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步歌九 （1 暴雨无征兆）

　　蚁历5156年，也就是第一章所述的“小精灵婚飞”的这一年。秋，八步追风在南原失踪了。
　　当天早晨，难得一现的浅蓝色的天空毫无征兆地突然变成了紫色，如冰般的冷气团伴着轰轰雷声从天空坠落在大地上。火速返城的紧急号角吹响了，天劳国七团兵蚁和七大队工蚁立即散开队形，每一只兵蚁工蚁都以力所能及的最高速度返城。幸运的是最后一只工蚁也赶在雨点砸到地面之前冲进了城池。喘息未定，便立即和其它紧急返回的队团，投入到闭城与加固城池的特急战斗中。
　　天地间残存的光明迅速遁去，夜反常地侵占了白日的天空，神经质地搞出许多错乱的举动，一瞬间天地间便塞满了蹦跳着的水球，水球的间隙里乱窜着摄魂搜魄的闪电，闪电照耀着随雨而下的冰雹。沉雷轰击，大地震动，城池颤抖。电光射进尚未封闭严实的城门，通道里的积水反射出刀光，处处是惊恐的冷面与慌乱无措的举动。直到所有城门都封闭严实，整个天劳国几无秩序可言。
　　一只有幽闭症的年轻工蚁第一次面对全封闭的城池，竟然用头撞墙，幸亏富有经验的老工蚁用泥糊住了她的复眼才使她安静下来。密闭的城池里激荡着哗哗汩汩的骤雨声和哐哐嗡嗡的闷雷声，彻夜不息。城里多处被淹，全城彻夜奔忙，都在为保护蚁后蚁王和抢运蚁卵而舍身拼命，根本分不出太多的力量去抢护食粮。
　　天明雨住，各平台通道室屋储物间才刚刚结束战斗。兵长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立即开始清点损失。食粮损毁大半，蚁后安全，蚁王安全。幼蚁也投入了战斗，出现了并不严重的扭伤。蚁卵遭水。去年母后为紧急补充“五二巨震”损失的兵蚁，曾用二十个日夜连产了七千蚁卵大伤了身子。今年春也拼尽全力生出了足量的天使蚁，安排他们幸福地婚飞而去。自那以后，体能便一落千丈，继后的两序蚁卵数量都极少。当此突遭暴雨之时，蚁卵尚未破壳成不能经水的柔嫩幼体实属幸运。蚁卵水湿后被抢运到干燥处，由于事急，对娇贵的蚁卵并未能及时提供更多的关注。工蚁安全。兵蚁安全。
　　但是，八步追风不见了，满城查找，没有踪影。直到这时，七大队工蚁里才有回过神的说起追风是在南原上跑丢了，应该是没能及时赶回城。七团兵蚁也都好像突然恢复了记忆似的，一致地证明此言不虚，还提供了不少能够相互印证的细节。强调当时团正和各百夫长指挥得当，根本原因是陡起的暴雨打乱了部署，追风又跑得不见个影，在震天响的风雷声里肯定没能听到号令。兵蚁七团和工蚁七大队从九死一生的境地里能够全员归来——当然除了八步追风——本身就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看她们诚实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在帮团正和百夫长们开脱，更不像是为自己未尽互助义务在推卸责任。
　　七团团正二尺一镰千夫长未置一词，这个聪明的家伙深知此时沉默是最正确的应对。她知道早已跑得不见影的八步追风肯定被困野外，当时已经吓掉了半个魂的自己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安排比自己力弱的部下去冒险。从大局出发，她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从天劳国律和蚁氏存世风格来说，她知道自己是错的。她内心感激部下对她的支持。在查核损失的副都统九领八顺颔首默认后，二尺一镰沉着脸，用平和但坚定的语气，安排兵蚁立即蹚着泥泞去南原寻找追风。傍晚带回来的消息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次日，又安排少量兵蚁到更远的地方去搜寻，歌九也请求一同前往。春天的太阳难得如此泼辣，只用昨天一天，就已经将南原的烂泥地晒出了硬皮，只有低凹处与阴暗里还有泥淤甚至小水洼。青草与棘棵早就忘了一天前的风摧雨残，全身心铆足了劲生长着，开出的花朵越发水灵鲜艳。蜜蜂的嘤嘤声在歌九的耳畔若隐若现，却看不到蜜蜂的身影。
　　寻找追风的七个小队的兵蚁在草窠与石缝里翻查推敲，偶尔有气无力地呼喊一声。只有歌九扯圆了嗓子吼着跑了一天，吼哑了嗓子，跑瘸了腿，到傍晚仍然没有任何发现。二尺一镰只得据实向副都统汇报。副都统让蚁老将八步追风登记到失踪册，归了档便算是结了案。歌九有心要求再去更远的地方寻找，知道这不合惯例，更何况满城还在繁忙的复城清污中，便闭了口，满腹委屈，内心不住地为追风祈祷平安。
　　
　　西原遭受的损失巨大。在小树林里熬了一日一夜的牧蚜旅死亡工蚁七十只失踪二十一只，四团兵蚁死亡三只。放牧的蚜虫失踪数千死亡数千，介壳虫损失殆尽。当团正将损失报告递给副都统时，两手都在颤抖。幸亏母后深明大义并深识天道，知道这是上天示警，并没有恩准都统的追责上表，甚至对未能及时发出预警的预测蚁降旨抚慰。
　　迎风昂立虽然明知此雨来得蹊跷，但是私心认为，无论如何最大的责任还是在预测蚁，同时也深深地抱怨自责。如果牧蚜族和四团平时能真心实意团结互助，蚜虫的损失就不会达到百分之九十，甚至都达不到一半，更不会有九十一只工蚁因力弱无助，眼睁睁被雨水冲出树窠虫洞冲到烂泥浆里丢命或失踪。
　　预测蚁们根本搞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整个集体竟然在同时失去了预测能力，前面提到预测蚁的预测能力不但是天生的，而且准确得好像她们就是天，因此她们私心里认为这是天惩，却都不说出口，只是赎罪般地在城池里拼力做工，日夜不息，也未能减轻她们的自责愧疚。对着黑麻麻铺满层台和八角场的蚁尸，都下定了必死的决心。虽然母后仁慈开恩，她们在事态平稳后，仍然偷偷集中到一个湿糊糊的直通道尽头，并不相互埋怨，也不责问苍天，相互道了别便准备自尽。幸亏歌九心细，看出预测蚁失神却始终含着笑的脸，紧紧地盯着她们，及时发出呼救，与赶来的工蚁兵蚁一起救下了她们，到底还是有一只预测蚁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后腹。
　　
　　食粮损失巨大。离冬伏只有大概两个月的时间，不抓紧储备足够的食粮，天劳国将无法安全熬过冬天。在城池恢复到刚刚可以运转时，母后的旨意便颁布下来：工蚁一大队的一二三小队开掘新的通道与居室，四五六小队清理污损区，七八九小队暂编入工蚁五大队，其它诸如伺食蚁、伺育蚁、伺洁蚁等，各留一半在城内维持常务，另一半暂编入其它工蚁大队，集中所有力量出城寻物。
　　九领九顺以副都统的身份配合都统牛头蛮经历了“黑白之战”。“黑白之战”一年后，牛头蛮突然主动辞去都统之职，她自然而然地接替上去成为都统。不料自她接任都统后，小地震接连不断持续数年，直到5155年发生了“五二巨震”。从此以后，地震、暴雨、飓风、冰雹、极寒、高温、大旱连踵出现，使她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内心早已生怨，只是表面上未露形迹。此次大暴雨后，暗生卸任之心，她已完全失去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了。
　　万夫长九领九顺传达旨意到各兵长和工蚁小头目时，她的内心里正想着黑石冈冷杉林，想着肥美的白蚁。“今年应该算是年馑了，应该可以去猎捕了吧。”万夫长自言自语。万夫长内心里甚至怀疑母后也有同样的心思，否则，她在母后宫宸领旨时，母后何以突然提到几乎被忘却的冷杉林？何以又一次凭空强调，大槐国在春末通告白蚁举国失踪肯定是想独占而编造的谎话？“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阴谋！”母后吐着酸气肯定地说。母后还夸赞白蚁坚固的城池必然能抵抗住狂风暴雨的侵蚀，三次地强调白蚁必然没有太大损失。当时母后的神情是多么怪异啊！九领九顺疑心自己听到了母后吞咽口水的咕嘟声。
　　
　　一大队的一二三小队按照耆老蚁老的图纸，需要将三层台的北通道掘宽至原来的三倍，并向北延伸三百寻，在尽头掘出一个新平台，向上打通一条直达地面的新城门，图上标称新北门。在新平台西北东三个方向上，再掘出数条直通道，通道两侧筑居室。这个即将新增的区域在接下来的数月里，又向上向下增筑了数条垂甬道、平台和居室区，成了天劳国的卫城，此为后话。
　　在挖掘北通道的延伸段时，挖掘到二百寻的位置，有五彩顽石挡道。这块顽石不知是从地底长上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耆老们研究了半天，也得不出结论。试图将顽石四周的坚泥掏剔干净以便探个究竟，又怕将坚泥挖松而掘塌了新通道。后来绕着顽石挖掘出一个围着顽石的绕廊。绕过顽石后，为了给新区预留出足够的空间，增加了延伸段的长度，向北也挖了二百寻，才建了新平台。耆老测量出这块顽石的围长是二百弓。顽石石面坚硬粗糙，有工蚁试着磨了一下颚，省力下料，很是适用。从此，便经常有工蚁兵蚁前来磨颚。一锉八毫的工作量突然减少，头几天还暗自高兴，后来，门庭渐显冷落，她便在寂寞里对那块顽石产生了仇恨，朝顽石偷偷吐了蚁酸。
　　一大队的四五六小队加班加点清理污损区。位于五层台的蚁卵区损毁到了无法恢复的程度，上报后按旨意进行填塞，同时在相对的东通道尽头开挖新卵室。城池内涝时，伺育蚁应对突发险情明显经验不足，只顾着将蚁卵抢运到干燥的区域，并未挑选合适的场所，使蚁卵没能及时得到控水通风。卵囊久浸污水，伤了卵命。到数日后只有零星幼虫出卵时，才发觉大事不妙。仔细检查，很多蚁卵早已成了干瘪的柴壳，这让历来尽心尽职的伺育蚁自悔自恨，痛不欲生。工蚁和兵蚁在旁劝慰。亦有工蚁兵蚁私心里想到时下世道艰难，此序少些新生蚁，对天劳国也不失为好事，面含喜色。
　　这个想法理论上是正确的，现实也是正确的。母后心里亦是如此想法，只不过她还有一个更不能言的苦处。今年春后，她已经明显地有了心有余力不足的体感，两序常卵数量显然减少。今年收成依旧不丰，甚至不比上年，正是减少产卵的合理遮掩。现如今又遭此天灾，损失蚁卵或许是最好的应对方法。当然，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对她有利的巧合，这种情况不可能年年发生，她也不希望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因此，她知道自己必须立即有所准备，对天劳国的未来来说，久拖必不可取，久拖只能带来毁灭。
　　她知道，明春她必须再次努力产出足量的天使蚁，这也是她最后的努力，也是天劳国最后的机会。她希望能有天使蚁在婚飞后返巢天劳，接替她将天劳国延续下去，否则，她总有一天会死去，那时，天劳国必将灭亡。她想到了去年春季那只返巢的天使蚁，被她的旨意夺去生命。今年的天使蚁除了确认死亡外，都是一去不返，她自认为是她曾经的残暴所致。如果历史能重演，她相信自己再不会为这个必不能久坐的宝座而对亲生蚁痛下杀手。
　　她现在最关注的是高蛋白的储存量，不仅能支持整个天劳国安全度过冬伏，还能让她在冬伏里潜心补充能量。她需要高蛋白来刺激荷尔蒙的爆发，好在明春，将精囊内储存的最后一序子体，全部育化成天使蚁。她想到了肥美的白蚁，却没有下令去攻取。数年间黑甲蚁国与白蚁王国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总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后来白蚁王国掌握了应对黑甲蚁进攻的战法，战争天平便不再向黑甲蚁国倾斜，而是经常对白蚁王国有利。当都统来领旨时，她无意中提及白蚁和黑石冈，暴露了心声，幸亏及时收住了口。
　　“到冬初如果仍不能储存足量的蛋白，为了天劳国的未来，只能与白蚁舍命一战了。”她痛苦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