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行漫记 （2 狼蛛之死）

　　这是一只半生坎坷的穴居狼蛛。她最幸福的时光是在卵幼时期。未出生时，她和兄妹们挤在扁球形的卵袋里，卵袋被母亲随身携带在她的纺器上，片刻不离。出生后的她们伏在母亲的背部和腹侧，由母亲背着到处巡游狩猎。
　　一天，母亲不幸被一只万恶的负鼠夺去了生命。逃出命来的她走投无路时巧遇近邻，好心的近邻接纳了她，成为她的继母。继母将她和亲生子们一起驮在背上。直到她和继兄妹们二次蜕皮后，继母才放心地让她们各自谋生而去。她还算时运不坏地在圭西旱原上长大了。
　　从她刚及成年时的夏季开始，时蹇运败，坎坷成了她命运的唯一注脚。翅虫反常北迁。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捕捉到食物了，眼看即将饿死。当她的肢部钢毛察觉到地下有细微的震动，便发疯般地扒挖地面，挖到一个小小的斗室，里面是一只天使蚁和几枚卵。她从来不把这种硬甲寡汁的劳碌者放在眼里，现在却像看到了一顿大餐。她饥不可待地挤进斗室，满心稳笃笃细嚼慢咽的思想却被一阵剧痛打破，她的腹部被一对颚快速地撕开一个大口子。她对自己的失算懊恼。她为传遍全身的疼痛愤怒。她八肢狂扫，一扭身将挤在腹下的天使蚁挺到了口边，两支毒螯准确地刺进天使蚁的身躯。半顿简餐后的数日里，好运再没重现，死亡就在眼前。她知道这种黑甲蚁遍及世界，是一个强大的群体，假如她们只听从一个号令，那么，这个世界便只会是她们的世界，翅虫走物甚至巨兽飞羽都不是她们的对手。或许上天都不敢得罪她们，而自己竟然凶残地杀害了一只正在孕育新生命的天使蚁。她经常怀疑上天惧威而徇私，已经对她降下天谴，让她枵腹而死堕入饿鬼道。
　　她无情无绪地一路向西，熬命般地捱到秋尽。她知道衰弱的自己不可能纺出一只卵袋，对最适合做替代卵袋的一只螺壳也提不起半点兴趣，因为她已经放弃了天生的本愿：在这个秋季获得足够的能量去抚育宝宝。当一只热情的年轻追求者向她示爱时，她故作木讷，不理不睬，冷着脸只顾走自己的路。年轻的追求者没有求欢经验，又脸皮太薄，更惧于她闪着幽光的双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她并不是对爱情绝望，而是太过虚弱，没有精力去燕好。她现在只想吃个饱食，安然度过冬天。明年开春，她要鼓足干劲，做好充足的准备，生育自己的后代，延续自己的生命。冬季眼看就要来临了，她还是不走运。如果在寒冬来临前还是一无所获，她将熬不过这个漫长的冬季。
　　幸运不期而至，正如死神的到来一样，毫无征兆。这只狼蛛在死亡前夕不仅收获了爱情，还吃了个肚饱圆。
　　爱情发生在午后。她正偊偊而行在乍息还起的西风里，一只偷窥跟踪了好久的经年老狼蛛突然跳出来，拦在她的面前，着实吓了她一跳。她慌忙发出如犬般的低吠声进行恐吓。阻道者经验十足，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扭动他的八条粗腿，又一个劲地朝地面跺脚，勾引得她神魂颠倒，便也不自觉地跟着勾魂者张肢扭腰舞动起来。这是一只精于此道的斫轮老手，见她动了情思，知道求欢已经得手，便用构造奇特的脚须，在他早已精心织就的精网里捞取精液，含情脉脉地朝她靠了过来。这一阵剧烈运动使饥饿数日的她几乎休克。她停止了热舞，趴着只顾喘气。她的举动使求欢者迫不及待，冲上前抱定她，不停地用脚须将精液送入她的受精囊中。她毫无情趣，慵懒地转身准备离开。生殖道里突然出现的剧痛使她浑身颤抖。她本能地转头，将双螯准确地刺进求欢者的体内。这只四处撒种的求欢行家，根本没将初长成的她放在眼里，只顾享受着她仍稚嫩的胴体，而完全忘却了她的夺命双螯。在她将求欢者生食后，这只因贪欢而昏了头的殉爱者的一截后肢仍插在她的生殖道里，这是殉爱者死亡前本能的努力。为了自己的基因得以延续，他遗留下的后肢会阻止她接受其它追求者，这是他失去生命应得的回报。
　　圭山冰尖开始散射七彩的霞光。新受孕的腹尾火辣辣的，充满肉食的圆腹胞胀，使她口渴难耐。她从藏身的泥缝窝里懒洋洋地钻出来，抽着嗅管，向河堤上的地毯草爬去。她知道清晨草叶上会结出一颗颗水球。她边爬边将头颅收缩进毛绒绒的前肢之间，将思维收缩到毛绒绒的头颅深处，害饱病地饧着八只眼，展望着明天子孙满堂的未来，回忆着昨晚又一顿的大快朵颐。
　　在昨天天已傍黑时，有两只赤蜻蛉从大河北一路追打过来。在落日的暮光里，那只誓不罢休的雄蜻蛉终于捉住了雌蜻蛉。幸福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只顾梦想着拥抱缠绵，两对膜翅不再作飞翔的振动。躲避中的雌蜻蛉根本没有看上他，也或许根本就不是交尾的时刻，在被逮住的一刹那，她束起膜翅，从空中自由坠落——装死，这是䧳蜻蛉逃避强欢的伎俩。他甘愿紧紧地抱着她一起从空中坠落，犹在用他那对膜翅对她做交尾前的轻柔爱抚。
　　那时的狼蛛刚刚生食了求欢者，正拖着半饱的后腹站在原上，品味着强加给她又转瞬即逝的性爱，感受着孕育小生命的腹热，担心营养不良的身体育不成熟一群幼卵，这对蜻蛉冤家不倚不偏地砸在她的背上，沉重的撞击使她的胸骨磕在地面上，满胸钢毛折断，八肢肢梢的钢毛折弯。她本能地惊恐，本能地前冲，本能地扭过头，看到两只赤蜻蛉正滚在她的身侧。她本能地跃起，本能地将尖锐的剧毒螯肢刺进赤蜻蛉的身体。只在一瞬间，这对冤家便抛下两只犹呈性爱姿态的肉躯，没有爱情的两个冤魂随着接引天使飞翔到暮空里消失不见了，使已经行了数月霉运的狼蛛成为了幸运儿。
　　现在的狼蛛拖着沉重的后腹去喝水，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大地出现了轻微的震动，她刚刚嘬起嘴伸向水球，还没吸上一口，便察觉到了。她警惕地缩回嘴，将四对毛肢向四下伸展，用肢上弯折的钢毛去感觉这震动。整齐细密，坚定沉实！她立即判断出这是一群重量级的走物正在逼近。她立刻前冲一步同时转身，不幸的是她的前冲撞到了地毯草的匍匐枝，使叶上的数颗水球坠落下来，正砸在她的头颅上，使她复眼里的景象扭曲变形。她看到眼前布满了黑色的巨影。她胆怯地开始后退。
　　
　　魁九熬一行正行进在晨曦的河岸上。任前锋的魁铁蓝突然看到一个古怪的刺毛球在移动，立即顿住脚，绷开双颚，叉开前肢，扬起触角，摆出击杀的姿势。身后六众几乎是在同时已经组成了两个三角形，内三角曲肢伏身，呈腾跃之姿；外三角昂头张颚，左右晃动，呈搏斗之势。此时，狼蛛已经转过身来，魁九鳌一行将她看了个清楚，知道遇到对手了。她们缓慢地将背囊褪到地上，保持着阵势，静待事态发展。她们知道重在防守的蛇蟠阵对付一只狼蛛，虽说不能取胜，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狼蛛摇动头颅甩掉复眼上的水珠，看清了眼前是七只从未见过的巨蚁。她审视着掂掇着，知道自己干掉一两只巨蚁是没问题的。但是，这七只巨蚁组成个怪形状，使她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进攻。她最担心的是她的后腹，柔软的后腹是她的命门。她想抽身离开，退回到她的窝里去接着沉睡消食，可是她的窝正在巨蚁的身后。她用前肢上的钢毛刷刮出嘶嘶的叫声，希望能吓退巨蚁。巨蚁听到的却是开战前的狼蛛在敲响战鼓。她想放弃对战，却摸不透来者是何目的，或许，她们正是为猎捕自己而来呢？她突然想到了被她害死又生食掉的那只天使蚁，不仅倒吸一口凉气。
　　冤家寻仇来了！她顿时紧张起来，停止了吠叫，不得不进入战斗状态。良久，对方毫无动静，她耐不住了，她口渴得很。如果没有凉爽的水球挂在头顶，她还能忍受。水球挂在嘴边却不能去吸上一口，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火烤般的煎熬。她想先行退却，找机会去吸足水，那时，来者无论提出怎样的挑战，她都会从容接受。她现出犹豫的神色来。
　　魁九熬知道与狼蛛相持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己方不能主动采取行动。但是，狼蛛的行动是值得考量的。假如狼蛛突然逃跑，倒是可以迅速出击，如果能一击而中，下一步便是伺机再击，最终杀死狼蛛。如果一击不中，那么便放弃追击，任由她去。假如狼蛛缓慢移位做出离开的样子，必定是迷惑是圈套，实质是在寻找己方兵阵的破绽，说明狼蛛必置己方于死地，那就只剩殊死一战了。
　　当魁九鳌看到狼蛛八目乱转，判定这只狼蛛是狡猾的，便车动主自保的蛇蟠阵移位成主攻取的玄武阵，同时暗语提醒魁铁蓝做好出击的准备。果然，狼蛛将身躯缓慢地后挫，头颅轻微左偏，正是在观察兵阵，寻找门路，准备移形换位。如此情形，不得不主动出击了，魁九鳌向玄武阵下达了攻击命令。
　　可怜的狼蛛无心对阵。她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她只想离开，哪怕是很不体面的逃跑。她将左前肢抬离地面的同时，迅速左扭身躯，右后肢同时大幅度地甩向身右侧，只要右后肢一着地，一个猛蹬，便会弹窜出去。一切已经迟了。狼蛛的右后肢刚刚抬离地面时，魁铁蓝已经腾空跃了过去。狼蛛的右后肢刚甩到身右侧，后腹正暴露在魁铁蓝的正前方，已经到达的两支锐颚不偏不倚地朝着狼蛛的泄殖器夹了下去，将泄殖器完整地切了下来。狼蛛忍痛尖叫着一个扭身后空翻，稳稳落地后，她的面前还是那个摆着完整阵形的七只巨蚁。狼蛛眼前的地面上，多了一个长着两根尖梢的毛物，犹在一伸一缩，这正是她的泄殖器。她瞪视着这个从未亲眼见过的自己躯体的一部分，一脸茫然，觉察到好像失去了什么，却抓摸不清。她木然地感觉到有一种痛疼在大脑中一炸一炸地随生随逝，好像与眼前的这七个黑鬼怪有什么关系，终究未能想得明白。
　　终于，毛物不再动弹。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终于静止下来的物件，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她的腹尾涌起，浑身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她终于在剧痛中明白过来，自己最重要的部件已经被黑鬼怪从身躯上切割了下来，她失去了生存的本钱了。她知道自己今天一定会丧命，相信面前的敌手也知道她受了致命伤，正默默地守着等待着她的死亡。她看到黑鬼怪在狞笑，知道自己受到了玷污，现在，只有拼死一搏才能刷清耻辱。
　　狼蛛坚定地昂起她的头颅，将它的两支螯叉开，坚定地朝着巨蚁前进，一步，一步，一步，河堤上出现了沉闷的踏步声。在接近到一跃之距时，肢节弯曲，身躯下沉，以胸贴地，后六肢开始蕴力。她将作一次泰山压顶式的跳击，即使不能将双螯刺进死敌的黑甲，也能用自己如山般的身躯将她们压成齑粉。她全身的力量终于在后六肢上释放出来了，同时释放的是她弊足了劲的后腹。她用力太过了，后腹内容物被活活地从尾端的圆溜溜的开口挤了出去。她在空中飞翔时，身后本来是泄殖器的部位正拖着一个比身躯还长的肠物，肠物的梢上还缠着一截雄蛛的残肢。她注定失败了。
　　七只巨蚁在她沉身伏地时，便看出了她的战法。她们在她弹向空中的同时，便向她迎头冲了过来，她从她们的头顶上飞了过去，砸在地面上，肠物被返身而至的魁铁灰魁铁紫咬断大半。当她转过身时，已经瘪了一半的后腹再也使不上半点劲了。她深刻地体会到了抽肠的滋味。她每向前移动一步，拖在地上的半截肠物便将她的腑脏抽离一分。她的眼前冒着黑火星，伸出前肢在眼前划摸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触碰到。她看到她的四周是快速移动的黑影，知道这是死敌在找她的破绽。她用最后一丝生命设了个同归于尽的圈套：支起右后三肢，让整个身躯侧立起来。半瘪的后腹上一块三角形疤痕显露了出来，半连着的肠物半挂在空中。她呈现出濒死状态。死敌一定会攻击她的后腹，她已经置后腹于不顾。她知道即使在失去整个后腹的情况下，她的意志还可以支撑她的大脑发出指令，命令长在胸侧的八根毛肢将咬在后腹上的黑鬼怪搂到螯下。她的螯正喷射着复仇的怒火。
　　她的圈套几乎成功了。魁铁青看到狼蛛支愣起身躯，便朝着她毫不设防的后腹冲了上去。魁铁红未来得及阻止，魁铁青已经抵达狼蛛后腹下，双颚齐夹，咬了下去。在狼蛛另一侧的魁铁黑也看出了狼蛛的阴谋，未及提醒，便看到了魁铁青错误的出击。万般无奈之下，魁铁黑立即冒死前冲，将自己的双颚对着狼蛛的双螯根迎了上去。狼蛛螯根吃了疼，朝已经被她的八肢困住的魁铁青刺下的双螯便刺偏了。当她再次抬起头扬起螯复刺时，螯根的软肉已经被魁铁黑夹出了第二个豁口。同时，她的复眼里有四对颚的寒光一闪即逝，眼前同时一黑，她永远地失去了光明。
　　黑的世界里，她明显地感觉到身下一轻，整个后腹脱离了胸节，八肢搂抱着魁铁青的她成为一个可以随风滚动的毛球了。她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将头颅朝着胸下使劲地磕了下去。她希望头颅上的螯能幸运地刺入怀抱里这个死敌的身体。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两支毒螯的肉根只剩一层皮连在头颅上，在她头颅下磕时毒螯向上掀起，撞击在她已经被夹烂的四对复眼上，下磕的头颅弹了起来。她失去了知觉，八肢轻松地摊开，颤抖了几下，又突然紧紧抽缩成一团，再也不动了。七只巨蚁已经在她的西侧再次排成蛇蟠阵，静静地警惕地注视着。隔着狼蛛残躯的那一边的地面上，是她们的七只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