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步歌九 (5 矛盾产生)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6-27 09:02:18 字数:5846
自从魁九鳌一行行脚蚁离开天劳国后不久,近几年起起灭灭的风声在天劳工蚁内部又悄然传布,说什么我们工蚁整天劳碌,吃风灌雨,养活蚁后蚁王也就罢了,养活幼蚁也认了,为什么却要去养活数量宠大的兵蚁?他们身健力雄块头壮大,吃得多不干活,谁封的他们?
这个思想一旦产生,又经暗传,必然涌动,就像一潭平静的死水,水深处突然冒起一个大泡,泡还未达水面,水面就已经开始鼓涌起来。何况,天劳国工蚁冒出的泡何止三五十个。
不久,工蚁里出现了小团体,黑夜里闭门设哨,一圈蚁头挤簇在一起,密密匝匝地议论到深夜。终于隔着墙能听到室内咬牙切齿的声音,敲墩大骂的声音,擂墙跺脚的声音,甚至磨颚的声音。
为了阻止流血事件的发生,根本原因是确信敌不过兵蚁,老工蚁六指绿终于站了出来。她知道一旦事败追究起来,首先点火的正是自己,火起后又暗中扇风的还有自己,自己肯定难逃首恶之惩。她那夜一句半句地听着行脚蚁的讲述,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认为兵蚁也应该出工寻物,于是便对几个信得过的同伴提起,还假言是行脚蚁所说,并强调南地蚁国皆如此。她编的假话被言中一半,南地有不少蚁国并不是兵蚁也出工寻物,而是根本就不设兵蚁。需要强调的是,魁九鳌确实提到过南国工蚁同时又是兵蚁,根本没有说过兵蚁也去寻物,这完全是听者断章取义,甚至直接徇私臆想。
六指绿抖着自己磨损严重的肢端,比划着说:“蚁国从来不会窝里斗,母后也绝不会坐视不管,这是无需争论的。再者,虽说我们工蚁数量众多,却都是赤手空拳,肯定斗不过兵蚁。我建议先派出一位使者,暗中约见一两位团正,我看二尺九戟千夫长就温和平易,再约上一些平时就肯帮助我们的兵蚁,略略试探一下,也不把话完全说开说透,看看她们有何反应,作个从长计议,或许能寻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岂不更好?”
蚁众冷着脸想了想,内心自愧实力不足,相互交头接耳了一阵,一致同意这个建议,却又为谁可做使者犯了难。
老谋深算的六指绿假意掂掇了一会,说:“我看扭长牙是个不二之选。”
扭长牙扭着嘴说着不利索的话:“我不,不成,我,说不利索,不是好,好使者。”
六指绿说:“说不利索不打紧,关键是兵蚁认定你是一条好汉,你与他们又经常往来,他们器重你!你说话,至少他们能听完。若我们去,还未等张口,那些兵痞子将油子,还不得在我们身上磨牙?”众蚁同声附和。
扭长牙歪着嘴摸着自己的长颚得意地笑了,说:“我试,试试看吧,希望,他们能,卖个老,老面子,给我。”扭长牙是地道的工蚁出身,却长着百夫长那般巨大的两支长颚。有一次与二尺九戟摔跤较力,纠缠了二十回合,最终斗了个平手,却将自己的两支长颚扭弯了,连嘴都走了形,从此说话不利索,却因此得到一个美名“扭长牙”;并在兵蚁中树立了威信,和那时还是百夫长的二尺九戟成了好朋友。
扭长牙到了二尺九戟千夫长的居室,套着耳朵嘀咕了几句,二尺九戟找借口将两只闲坐的百夫长支了出去,思忖了一会,又与扭长牙咬着耳朵密密地斟酌了小半晌,出去一圈将百夫长一尺六枪和七八只兵蚁叫了来。扭长牙按工蚁商定好的说辞开始演讲。
先从天灾国难说起,接下来的自然是时下物力艰难,断不可一如继往,如不当机立断未雨绸缪,一旦出现危局,势必大难临头,为挽救危亡,必须立即进行变革,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到寻物上去,只有食丰蚁饱,才能国富蚁强。越说越来劲,不自觉地沉浸在自己的演讲中,好像这一篇宏文高论就是出自自己,完全忘了自己对工蚁的诉求虽未反对却并不赞同。说到兴奋处,又联系实际举了例,说如果牧蚜蚁都能身强体雄,也不至于被天雨冲走九十一。天雨年年有,只有今年损失惨重,就是因为工蚁长年操劳过度,体虚力弱。说着说着,竟然真的被自己感动了,眼中含泪,激动地攘臂振奋,大呼“工蚁万岁!”竟然忘了自己身处兵蚁居室区,也没有奇怪自己的口吃好了大半。二尺九戟等吃惊得张着嘴呆在那里,不知是因为她的妙论,还是因为她胆大包天的口号,还是因为口吃的她竟然有如此的好口才。
扭长牙将初衷忘了个干净。本来是略作试探,现在是倾心高谈,而且,直接将问题的核心抖了出来,说应该将全部力量投入到寻物,目标明显指向兵蚁,因为蚁国除了工蚁就是兵蚁。初生蚁和耆老无力出工是共识,总不能要求蚁后蚁王出工,何况他们的职责并不轻松。一旦要求兵蚁寻物,便触及到蚁国的分工,而分工是蚁后的专属职权。蚁在刚出生时便确定了身份,不可更改,这是祖制,甚至蚁后都难以用行政手段来改变,因为蚁出生后便会命中注定地朝着是否长獠牙的不同方向发展,从而成为兵蚁或工蚁。
这么一推导,便相当于要求蚁后不要再生出兵蚁,相当于从此灭了兵蚁这一行。二尺九戟顺着这个思路推导至此,也觉心酸失意,又想到自己一生已经定形,无需为不可见的未来担忧,便掏心掏肺地对扭长牙说,即使兵蚁支持母后不再生出兵蚁,只怕母后也不会同意。
扭长牙根本没有听懂,吓得抖抖索索地问:“什,什么话?为什么,要求,母母后,不生,兵蚁?”她口吃得更厉害了。
二尺九戟和其她兵蚁被问住了,已经搞不清是自己耳朵聋,还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对面这个歪着嘴的家伙昏了头说胡话。
一尺六枪和这几只兵蚁都是二尺九戟的心腹,对工蚁一贯友善,一直交情不错,在兵蚁队伍里属于少数派,一直被边缘化,常遭排挤,却不能被清除出兵蚁队伍,正是因为天劳国遵循祖传的蚁后负责制,而蚁后遵循出身分工命定制。因此,出身是兵蚁,一生是兵蚁,即使蚁后也不能将最无能的兵蚁充入工蚁,也不能将最具咬力的工蚁转任为兵蚁。
蚁后遵循出身分工命定的根本原因,是工蚁和兵蚁一般都是蚁后的亲生蚁,既然都是亲生蚁,蚁还在卵的时期,便被蚁后根据蚁国需要定了身份,或为工蚁,或为兵蚁,或为春初那一序的长翅的天使蚁和雄蚁,从不更改,也无法更改。虽说天劳国现任蚁后为返巢接替前任的天使蚁,经过了三十七年的新生与死亡,现在的天劳国中都是她的亲生蚁。因此,现在的天劳国才一致地称她为母后,既然身为嫡母后,当然不可偏心,而不偏心的最合理做法便是遵循祖制,即是遵循天道物理。
扭长牙看着眼前惊呆了的兵蚁,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的心开始嘭嘭地跳,两支长颚在颤抖,黑面骨发着烧。她知道自己不仅话说过了头,甚至产生了巨大的误会,她口吃瞬间严重复发,只能发出嘚嘚嘚的磕牙声,再不能申辩一言。
二尺九戟与其她兵蚁商量了好久,认为提任何建议也不能提到母后身上。刚刚缓过一点劲的扭长牙不断声地说着:“对,对,对,我,我,就是说嘛。”为了不使形势刚开始便恶化,扭长牙终于做到对的方法上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她带来的工蚁的诉求,“兵蚁,也寻物,不,不分彼此,与工蚁一,一样。母后,照,照常生,兵蚁。”
二尺九戟将兵蚁都统九领九顺请来,还将其他几位千夫长和邻近的几位百夫长也一同请来。二尺九戟开门见山地说:“闻工蚁非议,说整天劳碌,完全是因为养活了我们兵蚁,意思是要我们也出工寻物,否则——”停了口,眼观墩面,耳中捕捉围坐四周的兵长们的反应。静默良久,都统才接口问,“否则如何?”二尺九戟壮着胆说出试探的话:“罢工!”
四周又陷入寂静,二尺九戟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温在上升,都统竟然露出微笑不住地点着头。其她兵长亮着脸惊讶地相互观看,好像听了一个恐怖的鬼故事一般,胸甲在紧张的巨喘声中急促地起伏。
突然,不知是哪位兵长起了头,也或许都统突然消失的微笑就是号令,众兵长都擂胸击墩沸反盈天地叫起来,嗡嗡嗡的吵声一片。
有的摊着肢爪说出内心话,说我们其实哪个不是希望身而为工蚁,每日忙碌,却没有寻物量的硬性要求,大多工蚁都是忙中偷闲,看山风吹东吹西,闻花香忽浓忽淡,追着彩云跑,盖着柳絮眠,甚至有胆大的乘着蒲公英飞上了蓝天,跌断了腿,追究起来,很光彩的解释竟然是为了那颗蒲公英的瘦果,天知道她如何就忘了采集挂着飞绒的瘦果是有严格程序的!好在国律温和,不但没受惩罚,还被安排到食粮室去帮工,好不惬意!
有的黑着脸沉着气一字一顿地责问,史册备稿上记得明明白白,十年前的“黑白之战”我们兵蚁前辈几乎死绝,我们没参加过那场战争,日常功劳可以一笔勾销,难不成前序失去的性命也一文不值?有的跳到墩台上叉着手说,如果再遇战争,我们必然个个争先,为保卫家园,抛头颅洒热血,有谁可怜过我们弃尸荒野随风化?死难的兵蚁得到过谁的眼泪?就说去年春上母后渐感力衰,是缺乏蛋白所致,就是我们冒险打探到大槐林里刚出了大量蝉蜕,便公然组队越界去与大槐国争夺。虽然只夺得仅够母后享用三个月的蛋白,这一战足足丢了一千二百二十七只兵蚁的性命,失踪二百四十二,负重伤者不计其数。她们工蚁又都干了什么?难道向母后提供蛋白不是工蚁份内事?
禀性刚烈的团副二尺三枪抬起右中足,展示着失去足爪的断茬,激动地流下了一行清泪。她已经忘了正是在春初争蝉一战,她才因祸得福地接替了战死的三团团副的位置。千夫长二尺九戟拍拍二尺三枪的后背安慰着,接口说:“母后圣明,分秒必争,日夜不息,只五个日夜,便生育出四千兵蚁卵。两个月后,我军便恢复了元气。大槐国已经从她的同序后秀大柳国借得精兵,还是放弃了报复的打算,我等也免于战死。如若没有兵蚁,我们天劳国还能在这荒原上立得住脚?更不要说去争一争二了!兵蚁肯定当得伟大二字,又哪里能够缺少?当然,这也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不提了。现在,凡事要往前看,要往好处想。此次流言,也只是内部矛盾,可以放心的是,一定不会出现流血事件。当然,不辛勤劳动的胡闹者终究是少数,三只两只,不足以代表大多数。大多数工蚁还是勤劳的,是需要我们兵蚁理解和保护的。相信这种流言一定会不攻自破,很快便会自然消亡。”
二尺九戟理解工蚁,甚至内心里赞成工蚁的议论,在满屋群情激愤的感染下,不自觉地认为兵蚁是伟大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暗角里还藏着个工蚁好友,便话头一转,对工蚁做了一番肯定。话说结束了,内心里犹自忐忑,怕被这群老奸巨滑的兵长们识破。
都统见二尺九戟说出这一番议论,想到二尺九戟在千夫长里排位第一,本领只在自己和副都统九领八顺之下,虽说不与自己交心,拥护她的兵蚁也少,如果与自己交换一下位置,却难保拥护她的兵蚁还会比拥护自己的少;另一个不得不需要慎重考虑的是,自己比她年长了四年十二序,一旦退为耆老,她坐上了副都统位置……想到此处,都统站了起来,朝眼中喷火的一圈兵长做了个压制也可能是安抚的手势,说:“既是几只工蚁的胡言乱语,就当不得真。何况工蚁劳碌,这也确实是不争的事实。至于要求兵蚁也去寻物,确实不妥。但是,也不是不可以讨论。至于今天,我们讨论的结果是什么呢?我认为,工蚁可以自由讨论,早晚讨论出个结果了,我们再从结果上来个再讨论,可行的就执行,不可行的就不执行。总之一句,兵蚁必须一如继往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工蚁会如何,光凭风传不行,得看实际,得看实际。因此,各位兵长不得乱道胡为,必须以大局为重,待我与耆老们商量后报请母后定夺。在此期间,此消息只限于在座范围,不得走漏出去,否则,闹出乱来,嘿嘿。”都统有意轻笑了一声,立即冷下脸,取下颚套当当地对敲了两下,沉默了半晌,接着说:“散了吧,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躲在暗角里的扭长牙听了兵长们的哀诉,心生悔意。听了二尺九戟的那通议论,想到自己经常出工不出力,满面羞惭。后来都统弹压下这件事,紧张的心才松弛下来,暗自抱怨自己贪虚荣出风头两面难讨好还惹了一身的臭。
待众蚁散去,扭长牙羞着脸辞别二尺九戟,向二尺九戟讨得两只废弃的颚套套在自己的长颚上,在窄道暗角里抠了些泥涂了面,沿阴影溜出兵蚁居室区,潜至九层台下的一个暗角躲藏了起来。他不敢再回到自己的居室区,不敢搅进这一旦失控必将变得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去。他不是怕事,他是在听了兵长们的议论后,真心搞不懂这样的大革命是对是错了。其实她一开始就没有搞懂过,还曾反对过。她本来是个有原则的蚁,经一事长一智的现在的她,是宁肯躲藏起来,也不想去承担任何可能会在无意中就做了错事的风险了。她希望过三五天后一切平静了,一切恢复正常了,她再故作无事地直接回到寻物的队伍里去。她不曾想到的是,她这一躲,竟然躲了八个多月。
众工蚁久等不见扭长牙回来,便议论纷纷,终于打探清楚扭长牙自进了二尺九戟家后,便只见到许多兵长进出二尺九戟家,再没见到过扭长牙离开。讨论的结果是,扭长牙已经遇害了。持反对意见的相信二尺九戟不可能让扭长牙遇害,她们可是多年的至交,并且还是在她的居室内。持支持意见的说利益面前没有友谊,大多数工蚁支持这个意见。然而,佯装路过实为打探的工蚁回来了,报告说在二尺九戟的居室附近并未闻到失命气息——失命时拼尽最后能量释放出的以提醒或激励同类的气息,相信遇害的工蚁们提议由小头目三尺辨香再去嗅探一次,只有她才能从刻意掩盖的阴谋里嗅出最细弱的真相。
三尺辨香没有同意,因为她内心里希望自己能成为兵蚁,私心里是维护兵蚁的。最终,并没有出现下一步的行动。工蚁们在扭长牙的生死上似乎只是为了争论一下而已,一旦发现不可能有结论,也就直接作罢了。很快,扭长牙事件在更热烈的对制度的大讨论中只几天便淡化消散了,甚至都没有谁出头——谁愿意出头受累受疑呢——报告给蚁老做失踪登记和归档。
在行脚蚁离开天劳后,母后关闭了宫宸四门,宣称为下一序产卵需要静养。
这一天,都统一个上午都耗在耆老室里,那三只与行脚蚁对谈过的耆老都在座,离开时,面骨上显出轻松的神色。她立即赶到母后宫宸请求进言,得到允许后,隔门向母后汇报了近期的国情。城池里完全损毁的区域已经废弃并填塞封堵,也已经掘好相应的新区域,卫城已初具规模,采食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并且成绩斐然。接着将对谈的内容轻描淡写地数句带过,不外是那几只行脚蚁都有自夸的毛病,言过其实,实际上南国地土风情与圭山大地大同小异,并无长处,叙述中夹了一句“南国兵蚁亦肩负背兜,甚是可笑”。宫宸内只传出一句旨意:“知道了。”再无它言。都统默默地站了有一歇工夫,才扭头离开。
兵长们保持沉默,对工蚁和兵蚁暗地里搅起的轻波微澜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二尺九戟受到了兵长甚至都统的热情对待,见面时主动朝她注目而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意思,使她不便对刮入耳中的风传暗中采取绥靖行动。数日过去,扭长牙再没来找过她,甚至都没有碰到过。
石榴湖区域的物产几乎被采撷一空,只有数颗早已霉变的干石榴吊在树枝上。三天前,湖水无雨自涨,已经将石榴树、桂树和正当飘果季的蒲公英淹在水里。天劳工蚁当然并不介意,又按编制复归原来的寻物场去了。一切似乎恢复正常。食粮库日渐充盈使蚁心安定。渐渐地二尺九戟也将风传忘掉了,对基层的轻波微澜不再关心,“随它去吧,翻不了天。”偶尔想起时,她便如此宽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