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步歌九 （4 当代黑石冈）

　　魁九鳌一行七众在辞别天劳国的当天，拜访并考察了东原附近的几个小小蚁国。小小蚁国对外蚁哪敢多言，推托国小地狭，并不与闻外事。一行辞别小小蚁国后向北前进直指戈壁，行至半途，临时决定转向向东，进入闷热的白茅草原，一路艰难跋涉，直至申正才抵达黑石冈冷杉林的西南沿。如果她们直线向北走戈壁那条平坦大道，至少能省下两个时辰。
　　冷杉林里只有零星的鸟鸣声、蝉嘶声，树梢发出的沙沙声，枯叶坠地的刷啦声。林间干燥凉爽，没有什么像样的物产，也没见到走物。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一支一支地射下来，像一根一根红箭斜插在林地上，给林下的浓阴带来光。
　　魁九鳌一行保持着玄武阵式警戒队形，沿着杉林外围向东南转东方向前进。她们需要在外围观察一番后才决定是否深入杉林，这是她们一贯的谨慎做法。远远的有一座泥堆突兀地出现在林地上，光秃秃的灰白色泥堆上连苔藓的绿斑都不见一星，却有几枝树杈状的褐蓝色植物扭曲着戳在泥堆顶上，与周围的环境极不协调。虽说很明显就是泥堆上长了植物，奇特造型仍使七只行脚蚁感觉瘆得慌，“八月飞花”在她们的脑中闪过。
　　“乌灵参。”一闪念后，魁九鳌沉稳地低声说。
　　她凭经验判断出这是一处废弃多年的白蚁丘，上面长着的是一种罕见的菌棵子座。安排挖掘，果然在泥堆下挖到了落满泥尘的类平台的大空间、通道与室屋，证实这个泥堆就是一座废弃多年的白蚁城池。在大空间的一个角落，挤着数个球椎形的黑色物体，有数枝菌柄从穹顶上垂下来，与球椎体连在一起。不用验证，这些菌柄一定用假根与泥堆外的子座柄相连。魁九鳌小心地在其中一个球椎体上切下一块，露出了灰白的内部，再切向中心，果然是致密的黑色的芯。
　　“细花乌灵参！”魁九鳌激动地说。
　　只有白蚁废城才可能生长出这种球椎形的黑柄炭角菌——俗称乌灵参。据说琮山大地的遥远南域也有白蚁王国，南域植被茂盛，白蚁就地取食并且四季丰足，难得见到迁国而废的白蚁城池，因此更难得见到乌灵参。虽说乌灵参不是黑甲蚁喜欢的食粮，却富含各种微量成分。“或许，它就是必需品之一呢。”魁九鳌想到了八月飞花，面骨扭曲充满痛苦，立刻又强自振作起来。她担心坏情绪影响到团队的斗志。其她六只巨头蚁看到了魁九鳌的变化，却都故作不见，保持坚定的神色，在得到指令后，立即将乌灵参各部位采集数份。爱笑的魁铁红还采集了泥堆外的子座，分装到各自的背囊里。
　　凭野外经验与观察到的各种迹象，能够断定这座白蚁城池被废弃了至少百年。丘泥坚硬，经历百年风雨尚存可观遗迹，可以想见当年的雄伟。魁九鳌一行在附近做了详细调查，并未能找到白蚁尚存的任何蛛丝马迹，只得将情形记录在贝叶上，继续前行。
　　很快又发现了几处类似的蚁丘残存，几乎每个泥堆上都有一枝或多枝乌灵参菌棵子座，可惜的是这些城池里的乌灵参要么是朽败的残壳，要么就是空心的“大花货”，没有任何价值。
　　一棵倒毙在白茅滩里的枯杉形体完整，表层已经腐朽霉变，内芯正在分崩离析，显然在它刚枯时并没有白蚁光顾过。挑了两处蚁丘挖掘考察，城内没有丝毫战斗过的痕迹。白蚁呢？是搬走的？搬去了哪里？为什么呢？魁九鳌百思不得其解。她又一次想到了八月飞花。她仰头向冷杉顶看了看，指令同伴们分头攀登到杉树顶。当六众巨头蚁沉默着回到地面，脸上都明摆着失望。她们没有任何发现。
　　向杉林深处前进，地势便渐渐抬高。在远离城池的地方，竟然发现被啃食过的一株枯杉。啃食的沟槽里积着厚泥，显见是陈年旧迹，魁九鳌已无心细究。转到冈西坡某处，一座十余仞高的巨大蚁丘出现在眼前。丘上蚁道清晰可辨，没有乌灵参。她们一阵兴奋，或许这座城池里还有白蚁。小心地爬到丘顶，顶上浮着薄薄的一层尘，城池入口也显得破败。她们朝城内高声通名唱礼，只有空洞的回声传上来，再无其它动静。魁九鳌决定由攀爬迅速的魁铁紫入城打探。魁铁紫带回来的消息是空城一座。
　　一行七众进入城池，多处察看，也没寻见任何走物，倒是被眼前的伟大景象震惊了。她们为城池的高大坚固而惊叹，为神奇的通风设施而倾倒，为繁密的通道转廊而出神，为蚁后宫宸高大宽广的穹顶而着迷，为密集却井然有序的居屋而艳羡。一切完善齐备，但是，她们仍能看出白蚁离开也有很久了，这是一座弃城。弃城空阒，阴风阵阵，她们内心有些慌张，便不再向更深处搜寻，返回到丘顶，向四下里观察，感觉到这片树林有些古怪。回想天劳国耆老讲史时，竟然只字未提白蚁弃城，显然不合常理，同样大为费解。此时的魁九鳌是失望的。她相信不会找到白蚁了。白蚁是一个古老的族群，本来还指望向他们打听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有心返回天劳国探问白蚁消息，看着这个毫无黑甲蚁寻物身影的古怪的杉林，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行沿着冈坡往上到达冈顶。冈顶一片巨杉，株株阔达数十弓，直插云霄。杉树四周剥落堆积的死皮，如层崖脱落的石片。转过巨杉，一堵绿石壁迎面呈现在眼前，阻住了前进的路。近前察看，才看出是一块黑色的直棱巨石，遍体生长着茂密的杂草与藤蔓。巨石南壁宽达百寻，靠近中间位置，紧贴着一座巨型泥丘，显然是一座白蚁王国的城堡。
　　有几株枯杉横在城堡前，其中一株最为巨大，离城堡只有十五寻。魁九鳌一行围着枯杉谨慎地考察了一圈。这株巨大的枯杉外形完整，通体没有啃食过的痕迹。魁九鳌想，或许它是在白蚁消失后才枯倒的吧。因为其它枯杉都被啃食过半，处处是排列整齐的陈年空洞沟槽，和冈坡上见到的那株枯杉情形极为相似。可以看出，曾经有过海量的白蚁在此生活过，却突然离开，因为啃食过的沟槽里积着相同厚度的尘泥。
　　她们悄悄地潜到城堡附近，躲在枯叶下密切观察并倾听，两刻时过去了，不见任何动静，相互耳语了几句，联想到杉林里废弃的泥堡，相信眼前的这个也应该被废弃了。
　　一行七众谨慎地走上堡坡，发现蚁道清晰干净，其中一条蚁道上还有零星的新鲜蚁迹，魁九鳌一众内心产生了小小的喜悦。仔细考察，认为就是白蚁的足迹。爬到堡顶，数个洞口通向城池内部，在处于中心位置的主洞口大声地通名唱礼，没有动静，甚至连回声都没有。魁铁蓝向洞内丢进去一粒泥块，“咚”的一声触底声响消失后，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魁九鳌一行七众不再紧张也不再喜悦，组成单兵纵队进入城堡，不再为这更雄伟的巨城格局而留神，也不再为白蚁的神秘消失而烦恼。眼前一切，都是白蚁王国曾经存在过的有力证据。现实是白蚁王国因为某个原因，或者是消失了，或者是远迁了。至于原因，不得而知。
　　天已向晚，天空红得发紫，几团云好像在燃烧着散发出紫雾。夜幕降临，在城堡里过夜的魁九鳌看到城堡出口的那块天空发亮，有细密密的荧光在空气里游移闪烁，出城细瞧，看到黑石笼罩在氤氲的彩光里，更亮的彩光从黑石的北边飘浮上来。黑石北流水哗哗，清晰如在耳畔，应该是天劳国耆老所说的在冈脚折向南的那条大河发出的。或许是河雾含磷吧，魁九鳌想。
　　次日晨，魁九鳌一行沿着黑石壁的凹凸和藤蔓攀登到黑石顶。遥望四周，乌河水如亢奋的长龙翻腾着向东急窜，在黑石冈东北角向南拐了个直角陡弯，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既像遁龙扭腰，又如惊龙回首，远观浪涛恰似欲翕还张的龙鳞，气势甚是壮阔险恶。河水是否含磷一时无法确认。河的北岸是莽莽苍苍直达天际的原始森林。森林的西沿齐崭崭地截断在连嶂的巍峨山峦下。山峦密匝，恰似冈坡上尖锥般挤立着的千年冷杉。正西偏南的远方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圭山，在晨曦里呈现出金黄色。正东偏南的远方是微隐在晨雾里的黑黢黢的老林，老林上飘浮着数座并不分明的圆山的弧形暗影。视野里的其它地方便是丘陵、长着稀树与杂草的荒原，有几丛小树林影影绰绰地凫在贴地铺展着的晨雾里，大地上的蚁国便不露丝毫痕迹。
　　魁九鳌在黑石顶上研究并描绘了周围的地貌，也对黑石顶做了考察。黑石顶积满了水，石顶遍生杂草，积水清澈，水底的积泥并不厚。魁九鳌对这个大尺度的冈顶如此平整产生疑问，一行七众都无法解释。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石冈会有如此规整的形状，只得做了详细记录后作罢。
　　回到地面，魁九鳌决定在白蚁城堡里稍作休整，并且歇一个不受干扰的整夜。她们已经连续奔波劳累了一个多月了。第二天天未明，一行七众已经沿西坡下了黑石冈，穿过戈壁向西赶去。她们没能再次看到白蚁的弃城。早晨的西坡背阴，弃城隐在林深处的暗黑里了。她们在戈壁滩看到了残球形怪石，正和家乡悲谷里的球石一样，只不过颜色更暗些，发出的荧光更白亮。这种差异并不古怪，自然没有引发魁九鳌一众任何疑问。
　　球石未引出疑问，不算可惜，她们在冈顶错过的遇而未识的线索，才是十分遗憾的啊。如果她们不是在早晨或黄昏出现在黑石冈上，而是在一个太阳高照的白天，又恰好处在适当的距离上，透过始祖杉的间隙观察黑石；或者黑石顶上的积水和杂草略少些，能让她们描画下石顶的纹理，那么，她们一定会惊呼她们找到线索了！魁九鳌从不离身的行囊中有一片贝叶，上面描画着的正是《上古臬存》里的奇怪的蠕蚯文，而黑石壁上的纹理与蠕蚯文是多么相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