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步歌九 （续1 暴雨无征兆；2 魁九鳌）

　　卯初，晨光尚未出现，东方的天空刚刚显出鱼肚红，依稀可以辨出大地的弧形和树影。自从今年春天顺利送走小精灵后，八步歌九便申请不再担任伺育蚁。母后产卵数量显然减少，部分伺育蚁正被重新安排。歌九被编入工蚁寻物五大队，现在正跟随着队伍行进在东去的蚁道上。五团兵蚁三三两两地间杂在队伍里，除了轻微而杂沓的脚步声，四下里静悄悄的。
　　歌九偷偷地叹了一口气，颚下的口器轻轻地动着，她在默吟着她的第一首悲歌，这是纪念她的同序好友八步追风的。去年春，面对死于非命的那只她倾心抚育过的返巢天使蚁，也没有这样悲伤过，也没有想过要写一首悼亡的悲歌。可能是因为那只天使蚁没有听从她的嘱告，竟然放弃到远方去开辟新家园，而返回天劳觊觎母后的宝座。她也没有为此次的国难写下哪怕一行诗，并不是因为她不爱国。她是个刚刚找到写诗小感觉的年轻工蚁，和那些初出茅庐的内心自觉的小脚色一样，不敢下手去写关于国是的大篇章。
　　东原的杂草与矮树在微明的天光下逐渐显露出它们真实的长相，沉睡的小树林仍抱着夜的黑甜梦不撒手，那两棵槭树树叶还没有变红，无花果被冰雹砸烂在泥地上，野花的淡香隐藏在微凉的晨息里，裸露的地面因为夜湿而冰脚，听不到半点地下蛰虫的动静。世界是静止的，时间亦已停顿。一只生力蚁——刚刚从幼蚁长成为出城作工的工蚁——被吓着了，故意大力地踩踏地面，一片死寂里便突然响起笃笃笃的声音，竟然没有引起惊怪责备。蚁众循着兵蚁前锋一路发出的指示信息素，低着头只顾接踵前行。
　　在这个暴雨几乎冲毁了一切的世界里，谁都不知道到哪里才能寻到食粮。背着空背兜，心里也是空荡荡的。有老兵蚁想到冷杉林里的白蚁，惧于白蚁排山倒海阵，惧于白蚁酸臭的毒液，哪里敢讲出口。有老工蚁也想到了，更是不敢提起，她几乎夜夜被积尸如山的噩梦压醒。当她看到有年轻的工蚁跑偏到东北方向——冷杉林的方向，便惊乍乍地吆喝年轻工蚁归队。
　　老工蚁们一边作工一边心怀鬼胎，没心没肺的新工蚁们只顾四处奔跑搜寻，有少数新兵蚁，也自发地加入到搜寻中。新兵蚁东门三六九——没有名目和来头的普通蚁通常是按门下和序号编名——也一改平时的散漫，不仅眼观六路保持警戒，低头时也手脚并用在草丛和泥隙间翻扒，也学着工蚁的样将耳朵贴到地面倾听，立即蹦起来大声叫唤。围上来的工蚁立刻准备掘地。
　　经验丰富的老工蚁六指绿亲自上阵，趴下倾听，什么动静都没有。抬头看了看三六九激动的面骨和起伏的胸骨，便吆喝着让工蚁散开去了。三六九疑惑地又趴下去听，咚咚咚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耳畔。她气愤。她明显地听到咚咚咚的跳动声加快了。地面下躲藏在泥窟里的蛰虫肯定觉察到被发现了，听，跳动声又加快了。三六九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她相信自己能得首功。她气愤于六指绿对她的嫉妒，下决心要凭一己之力将蛰虫挖出来，甩到六指绿的脸上去。她手按胸骨，为准备开挖做一次深呼吸，咚咚咚的声音突然不见了。慌忙松开手趴下去听，又出现了。三六九突然用手去试按胸骨，听到了自己激动的咚咚咚的心跳声，她的面骨瞬间红出一层紫，站起身，讪讪地走开了。
　　
　　2，魁九鳌
　　
　　歌九穿过小树林，继续往前走。她希望能发现一处有丰富物产的地方。她更希望她的周围没有其她蚁，她就可以大声地吟唱她写的悲歌，为追风做一次悼亡。
　　朝阳在晴朗的早晨像被娇宠惯了的新妇，在开启朱门出婚房前，先将盖在身上的彩纱轻轻地掀开，再起身化妆匀脸，弄得周身五彩缤纷，将天边的云朵都染成了朝霞，然后才捧着自己红朴朴的喜脸，美滋滋地在地平线上露出一线眉弯。她要偷窥一下她精心哺育的大地在夜睡中流涎的丑态，然后冷不丁地纵身飞翔到东天的彩云里，向万物播洒她无穷无尽的光辉和爱，将凡尘里的一切痛苦和烦恼融化。于是，东部原野的草茎树干间便突然现出万道光芒，亮红色的光芒里是一弯金色的光圈，将大地上的万物拥抱在温暖里。
　　沐浴在朝阳里的歌九从精神到肉体都变得轻松起来了。她爬到一棵灰皮红叶的鸡爪槭的杈上，脸朝东方，享受着这几天来难得的好心情。
　　她看到金色光圈里铮铮琮琮地闪动着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蚁影，两支触角在轻轻晃动，巨大的身躯下是强壮的六肢，正迈着坚定的步伐向自己奔跑而来，越来越大。她突然呆住了。这难道是追风的灵魂？歌九流下了泪，闭上眼睛，朝天高唱：
　　奔跑吧，我的同序，
　　生命如河，
　　一旦停息，
　　便会干涸。
　　
　　奔跑吧，我的好友，
　　跑进我梦，
　　再续友情，
　　天长地久。
　　
　　奔跑吧，我的英雄，
　　你就是风，
　　不枉今生，
　　不停追求。
　　
　　“你好。”歌九的歌声刚歇，便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说。
　　“你好。”歌九轻声回答。她知道这是追风在问候她。她不敢动，怕一动一切便会消失。
　　“你好！”
　　“你好！”她仍然闭着眼，心酸地享受着与追风的交流。
　　“你好！请问此地是哪里？”
　　“啊！”歌九突然清醒过来，慌忙往四周察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好吗？”声音竟然从她的脚下传上来。
　　歌九忙抱紧树枝，歪头朝下看。她看到一行七众巨头蚁齐整整地站在槭树下，正疑惑地仰头看着她，其中有一只黑甲巨头蚁一脸嬉笑。
　　“哦，你好。”歌九说。
　　“请问此地是哪里？”其中唯一的一只灰甲巨头蚁问。
　　“我也不知道。这里的名字——”歌九回答。她想不起来这棵小小鸡爪槭所在之地是否有地名。
　　“那么请问，从这里向西会是哪里？”
　　“小树林。”
　　“再向西呢？”
　　“东原。”
　　“再向西呢？”
　　“城池。”
　　“哪国城池呢？”
　　“母国。”
　　灰甲巨头蚁无声地笑了笑，看了看四周的同伴，转回头朝着歌九又问：“叫什么名字呢？”
　　“八步歌九。”
　　“八步歌九？”灰甲巨头蚁沉吟着重复了一遍，“是个美丽的名字。谢谢。那么，到八步歌九城有多远的路呢？”
　　“八步歌九城？不是，不是城。”
　　“不是城？”
　　“是我的名字。”
　　“哦，那么，城的名字是什么呢？”灰甲巨头蚁一脸释然。那只嬉笑着脸的黑甲巨头蚁笑出了声。
　　“天劳。”歌九觉出了自己的稚嫩，羞红了脸，忙从槭树上下来。灰甲蚁在树边接应着她。
　　“八步歌九，你刚刚是在唱歌吗？”
　　“嗯——”歌九垂下头，又猛地抬起，说：“是的。”
　　“很动听的歌，却音律悲伤。你如此年轻，孤身在此，难以理解，可以跟我说点什么吗？”
　　面前站着的一排巨头蚁，体格壮大，几乎达到歌九两倍，都背着一只大行囊。方胸圆腹，肢干雄强，棱角分明的方形巨头脸上，透露出善良、干练、坚毅。虽然是陌生且强大的，歌九却生不出半点畏怯，反而没来由地感觉亲切。
　　“说点什么？我是一只寻物工蚁，前天失去了一位最好的朋友。”歌九将追风失踪前后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下。
　　“你的歌就是唱给你这位朋友的？”
　　“是的。其实，我真的希望她还活着，不过，那样凶猛的暴雨下了一整夜，置身旷野里的她又如何能熬得过？”歌九真的不相信失巢的蚁能平安度过那一夜。
　　“真是悲哀的事啊。你独自在此为你朋友悼亡，你的情感是真挚的，无论你朋友在哪里，她一定会感知感激的。我希望你能走出悲伤，走好后面的蚁生。”灰甲蚁安慰了歌九，又详细问了前天夜雨的情景，还从背囊里取出一片贝叶记了几行。
　　“你们从哪里来？做什么去呢？”歌九问，她无端地相信这一众七只巨头蚁肯定不是来自附近蚁国。
　　灰甲蚁扭头指了指东方露出地平线的数丘半圆形轮廓：“我们从东边的圆山来。”指了指西方的圭山，“向西去寻访圭山大地上的蚁国。”又指了指北方和西北方，正是大河所在的方向，“再去寻访俱芦地大河的源头。”
　　灰甲蚁一下子指了好几个方向，歌九没能跟得上，也不好意思追问，只是一味点头。待灰甲蚁住了口，才提出一个疑问：“从圆山来？那里只有老林，没听说过有蚁国呢。”
　　灰甲蚁想了想，笑了，说：“圆山那里确实没见到蚁国，确实只有一片老林。我说的是我们三天前在圆山，今天一早刚刚到达此处。我叫魁九鳌，她们是我的同伴。我们来自遥远的南方，我国国名叫紫桐。”
　　“没听说过。”歌九老实说。
　　魁九鳌说：“是啊，世界很大，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原计划一年走遍圭山大地，到现在，连圭山都还没有走到，算起来，我们离开母国已经半年了。”
　　其她六只巨头蚁都转头向东南方向望了一眼，又坚定地将头转了回来。
　　六只黑甲巨头蚁都向歌九问了好，并报了自己的名字。那只最爱笑的黑甲巨头蚁叫魁铁红，另外几只分别是魁铁蓝、魁铁黑、魁铁紫、魁铁灰、魁铁青。歌九腼腆地一个一个地回了好，还生平第一次与陌生蚁轻轻碰了碰触角，紧张得在完成触碰礼后都忘了收回前伸着的脖子。站在一边的魁九鳌看在眼里露出了微笑。
　　
　　歌九将这七只远方蚁引见给五团团正后，聪明的魁九鳌精于世道，主动将东方的地理与出产做了介绍，以期获得地主的好感。
　　从与歌九相遇处再向东不远的陡坡下是白茅草原，间杂着零星的黄芦。草原的东边是宽阔的荒原，荒原东便是老林与圆山。穿过荒原到达圆山是困难的但也是可行的，只要能吃得了苦。这些信息是天劳国知道的。天劳国还知道这片草原除了在结籽季遍地瘦果外，就难得见到可采食的出产了。而在结籽季，天劳国采食场处处是瘦果，根本用不着到这片闷湿的草原里来采集。
　　沿草原的西堤向南一个时辰，便到达草原的南沿，那里有一个石榴湖。湖边长满石榴树和桂树。这几天并没受到暴雨侵袭，正是石榴开裂季，桂花正香，蜂蝶成群，树上和地面上的产物很是丰富。可喜的是，那片区域竟然没见蚁国城池，后来才知道原因——那片区域逢雨必淹。这个信息是天劳国所不知道的，因为那个区域已经超出了天劳国世袭的寻物范围了。
　　魁九鳌一众途经圆山时，在老林外围逗留了一天，做了简单的调查，认定老林是一个死寂的世界，阴湿恐怖，瘴气浓重，并不适宜久留。白茅草原积水严重，魁九鳌一众只得绕着草原前进，一路做了详细的考察。拐到草原南沿，发现了一个小湖——她们给它起名石榴湖。饱食了石榴汁，采备了适量的食粮，便沿草原西沿北上，巧遇歌九。
　　五团团正二尺九戟千夫长仔细倾听，闻言暗喜，将方位和路程问了个明白，又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知道虽然路远，却也能当天赶个来回，总比在东原瞎转来得强。团正向魁九鳌一行表达了真诚的谢意，立即下达了转场的命令。工蚁五大队和兵蚁大部立即组成行军纵队向南奔去。魁九鳌在小树林做地理物候调查得到了团正的协助。调查完成后，团正安排百夫长一尺五叉和歌九陪同魁九鳌一行先行返回城池，她和亲兵匆匆地向石榴湖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