔首，又领魁九鳌沿着一条七弯八拐的斜道一路向前，不久出现在一丛沙柳的根缝处，已经是墩台西侧了。蚁后解释道：“虽说此地地土贫瘠，天道不亏勤劳，只要吃得辛苦，还是能够食饱蚁壮。不如意的是本地有一等狼蛛，经常为害，可气的是会钻入蚁城，肆意捕食大搞破坏。怀恩国因此才建了个迷宫城，有狼蛛入侵，便引它绕进死胡同，用泥方堵死，或能闷毙。不过狼蛛力大，也能掘土，经常得兵蚁舍命冲进死胡同跟它正面相斗，虽能将它杀死，只是每战总有十数只兵蚁伤亡，因此，总以躲避为上，故而修了这个暗道，以备不虞。”蚁后已经得知斗杀狼蛛详情，满口称赞，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又说本国对付狼蛛的主要方法是提前查找出狼蛛所在，被动地全天监视，对入侵之敌的战法也太过小气，远方客见笑，还是贵客蚁战法具有王霸之气，佩服佩服。
　　魁九鳌诚恳地夸赞怀恩国的以柔克刚和以退为进之法，又主动提出将玄武阵教习给怀恩国，却十二次地提醒，对付狼蛛，这是一个只能巧取不能力杀的阵势，在野外遇到狼蛛还是走为上。此次在堤上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险胜，实属侥幸，不得作为成例推广，切切。蚁后表达了衷心的感谢，同时主动说出魁九鳌未便启齿的对怀恩国习玄武阵的另一个担心：本国兵蚁个头偏小，决不会用玄武阵去攻击狼蛛，但求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能够自保或减少伤亡而已。魁九鳌闻听此言，便主动将蛇蟠阵也一同教习了，方才心安。
　　蚁后领魁九鳌绕过墩台，出现在东侧坡道下，坡道上便是城池的主入口了。墩台四周遍铺细沙正是为了御敌。此项工程是在第四序蚁出生后完成的。黑甲蚁在沙坡上行走甚是轻便，而狼蛛等敌害大多体大身沉，必定会深陷沙流，耽搁时间，怀恩国便能组织力量，在坡顶向下抛洒沙粒，做出大有将敌害掩埋之势，使其心慌胆颤，甚至知难而退。至于此项工程会暴露城池位置，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怀恩国早已拓得食域，立稳脚跟，在本地是众尽皆知的了。
　　魁九鳌对此设计高度赞扬，并当面将此记在贝叶上。南地亦有狼蛛，却难得主动谋害黑甲蚁。魁九鳌将此情坦诚说出，得到了怀恩蚁后的证实。本地狼蛛也不惯以蚁为食，只在食匮时才行此超出本性的行为。狼蛛一旦饱食，便躲在泥穴昏睡，地面上的行者只需谨慎避开泥穴，即使无意中惊醒了狼蛛，刚从酣睡中爬出泥洞的狼蛛也懵得很，只要快速逃开，自当无虞。
　　魁九鳌破例留下一份告书——按惯例只给万众蚁国或地域内最具影响力的重要蚁国，与考察结束前来会合的魁铁红等一起告辞。蚁后有心留宿，见远方客去意坚定，便奉上丰富的食粮。魁九鳌用长行者食粮须就地解决来推辞，蚁后不允，指出从此向西是不毛旱原，沿途只有零星几个小小蚁国，继后便是漠漠沙海，采食何止困难；西天边的连绵群山，山中情景如何，未曾听闻，无从得知；远远看去，山覆冰帽，山体灰白，见不到一丝绿意，想来山中应该是荒凉枯寂，惟愿长行者好运连连，顺利绕过大河源头，将来回返时，一定再来怀恩国。到那时请一定停留数日，好从容请教。魁九鳌闻得西路贫瘠，又见蚁后赠食恳切，关爱真诚，道了谢，任由众蚁将她们的背囊都装了个满。
　　一直寸步不离陪侍左右的第五，见魁七蚁朝着未知的世界行去，失声痛哭。她强烈地感受着这七只巨蚁的英雄气和温柔心，从未谋面，却似曾相识，一时难舍，便不顾独行野外的危险，擅自只身追上魁七蚁，再四地强调要安全要保重要尽早回来，惹得魁七蚁红着眼不住地点头。
　　魁九鳌一行抛下第五，坚定地向西行去，数次回头，都能看到第五弱小的身影在夕阳的斜辉里朝她们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