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行漫记 (1 天下方舆图)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6-30 08:40:54 字数:4627
蚁历5156年,秋。某一天,正是八步追风走失后的第六天。
魁九鳌一行七众离开了黑石冈,组成楔形队形警戒前进,穿过戈壁,出现在大槐国的槐林里。虽然林地略显潮湿,还是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适合蚁氏生活的好地方。果然,林下泥地上,处处是蚁迹和蚁道。很快,她们便与一只大槐国寻物蚁碰上了。
“你好!”魁九鳌立定,打了声问讯。
“你好。”寻物蚁紧张地回答,面露怯色。
这种情形对于长行在外的魁九鳌是有经验的,她知道这只寻物蚁被她们巨大的体格吓着了,忙微笑着说:“我们是从远方来的长行使,希望能拜访圭山大地上的蚁国。请问此处是哪个蚁国的地面?请为我们引见,不知是否得闲?”
寻物蚁唯唯诺诺地一边回答一边在前引路。很快一群寻物蚁跟了上来,间杂着数只兵蚁,小声地议论着。魁铁红左顾右盼地嬉笑着与大家打招呼,主动絮叨她们长行的目的。她的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言谈,使围随的大槐蚁心安,都出声地陪着笑。有几只快蚁察言观色摸得来者门路,悄无声息地转上岔路,间道急奔回城报信。
到达林深处,便见一株寿槐,槐下圆丘一座,正是大槐国城池所在。魁九鳌失声赞叹。魁铁氏更是异口同声啧啧称道,又说此城与自己的母国城池极其相似,且更为秀巧简洁。说时心下生起宾至如归之感,自然而然对大槐国产生了亲切感。
当天的对谈,话及大河北时,大槐耆老也说到巨兽,并加了一句“想来应该是物阜之地”。经过多年登高远眺所观察到的情形,确实如此。至于是否物阜,却是臆想,并无实据。大槐耆老也讲述了涉及大河北的那个神秘传说:巨兽蹈河,森林春枯。又刻意强调只是传说,从未亲眼见过,近代史里也无记录。她是怕引起听者的恐惧。魁九鳌听罢这个传说,沉思少顷,并未发问,亦未记录。当询问起乌铓国,个个都和天劳国耆老们一样摇头,表示从未听闻过。又问如何能跨过大河时,众耆老吃惊地圆瞪复眼表示不解,得知是为了寻访蚁国,便一起摆手,说根本没必要也根本不可能。魁九鳌并不否定。接着询问是否能在冬季初冰时从冰上过河,并将跨过自己家乡大河之法详细说了一遍。耆老们表示吃惊和叹服,还是坚决否定了,说此法在本地根本不切实际,然后便将本地如何入冬如何开春详细说了一通。
原来此处冬季天象非凡。大地早已寒彻骨,河水仍在流淌。突然间朔风乍起,瞬间滴水成冰。只听河面上喀喀喀地处处响起结冰声,半个时辰,冰厚半弓。此时如置身野外,瞬间丧命,变成个长满冰刺的石雕。即使厚裹白茅,也支撑不了十步。严寒继以大雪,一直持续到来年。冬将尽时,河冰最厚处可达三弓。即使经验丰富的预测蚁也算不准何时开河。突然,喀吧吧轰隆隆的大响声出现了,即使在封闭的城池里,也能听到。整个河面上的冰层会在突然之间同时裂成碎块,大如层岩,锐如燧石,拱动拥挤,转瞬间形成倾泻而下的冰流,移山倒海一般向下游冲击而去。常有巨冰乘势腾跃,在坚硬的河坡上撞击出如雷巨响,亦有凌空飞冰,将岸上的棘竿树干削断撞折。
既然冬天野外如此恶劣,无法存身,大槐国如何得见此景?为了答疑,耆老交待如下:大槐国上一代蚁后继承的城池是在槐林最北沿的一棵老槐下,老槐恰好位于河堤顶上,槐干上有一座树洞卫城,年年能从卫城看到开河的场景。某一年,此株老槐便被开河时的一块凌空劈来的河冰拦腰斩断,因此才迁城至此。耆老接着说,假如你在还未开河时直接挑了个日子起程,假如你得了神通也坚持到了对岸,北岸一定同南岸一样冻得坚硬如石,你根本无法打洞,即使打了洞,又如何挺得住不知多少时日才到来的开河?开河之后,离开春还有数十日光阴,又如何熬得过?
这一通详细解释,让魁九鳌相信在此地冰面上过河是不明智的,便将自己早已存于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找到大河源头过河。
耆老们无言以对。她们从来没有耳闻过,更是从来没有想象过。圭地蚁国有史以来,就没出现过哪怕是类似的想法。从来没有哪颗蚁心试图探索这条世代奔腾不息的大河,也从来不去管它是从哪里来,也没细究过河水何以永远从西向东流,何以永不断流。圭西地土,降雨稀少;再向西便是一片沙海,沙海西边是只能看到冰帽的不见尽头的连绵群山;大河正是从那片神秘的万山丛中奔涌而出。这便是遗传自先祖的、刻在大脑记忆体上的、她们对大河的全部理解。水从万山丛中来,而源头,天知道会在哪里。
“或许源头是在天上吧?”有耆老小心翼翼地问。
“或许吧。”有耆老轻声附和。
魁九鳌沉默半晌,换了话题,笑着说:“不去管它。请问圭山为何如此孤立陡峭,好像是刻意做出来的,并不像自然形成。”
耆老们立即直起身瞪圆眼猛摇触角,又表示佩服又表示不赞同。她们同声说圭山原本只是一座孤立的扁锥形四棱小山丘,绝对天然形成。它好像是西天群山的弃儿,被扔在蚁国大地上。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这个小山丘开始与天抗争,发愤地向上生长,并没用多少年,便长到远远超过群山的高度,直插云霄,大有将天戮破的气概,好像是在报复上天对它的不公。史载曾经有勇蚁想攀爬上去看个究竟,爬了不知多高,就爬不了了,全是光滑的冰,原来圭山的生长是结冰的原因。就在那个不知多高的位置,勇蚁看到西方穿戴着冰衣冰帽的群山,白灿灿如碎钻一般,一直铺到天尽头。倒是近百年来,群山的冰衣逐渐消失了,冰帽也显然变小了。幸运的是,圭山仍旧如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圭地蚁国都将圭山视为神山,天使蚁婚飞时也凭借它的光华来定位。它是圭地蚁国的定心神柱,是圭山大地的中心。
魁九鳌将这一切详细地记录在贝叶上,对耆老们表达了真诚的谢意。魁九鳌留下了一份刚做过补充修正的告书——天下方舆图,做了简单的介绍。
此图左上有一处大空白,注着“圭山”二字,清晰明确。按现在已知的地形方位,能确认图上二字所在的位置正是圭山之所在。这“圭山”二字千年来就一直存在于南地蚁国的图册里,至于来源,应该能查出,只不过司空见惯,无蚁深究,更不会照图去寻访确认罢了。正如图中“牛贺”、“赡部”、“始祖海”、“九嶷”等字,都占着大片空白,亦没见南地蚁国派过长行蚁去一探究竟。倒是近几年,有几处做了些许补充,这是前几批长行蚁的功劳。
方舆全图空白约占三分之二,被或疏或密地标注过的区域,主要集中在中心至西北一线,和正东至东南至正南区域,此区域内的东南某地——琮左大地至平安国——标注最为详细。圭山大地上的原野、山岭、湖泊、河流、森林、苔原等等,也被标出数处,间杂其中的北地蚁国城池也已明确标出数百座,其中多半磕痕新鲜,是魁九鳌此行陆续新标上去的。
再就是有几条通向大片空白处的断续线,边注说明这些是可通行的荒野小道。此图的正上方,也就是那条表示圭地大河的粗线,并未被标注出名字,想来原图制作时是以此线为北部边界的意思。在此条表示大河的粗线之北,并未标注“森林”。虽然森林隔河可见,魁九鳌也未补标“森林”二字,她的宗旨是必须亲临其地考察后才能补注。或许,出现此图的那个时代,森林还没有长成;更或许,其他长行蚁抱有与魁九鳌相同的宗旨。在这片广大的空白处,却标了两个蝇头小字“俱庐”。不言自明,紫桐国派往北地的长行蚁首脑被称为俱庐使,正是因此得名。图右有一条蓝线,线的一侧正是琮左大地,另一侧是大片空白,被涂成赤褐色,配以黑色波浪纹,标“始祖海”三字。
魁九鳌见时辰尚在未初,婉拒了耆老们的留宿,辞别后一路向西而去。远送至槐林西沿的耆老们和兵长们料定她们是奔大河源头而去,对她们的壮举既真心赞叹又心生悲凉。耆尊略一思忖,执意邀请魁九鳌一行北行至大河边。此处大河为西南向东北流向。在对面绿莹莹的岸坡上,有一块青白色的巨石。需要在此说明一下的是,此块巨石正是在天劳国北原河岸上也能看到的那一块。
耆尊微倾头甲,用白色触角轻触魁九鳌的灰色触角三次,退后一步,说:“预祝一切顺利,胜利凯旋。”又遥指巨石,“如果到达对岸,一定在那块青石上用落叶摆出七道平行线,表示七众平安,摆的越长,说明一切越顺利,好让我等心安。凯旋时还请来我大槐国,也让我等有机会同喜同庆。”然后耆尊又指着黑石冈,“在大河北岸,黑石冈必定十分醒目,冈西不远就是槐林,青石就在这槐林对岸,极易寻见的了。”
魁九鳌表达了感谢,想了想,同意了。又强调说:“如果能够安抵北岸,一定照办。说句恳实的话,如果摆出的是一个圆,便表示一切失败,将无法返回南地了。如果不幸如此,将来若有吾国长行蚁再达贵地,希望能将一切详细告知,不令我等失之无影,足见厚情。”说罢拱手一拜。然后,又商定了数个标志所对应的含意,记述在贝叶上,各持一份,以备隔河通讯。
魁九鳌知道从此西去,于万山丛中寻找大河源头,肯定千难万难,即使幸运找到源头绕了过去,又幸运地走出群山,到达森林,考察后还要再次从大河源头绕回来,更是有死无生,到那时,真不如冒险履冰过河。想到此处,魁九鳌将自己的想法详细地说了出来,这让耆老们和兵长们大惊失色,不得一词。
一阵沉默后,耆尊大义凛然地说:“明年秋尽时,大槐国在青石对面的堤坡挖一深洞,洞内积储足够维持七只蚁到开春的食粮,洞口用球石磊一座尖锥标识,以待贵行者。”魁九鳌等齐齐地拱手表示感谢后,毅然转身向西而去。直到一行身影隐没在远方的乱草间,送行者才黯然返回槐林。
魁九鳌一行穿过天劳国北原的那段河岸时,并没碰到天劳国寻物蚁。站在岸上,遥观河北。群山如插屏一般排列在岸边,向西延绵而去,大河紧贴山脚。大河南除了西南方的圭山外,片峰皆无。一直到正西的天边,才是通北向南挤列在西天的山影。一行一直向西到达圭山正北,方转道向南,沿途穿过一片桑林,数株栎树,几丘泥墩台地。路过几个小小蚁国,魁九鳌真诚问候,小小蚁国诚恳答礼。魁九鳌一行赶路要紧,只在原上立谈数语,便辞别而去,酉初抵达圭山脚下。
圭山这座孤立的独石,长方底尖锥顶,长边约八百寻,短边近三百寻,高千仞。独石通体乳白,密布云雷纹。千年不化的四棱冰柱高万仞,端端正正地立在圭山半腰,棱角从石角处自然生长,并不像后天生成,倒象是天手同时制作了这块独石和冰柱,浑然一体,恰是一根晶莹剔透的通天柱,直插云霄。透过明洁的冰体,仔细观察,能够看出上半截山体——四棱尖锥——正插在冰柱内。半山腰处石与冰的界线是分明的,落日的余辉使石体上的云雷纹呈淡红色,而冰体内的云雷纹发散出万颗紫星。尖锥以上的冰柱在夕阳的平射下,一个侧面如镜,映照云彩,比实景更加鲜艳耀眼,另一个侧面呈黛黑色,因为光线被折射到冰柱的那一边去了。
攀爬迅速的魁铁灰和魁铁紫脚缠茅丝,立即开始攀登,只半个时辰,便到达圭山冰线,寒气侵骨,好在平西的日光仍给她们的黑甲提供了一丝热力。她们用颚敲击坚冰,用指划摸冰面,坚硬光滑,无法攀爬。在半山腰处望向西天,戴着冰帽的群山果然绵延至天边,冰帽反射着落日余辉,群山便闪耀着红宝石般的光芒。
两蚁返回地面后,一行七众立即向西北方向前进。日暮时,幸运地在一丘荒草间寻到一个只有半仞深的空蚁穴,显然是一只天使蚁的创国遗迹。不幸的是这个空蚁穴的洞口被扒掘成一个很大的敞口,半弓长宽的斗室内凌乱不堪。种种迹象表明这里曾发生过一次激烈的战斗。她们相信,在这个斗室里,曾经有过一只艰难守候着希望的天使蚁,她已经死亡了,成了其它走物的腹中食。
魁九鳌用了一个时辰记录下一天来的所见所闻。描画了地形地貌,将几份天下方舆图复件里的细节做了修正,在“圭山”二字的位置上,补画了一个四棱尖柱,标上估算高程和边长,并在新标出的“大槐”位置加了一个星形,正如天劳国城池边的那个星形一样。
次日晨,天顶出现第一缕霞光,那是东方地平线下的阳光,在圭山冰柱尖上折射出的七彩。此时,魁九鳌一行已经起程半个时辰,正行进在大河的又一段河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