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步歌九 （3 天劳国对谈）

　　魁九鳌一行抵达天劳国城池，在得到允许后，花了不短的时间，仔细地研究了四周的地形物貌和天劳国的城池风水，明确表示赞赏。经过询问和考察，深刻地理解了两天前的雷电雨雹是多么突然且恶劣。她将所见所闻详细地记录在贝叶上，注明日期，画上了第七个星形标志，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内心相信这也是天启异象。
　　拜会了都统九领九顺万夫长，魁九鳌请求拜见蚁后。传出的圣音是国中脏乱，此次就不接见了，幸勿见怪，同时令都统和耆老善为接待。母后现在无心过问太多杂务，实在是因为精力不足。
　　她清楚地记得在荣登天劳蚁后宝座十数年的某天，便接见过远方来的行脚蚁，体格巨大，却温文尔雅，聪明灵秀。据眼线伺食蚁报告，现在门外来的这一行七众巨头行脚蚁，正是如此模样，这勾起了她的回忆，却在内心里作了决定，不再接见。她知道聪明的远方客能看出她的衰老与将死，她不想为她的天劳国带来任何不利的影响，哪怕她明天就死去，她的心里也只有天劳。
　　魁九鳌将一页告书取出，做了简单说明。告书正中是一幅大图，正是圭琮大地地埋名称方位路线概略图。告书天顶标有“天下方舆”四字，四周附有风土蚁情的概述。魁九鳌请都统转呈蚁后。都统一力应承，并确实照办。蚁后旨意，转交耆老学习研究并保存。魁九鳌为仅以此书作为晋见礼表达了歉意，同时解释未能带来南国特产，实在是因为长行日久路途遥远，并表示将来南地北地蚁国互通了往来，那时必将安排专使专程送上土产，交好同欢。都统无此远见，更无兴趣，仅唯唯而已。
　　都统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远方行脚蚁，但是传说里有行脚蚁的故事，国史里也有几处年代久远的明确记载。当行脚蚁真的出现在都统九领九顺万夫长面前时，本心只是好奇的她被着实吓了一大跳，两只眼便不停地在魁九鳌一行身上溜来溜去。
　　魁九鳌一行七众的体格并不比万夫长更雄壮，箕首也不比她更大，双颚看上去与万夫长的一般大小，只是形状略有差异。其实在相互行礼时，万夫长早已偷偷将颚套取下，暗中对比了颚的大小，她相信她的颚如果能张得更开一点，或许还比她们的大些。
　　万夫长保持着庄严，面带微笑，心里却是警惕与气恼。当她陪在她们身边时，让谁看，都是一排八只万夫长的阵势。她暗自庆幸这些行脚蚁只逗留一两天便会离开，否则，被母后看到，自己高大威武的形象必然坍塌。她故作镇定地陪同魁九鳌去会见耆老，在路过典藏室时，热情地邀请参观，亲自将一付黑色喙和十一支沙王八的颚展示出来，并做了详细的说明。魁九鳌七众好久才从惊愕中明白过来，表示了赞赏，并说明自己的母国——紫桐国无此珍宝。万夫长面有得色，当面亲自为魁九鳌七众安排了住处与食粮。
　　
　　都统九领九顺万夫长将行脚蚁介绍给耆老们，有一只白甲耆老恍惚以为幼年时见过的行脚蚁又回来了。得知魁九鳌希望能向耆老们请教天文地理与风土蚁情，万夫长便安排副都统九领八顺作陪，自己告辞后离开了。
　　安排副都统作陪，万夫长是经过缜密考虑的：一是副都统的体格与自己几无相差，陪在行脚蚁身边也算是维护了天劳国的形象；二是在事后副都统有能力将谈话内容完整地复述给自己，事实是她高估了副都统；三是副都统的体格多少能起些震慑作用，本领至少也能达到不被一击毙命，真被袭击时，至少能确保有机会发出警报。她担心这一行巨头蚁是否会对天劳国带来伤害。谁能保证这些突然出现的巨头蚁真的是远方蚁国的长行使？仅仅是为了研究地理与风情？四是自己离开，确实是有紧急的事需要立即部署。
　　都统从城内兵蚁中挑选出三百只强壮的黑甲巨颚蚁，国中所有的百夫长与候补百夫长及蚁后宫卫兵蚁都名列其中。又安排她们饱餐一顿，新磨双颚，隐藏在七层台的通道暗处，一旦八层的耆老居室区有异动，便立即赶过去支援。同时，又偷偷安排工蚁将几个紧要处的通道用泥方封死，又将几个重要的道口筑窄，并做好随时可以紧急泥封的准备。对蚁后及蚁卵等不可封闭的至要区域增加了护卫。一时间，七层台充满了紧张气氛，几乎是进入了临战状态。
　　歌九拉上昂立按都统的安排，领了草籽、石糖和蜜露，送到新打扫的七间居室，布置妥当，便向八层台赶去。虽然城池内的清污修缮工作需要抓紧完成，她仍不想错过耆老与魁九鳌的对谈。她相信对谈必然丰富有趣，是难得一遇的，也会是终身难忘的。她总是无来由地对行脚蚁产生兴趣。后来她在深夜里又一次想到这一切时，突然找到了原因：一是自己天性友善，二是崇尚远行。可是，又有点不明白，自己崇尚远行，当时却并没有去远方的强烈愿望。
　　歌九与昂立紧随着一群工蚁向八层台赶去。这些工蚁是按都统授意，暂停挖掘新通道和清污的工作，相拥着赶过去听对谈的。都统如此安排，是为了掩盖国难真相。她担心行脚蚁一旦看出城池损毁严重蚁力疲乏，会生小觑之心，既生小觑之心，难保不生非分之想。去听讲的工蚁群中夹杂着巨颚蚁，兴奋的歌九一眼而过并不入心。在七层台的垂甬道口，歌九看出道口被填筑过，变窄了很多，几乎到了只能单蚁通行的程度。她认为这是暴雨侵城时临时加固搞成这样的，果然，道口附近垒着泥方。
　　耆老室里的对谈已经开始了。端坐在室口的副都统九领八顺庞大的身躯几乎将门堵死，面朝里在认真听讲，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扭头对来者做出噤声的示意。歌九从副都统的头顶看向室内，肃然挤坐着的只有魁九鳌一行七众和三只耆老，狭窄的室内再无空间，心生羞愧，便也知道其她耆老没有参加的原因了。门外两侧侧耳倾听的工蚁群里，挤着数十只巨颚兵蚁，却都闭目垂首似在梦乡，而不停地微开即合的颚暴露了她们的真实状态，她们的假寐未能掩饰内心的紧张。
　　对谈主要是魁九鳌发问耆老作答，内容并不精彩，答案大多是歌九知道的。而耆老的有问必答，却经常是答非所问或离题万里或牵强附会。歌九闻之汗颜。副都统显出无聊的神情。
　　当话题涉及地域时，耆老的回答顺畅正确多了，将圭山远近的地土、城池、名称、方位等都做了详细介绍。谈到物产时，笼而统之一带而过。对于黑石冈，仅仅提了一下方位名称，并不多谈一字，对白蚁更是只字未提，显然是有意为之。偌大一个大河之北，只说了句兽巨林盛，一言而已，倒是将相关的传说讲得极为神奇，使听者难以置信。
　　魁九鳌始终聚精会神，间或轻轻颔首表示肯定，偶尔在贝叶上记下一两行。当魁九鳌问到近十数年，天劳国是否出现过不明病害，三只耆老紧张了一下，相互低语了几句后才回答没有。魁九鳌沉吟片刻又问，在夏秋季节是否有国蚁无故走失，耆老立刻一致回答没有。魁九鳌轻轻地长吁一口气。
　　歌九内心不满，因为耆老显然已经忘了追风，又想到自己已经跟魁九鳌提到过，也就闭口不言。后来，在问到天劳国史时，早已失去答题兴趣的耆老们才来了精神，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争相发言，魁九鳌记录的速度明显加快。穷经皓首的耆老们但知引经据典，夸耀天劳国的悠久历史，哪里还会记起眼前旧事，自然也不会说起尚未正式修入史册的劳槐之战和黑白之战。
　　在说到一千年前的大地震时，魁九鳌礼貌地打断了耆老的高谈阔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表示希望能亲眼阅读一下相关典籍。耆老当然表示同意。副都统也为耆老的上佳表现露出了笑容。魁九鳌又问到是否听说过乌铓国，耆老们并未入心，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
　　在提问结束后，魁九鳌从行囊里取出一片贝叶向耆老请教。耆老们仔细观看了半晌，又小声商谈了几句，说依稀在哪里见到过这样奇怪的抽象图形，却记不清是哪里了，又立即自我否定说很可能是根本就没有在哪里见过。魁九鳌并不多言，只表示了感谢，便将贝叶收了回去，准备结束对谈。
　　子夜。数十只巨颚兵蚁呆着脸，已经成排地倚靠在道壁上了。副都统虽然保持着标准的坐姿，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大脑在开小差。其它工蚁早已离开多时，仍坚持瘫坐在通道里的也都低头垂肢，半天后突然自惊自醒地抬头四顾，便又摇头晃脑地坐不稳了。昂立三次地示意歌九离开，歌九并不理睬，昂立便自个走了。幸运的是，坚持下来的歌九听到了她从来没有听过的精彩的内容。
　　在魁九鳌准备告辞时，主座耆老为了表示自己有见识，不顾子夜已过仍未安排访客休息是多么无礼，也不顾自己衰老的身躯是否还能坚持，强撑着表示多么希望魁九鳌也能讲述一下琮山大地的风土蚁情。如此要求，魁九鳌不得不将整理记录的工作往后放，又为了表示尊重，并不敷衍了事，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将南地蚁国的风情地貌做了详细介绍。主座耆老一句多嘴后，内心里立即生出不停声的自我抱怨，只得偷偷折自己的股肢产生疼痛，才使自己勉强保持听姿，几乎没有瘫倒。
　　一直在与睡虫苦斗的耆老们并没能听进多少，只是顺着摇晃的身躯不断点头而已，到对谈结束，六肢早已麻木，挣扎着也未能站起来。七只巨头蚁明察善解，立即跨步上前，把着耆老们的前肢说着请留步，并未让耆老们起身送客。副都统突然从朦胧中看到巨头蚁箭步上前，吓得惊叫起来。幸亏憋了半宿，喉咙干燥，未能发出声音，才避免生出一场乱。
　　室外的歌九听了一通整幅全篇的南国风情，内容太过庞杂，实在没有记住多少，却也产生了南国阳光普照物阜蚁丰一派祥和的印象。耆老们和副都统还有那些兵蚁工蚁们半闭半开的耳朵，也断断续续地刮到一些新闻，转瞬又忘却大半。这些不成片的新闻残碎在几天内便被咀嚼得面目全非，终于嚼出磷火般的夜光，在亘古不变的天劳国的生活史上，照出了鬼魅般的幻影，彻底搅乱了辛苦却平静的生活。一场风波从此开始。
　　
　　傍晚，各处寻物蚁垂头丧气地带着空背兜返回城池，满面愁容，担忧着母国的未来，也为自己的命运焦虑。当满载而归的东原寻物蚁抵达城门时，实实在在的食粮才让这个充斥着绝望情绪的群体沸腾起来。工蚁们听说是远方的行脚蚁指示了方向，才发现了新的寻物场，都打听着要去八层台探望。都统的指令是远方客正与耆老对谈，不得打扰，只得作罢。实质是都统担心一旦内乱，八层挤满工蚁，伤亡必然增大。工蚁们闻得对谈庄重严肃，便息了众议，又准备加入到清理城池的工作中去，也被都统制止了。工蚁们看出都统神情肃然，不敢多问，只得散归各处休息，心里却打定主意，明天起个大早，去向远方客问个好，表达一下敬意。
　　都统在做了应对行脚蚁的紧急安排后，并未忘了本职工作。连夜招集各寻物大队大小头目，对寻物场做了临时调整。工蚁三大队七大队在明天寅正三刻东门集合，随同五大队行动，路线变成了出东门后直接向南偏东方向前进，这是去石榴湖的最短路线。提供警戒的是兵蚁五团和七团。三团的新任务是明天全天秘密地分散在城内警戒，直到行脚蚁离开，其它队团任务照旧。工蚁在明天傍晚返城后再到各处协助清理、修缮与重建，限三天完成复城工作。得到新命令的三大队和七大队的大小头目立即通知散布各处的部众，直到半夜才草草歇下。
　　对谈结束，歌九领路，紧跟着的行脚蚁一行都保持沉默轻手轻脚地走，以免惊扰辛劳者的夜梦。刚刚转上七层台的垂甬道，队尾的魁九鳌脚步一缓，转头注视了一下道口的泥方，立即快速地扭回头盯着脚下的道面继续走。这细小的动作并没被尾随的一群复眼看见。
　　魁九鳌七众回到布置一新的居室，已经是寅初一刻。副都统领着强打精神的颚兵蚁，远远地盯着客蚁进入客室，立即踅进另一条通道，闪身进入一间居室，向候在室内的都统做了汇报。大意是一切安全，无需紧张。都统这才放松神经，留下一句按原计划执行，带着几位百夫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歌九客气地请魁九鳌一行随意享用蜜露、石糖和草籽，如有其它需要，让她们到左手第三个窄道的第一间居室去叫她，她会一直在那里等候差遣。她还羞涩地将自己的一小份私藏恭敬地放到魁九鳌的面前，道声辛苦，便退了出去。
　　六只巨头蚁分散到六间客室歇下了。魁九鳌取出贝叶，整理起了记录，这一夜她只休息了三刻钟的时间。上午，又向耆老详细询问了去往附近蚁国的路径，便告辞上路了。歌九没有被安排陪侍。她自己私自决定不出工，只顾在魁九鳌身边帮忙照应。可能是这两天调整太频繁，内务太乱，她的擅作主张没有被头目纠正，甚至，头目还在路遇时朝她点头微笑。
　　歌九有心想留魁九鳌一行再住一天，自感身微言轻，又见都统一边客气地邀请魁九鳌返程时再来做客，一边欢笑着拱手相送，更是不敢多言。歌九将魁九鳌一行一直送到东原小树林，眼看着她们向东转北而去，又爬到槭树上呆呆地注视着，直到那七只蚁影完全消失在原野的尽头，才怅怅地往石榴湖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