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步歌九 （6 天劳国南方纵队）

　　天劳国基层有暗涌在酝酿着，表面上却如常平静，恰如风暴前的大地必然死寂。工蚁和兵蚁这些基层的小生命，竟然有很成比例的一部分，在私底下经过秘密接触沟通后，不再相互敌视，匪夷所思地自发地围到了同一个居室的台墩旁，没有约束，没有主持，没有纲领，却也有板有眼地讨论起来了，平心静气，就事论事，好像她们都是谨慎的国是决断者。
　　任何看似简单的事情，本质上都是复杂的影响深远的。大森林里一只弱小的蝴蝶扇动一次翅膀都能激起大洋上的一场风暴。现在的天劳国，扇动翅膀的次数远远超过数日前的冒泡次数。如果还没有看出扇翅会带来的后果，只能怪兵长们的放任和自信，或者直接就是放纵或放长线钓大鱼。如果这些基层的小生命现在明白这个道理，她们就不会在数月后后悔，她们最终就是失败在处理事情的复杂里，而不是失败在事情本身。正如另一只蝴蝶也扇了一次翅膀，便阻止了风暴的生成一样。谁都没有料到最司空见惯的平凡举动，便让一切预谋瞬间瓦解，完美地诠释了天道：繁从简出，九九归一。
　　天劳工蚁大队不专设大队长，由兵蚁团副兼任，并受团正节制。每大队分成若干小队，每小队设小头目。如此设置完全是因为工蚁大队只有在晨出列队点名时才齐聚一起，平时都是按职能各忙各的。白天到了寻物场，自然必须分散开来，各自寻物，只有搬运难以分解的大件食粮时才会组织起来齐心协力。设小头目，也就是为了整队和组织协调，而不是一个不干活的权贵阶层。事实是，蚁类天生都具有计算能力，对自己举不动的重物，能立刻算出需要多少蚁力来协作，因此，小头目的作用更趋弱化，她的名字却有实际的作用---工蚁小队的代称，便于呼叫而已。
　　在基层小生命的大讨论中，有工蚁小头目三尺辨香私下认为做兵蚁好，便在桌子底下用一粒青石磨一块蝼蛄牙，为自己量身定制，以期公议得到母后认可后，好换装充入兵蚁享福。隔日，早已经厌倦了杀生的兵蚁百夫长一尺五叉造访锉匠一锉八毫，私下借走一把九寸三棱五毫锉。那一夜，有蚁夜窃路过一尺五叉居室外，听到室内吱沙吱沙响声不绝，隔门缝偷窥见一尺五叉在锉自己的巨颚，吓得魂掉了一半，慌忙逃回自己的居室，犹自颤抖不已，天明，也不敢对其她蚁言及此事，担心横遭不测。
　　这些基屋的工蚁和兵蚁对对谈时的几个新鲜词产生了兴趣，认为蚁国社会也应有主义有路线，认为存在一万年的不一定就好，新生的不一定就不好，最好是能拿出来实践一下，最好是让工蚁和兵蚁自由选择，喜欢做工蚁的便去寻物，喜欢做兵蚁的便去警戒。这个看似满足了所有蚁的新理论，着实让工蚁和兵蚁大为兴奋了一番，却很快又被否定了。因为自由选择的抽样调查结果是，几乎所有被调查对象都希望在寻物的日子里做兵蚁，在发生战争的时候做工蚁。
　　“灭国论！”
　　“娘杀，这是一条恶毒的灭国论！”
　　当搞懂了这种自由选择的必然恶果后，工蚁和兵蚁都大声地骂了起来，而一个时辰前也正是她们兴奋地对这个理论大加赞赏，并亲自将会场气氛推到高潮的。
　　“看不出你这一条筋，竟然是个聪明的意志坚定者！”一只兵蚁用肢爪点着三尺辨香抓着的蝼蛄牙对她说。三尺辨香是唯一一个一开始就不同意自由选择的小头目。
　　经过不知多少个不眠夜的建议、否定、再否定、再再否定，基层的兵蚁和工蚁个个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心衰力疲，到了几乎无法再讨论下去的地步。有些工蚁甚至留下一句“无论什么结论都会无条件接受都会真心拥护都会全力支持”后，便不再参加聚会。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经过若干次深思熟虑的六指绿又一次站了出来。她将提出一个虽然困难，最终却能获得各方肯定与赞许的建议，这个建议立即成为一个闪耀着光芒的思想，使六指绿成为公认的思想者，以普通工蚁的身份获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六指绿的建议是：派出行脚蚁，到远方去取经。
　　这个建议立即得到参会的工蚁和兵蚁高度一致的赞同。很多听到消息的工蚁兵蚁又在深夜赶了回来附议。五层台以上的居室区处处是奔走相告的蚁影，让闭门休息的兵长们很是惊诧，因为都统的一再约束与警告，才没有走出居室查看究竟。但是，争论很快就出现了。
　　“行脚蚁？”有蚁瞪着迷蒙的眼问。国史里有过记载，数日前魁九鳌一行也曾经光临过，可是到底如何行脚？谁可以行脚？去哪里行脚？去取什么经？滔滔不绝的议论又一次将大家搞糊涂了。她们根本没有想到更需要预先解决的一件事：兵长们耆老们和母后，能同意吗？
　　
　　已经走到台前的六指绿从工蚁和兵蚁里挑出几十位有才干有胆量的，她知道要多挑些，罚不责众。她无师自通了这个道理，当夜便赶到耆老室，向全体耆老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并且三遍地强调，这是十万众工蚁兵蚁的一致请求。耆老们几乎没有听明白是什么请求，却清楚地听到“十万众”。十万众几乎是天劳国全体蚁众，耆老正想提出“既是全体蚁众为何我们一概不知”，以表明自己年虽老而智未衰，却被一圈圆瞪的眼和交错的颚吓着了，相互交换着眼神摇头晃脑地齐声说“依得，依得”。于是，六指绿一众确认了耆老们会在明天一早向母后请示，才满意地离开了。
　　得到消息的都统和兵长们立即赶到耆老室，耆老们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得清楚。二尺九戟耐不住了，直接去将六指绿找了来。六指绿见事已至此，不得不为，于是将事体全貌又清晰地讲了一遍，中心思想是“要求派出行脚蚁到远方去取经”。只不过，此次讲述音量中等音调平和，也将十万众改成大多数。能做到如此，六指绿确实也尽到了责任，也算是没有亏对基层蚁数日来的努力和对她的信任。
　　让六指绿先行离开后，都统和兵长当着耆老们的面，结合数日前扭长牙的传话内容，做了分析研究，认为现在要求去远方取经，不外乎是找到“兵蚁也寻物”的证据，这个要求即使应允，行脚后也带回了证据，最终天劳兵蚁是否寻物，还是得由都统和耆老们报请母后定夺。因此，是否行脚倒在其次，兵蚁是否寻物才是关键。后来，还是兵长们往深处多想了一层，问题便显得容易解答了。那便是假如要求兵蚁也寻物，兵长们也不会包括在内，不如下令让兵蚁们在没有战争与不需要警戒的情况下也寻物，让兵蚁们“多动动”，也不失为好事。于是，同意明天一大早由都统向母后请示，耆老们在旁陪请。
　　蚁国的一切，根本上，蚁后说了算。如果蚁后说了不算，蚁的世界会怎样呢？截止目前，还没有哪只蚁知道答案。天劳国蚁后从不懈怠于政事，只要她处于精力充沛的状态。可惜的是，天劳蚁后经历了三十七年的风雨，也为天劳倾心奋斗了三十七年，现在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她感觉到就在这一二年自己会寿终。她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去年春返巢的那只天使蚁。如果当时自己能直面衰老与死亡，天劳国便会获得新生。正如三十七年前，前任蚁后甘愿驱散已经围定自己的兵蚁，任由自己占据宫宸。不久便发现前任蚁后已经孤独地死亡在宫宸外的一处暗道尽头，而那只前任蚁后，正是她的母后。为了报答母后的大义，她拼尽全力，让天劳国又繁荣了三十七年。
　　现在，她在夜梦里经常惊醒，有时是梦到失去蚁后的天劳国在一阵风里消散了；有时梦到一只天使蚁出现了，梦醒了却又不见了。她知道天使蚁是不会出现的，今春这一序的天使蚁婚飞都过去半年了，“不会再有天使回来了。”她从呆想中清醒过来总会这样念叨一句。她唯一祈祷的是，能在明春再生出一序天使蚁，教导她们婚飞后回归天劳，也祈祷她们能幸运地找到返巢的路。
　　当都统和耆老求见时，她正在想着这个心思。她恩准了都统一大早的求见，也认真地听了都统的汇报，她的心里闪过一个小小的火花——如能寻找到往年天使蚁并促成其回归倒也是拯救天劳的一个办法。她立即同意组建取经纵队，这让都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故意大声地朝耆老们重复着母后的旨意：“恩准派出行脚蚁去远方取经。”又挤眉弄眼地向耆老们示意。这一次耆老们竟然领会了，一起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恩准派出行脚蚁去远方取经！”母后宫宸里依旧静悄悄的，都统和耆老们只得半信半疑地离开了。
　　
　　在转廊拐角偷听的兵蚁工蚁们，早已奔回五层台，只半刻钟，整个蚁国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讨论的重心立即变为谁能胜任行脚、如何长行、到哪里取什么经上来了。因为从来没有谁曾经长行过，哪有经验可言，整个天劳很快就彻底安静了。到了出工的时间，工蚁和兵蚁拖着步子到原上去做工，满腹心思，却都不发一言。傍晚收工回城，仍然情绪低落，默默无语。除了一两只蚁在暗夜里抱怨，说应该挽留上个月的那一众行脚蚁，请她们多停留一段时间，好向她们请教，之所以隔天便走，肯定是招待不周。向歌九打听当时的安排，歌九信誓旦旦地说招待上不会有问题。歌九记得自己还奉献了私藏呢。
　　最后，一只名叫鳞坑九寸的老工蚁想出一个主意，说：“我听说大槐国有一敬老堂，里面白甲耆老足足有九十九，年小者二十二，寿高者达三十六，虽已老不能言，却能凭气息进行交流，关键处还能用足语略作指导。只是，十年前劳槐之战后，两国之间一直不冷不热，黑白之战时大槐也只出兵百只，给个脸面的意思，现在去登门求教，只怕不会接待。”
　　“无妨，”都统九领九顺信心十足地说，“听说她们现在的蚁后是今年刚刚婚飞回巢的天使蚁，新后初政，当然以睦邻为上，何况只是去讨教，又自带食粮，甚至，我们还可以献些肉食，让新蚁后面上光彩，不怕她不接待。”蚁众对都统的高论表示佩服。
　　新政的大槐国蚁后果然不同凡响，用最高规格接见了天劳国蚁老，并要求本国耆老们当面详细解答。大槐国耆老们很诚恳地表明自己才疏学浅，并不能提供什么高明的行脚建议，大槐国的一切都是在祖制下运转，并一再强调并非不思为蚁类谋福利，实在是力不能及。她们又拿出一页告书指点着说，这是上月一众行脚蚁路过时留下的天下方舆图，据行脚蚁所说来看，南地应该是行脚的理想方向。此图与天劳国上月获得的完全一样，正是魁九鳌所留。天劳国蚁老辞归，立即被母后召见。在详细听取了汇报后，母后当着耆老兵长们的面，同意派出行脚蚁去南地取经，却下了一道去向相反的谕旨：行脚蚁先在圭山大地寻访天劳国往年的天使蚁，一是为了通好，二是为行脚积累经验。母后有一个未说出口的深意：一旦寻得天劳天使蚁，她会立即派出自己的全套卤簿仪仗去敦请返巢，接替自己。
　　整个秋末，天劳国的夜闲里几乎都是在做同一件事：挑选行脚蚁。经过初选二选后又进行了各项比赛，在秋末冬初的时节，终于决出了强健且聪明的搭配完美的七只蚁。其中工蚁五只：六指绿思维缜密遇事冷静灵活，八步歌九勤于思考善于记录，三尺辨香精于辨别气味，九米一望强在观远察微，迎风昂立勇猛且攀爬迅速，兵蚁两只：百夫长五步一杀力大无穷精于近搏，百夫长一尺六枪行动敏捷惯于偷袭。一尺六枪本应被推选为队长，最终母后令其任副队长，因其做事严肃常至教条的程度，不适合领导一众行脚蚁摸索在未知的世界里。顺便说一下，第一章曾提到她，她正是八步歌九的好朋友。七众行脚蚁被命名为“天劳国行脚南方纵队”，六指绿任队长。在整个冬伏期间，南方纵队天天研究国史和魁九鳌留下的那页告书——天下方舆图，待冬尽春回，便将长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