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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蚁史钩沉 (6 奇怪的啸声;7 世外樟园)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6-24 15:43:08      字数:7920

  6,奇怪的啸声
  
  蚁历5155年,春。
  此年正当白蚁天食国第五十九代蚁后——圆福二世——壮执时期。大地再次震动。此次地震极为强烈,地动山摇,河水漫溢,圭山大地处处异响,地光闪烁,火流星现于癸地,昼如暗夜,经月不明。黑甲蚁天劳国修史时经过谨慎比对,最终确认此次地震不输于千年前的“四二巨震”,故称此次地震为“五二巨震”。
  虽说各黑甲蚁国损失严重,却也没有达到失国的程度。天劳国城池随破随补,尚能维持。倒是大槐国护城的那株巨槐,树身向西倾斜,动了根基,大伤元气,虽然没有倒毙,估算至少十年,才能恢复茂盛。
  天食国坚固的城堡也被震塌了许多通道室屋。最可怕的是紧贴在石壁上的整个城堡完全脱离了石壁,出现了一个三至四弓宽的间隙,紧挨着石壁的室屋和通道完全暴露,使整个城堡的通风系统失灵。这个垂直立面成为雷劈般的悬崖,坠落丧生了不计其数的蚁口和蚁卵,同时损失了许多物料。万幸的是圆福二世所居宫宸远离石壁并且深处地心,并未受到影响。
  黑石壁上生长着的野草和藤蔓被震落下来,击打在城堡顶和堡坡上,犹如走蛇奔兔冲突击杀,不少躲闪不及的白蚁死于非命。附着在纹理上的泥块伴随着黑石顶洒泼出来的泥水砸向城堡,众多奔逃着的白蚁横遭不测。处处是密密麻麻的蚁尸,使幸存白蚁深陷在悲痛之中。
  地震停止了,黑石通体露出了斑驳的原形,因为离得太近,白蚁并不能看出个中秘密。数十株冷杉倾倒了,被抹揭掉褐皮的根茎白森森的,招魂般在尘霾里颤抖。有几株横陈在冈顶空地上,其中最为巨大的一株始祖杉,如果再偏北十五寻,便会兜顶砸在城堡上。天食国何其幸运!
  在震后何去何从的国运表决中,天食国出现了几乎各占一半蚁口的两派力量。一派由全体兵蚁和若蚁组成,认为必须另寻一地筑一新城,避免再次地震时又出现伤亡。另一派主要由数量庞大的一线工蚁组成,认为修复城堡省力省时,只需将这个四弓宽的间隙补筑填实即可,这样,即使地震再次出现间隙,也不会有通道或室屋暴露在外,不会出现伤亡。而且,冈顶数株倒伏的杉树离城池近,凿好地下隧道,冬季蛰伏时采食甚为方便;更重要的是,掘筑新城耗时太久,如果黑甲蚁乘机进攻,恐有灭国之虞。黑甲蚁国的城池大多是直接掘地而成,并不用胶泥加固,兵蚁一派认为在大地震中必然伤亡更惨,一年内不会有力量前来侵扰,却也并不强烈坚持己方意见,他们对黑甲蚁一直心存畏惧,内心里自然也怕事出万一。
  耆老院上报了两派建议。圆福二世立即降旨:修复城堡。并未像以往那样对重大事件反复斟酌,也未对两派建议进行权衡,亦未做出详细解释或说明。如此反常让耆老们很是纳闷。耋老约束住耆老们的言行,表示出对年轻蚁后的尊重。旨意很快被传令下去。二世没有讲出口的原因是:正值壮年的她日产数千卵,一旦为迁城而强行歇产,会使产能遭受损伤,复产后产能也会明显下降,难以复原;为了尽快补足此次地震产生的蚁口损失,她已经计划好将产量提到极限的每日一万卵,即使如此,完全补足损失的近百万数,至少也得三个月才能完成。天食国在这个当口筑新城,于她的生育和国力的恢复都是巨大的负面影响。圆福二世计划三二年后,一切平复稳当了,再缓缓地寻块龙翔宝地,规划齐整,新筑一个万年计的巨城。
  
  城堡修复完工的当天前半夜,全城都听到城堡里有一种细微的啸叫声,尖锐而连续,时近半夜才平息。次日日上三竿后啸叫声再次出现,午后方止。因为在白天四周都是繁忙的声响,啸叫声并不明显。兵蚁私下里责怪工蚁不听从筑新城的建议,让这个修补的城堡出现了巨大的缺陷。工蚁四处勘查,却没有发现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也没有找到修复时失策的地方。整个通风系统的运行平稳安静,甚至有一次将整个城堡的通风口全部关闭,接近半夜时啸叫声依然出现。这样,工蚁便有了反驳的理由,几乎又出现一次举国大辩论,还是圆福二世强行弹压了下去。
  后来耆老院安排工蚁将查找范围扩大至城堡外,终于发现声音是从黑石的那一边传过来的。仔细辨听,一致认为声音来自大河或者大河北的森林。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兵蚁们只能互相瞪眼,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事实了。后来又发现,太阳朗照的上午,尖刺般的啸叫声里,如果恰好有北风从大河那边刮过来,便会有一股醉香味随风而至,刺激了神经,促进了消化酶的分泌,增强食欲,沁润心脾。奇怪的是如果阴天或雨天,便不会出现啸叫声,即使有北风刮来,也嗅不到半丝醉香味。从那以后,每遇刮北风有啸叫声的晴朗日子里,工蚁兵蚁甚至耆老们都会趁空伏在冈坡的风地里,享受着醉香,欲罢不能。
  奇怪的是,过了半年,秋去冬来的时节,啸叫声越来越弱,出现的次数也渐次稀少,醉香也寡薄了。黑石壁上又长满了野草和藤蔓。石顶上又蓄积了雨水,水草也茂盛地生长起来。
  半年来天食国没有找到满意的宝地。四出探寻的兵蚁一旦提供了一处超出醉香范围的地点来,就遭到上下一致的反对,筑新城也就被拖延着,以至后来不常被提起,便渐渐地消失在天食国社会面的日常言谈中。
  
  虽说天食国年年受到黑甲蚁的袭扰,次次损失或多或少的蚁口,却也击杀了为数不少的来犯之敌,从未大输。至于国基,纹丝不动,坚如磐石。天食国本应当就这样虽有风险却能一如继往不知天日地生活下去。不料上天还锦上添花送给圆福二世一个一石二鸟的大圆满,不但获得了固若金汤的新城,还过上了真正的饱食终日的日子。
  
  7,世外樟园
  
  蚁历5156年,暮春。
  一只初次出工的名叫玉足的嫩白蚁,正踌躇满志地立在城堡的主城门外,看着满冈坡白茫茫的工蚁向着黑郁郁的杉林漫去,内心里对这个千年一律的采食行为不满起来,便擅自脱离了队伍,决定爬到黑石顶上研究一下四周的大环境,希望能有大发现,为自己的美丽蚁生开个好头。
  玉足爬上了黑石顶。顶上是一片平整开阔的沼泽,处处是水洼,长满了水草、藤蔓、青苔和地衣。太阳升到了东方地平线上,沼泽间便浮起轻烟般的水汽。大河里的涛声细密紧致地在水汽里荡漾着。玉足花了小半天的时间,仔细地品尝了每一种植物的茎叶皮肉,苔藓太糙,油蘑太黏,菹草太油,水蓼太酸,凌霄太糠,虉草太柴,水榕太苦,葎草太涩,白蕈太辣,水芹太寡,没有一样能咀嚼出甜味来,跟松软可口的杉木纤维相比,直接是一批倒牙弃货。玉足沿着黑石顶的边沿走到北侧,遥望着大河北乌苍苍的森林,想象着森林里各种口味的木质纤维,看着宽阔的河面和河中奔腾的急流,内心充满失望。
  这是一个无风的上午。太阳快要当顶了,冈顶上的水汽早已消失。失望的玉足返身准备回去。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呜呜试声了二三次后,竟然“噫——”地叫了一长声,正是那个听惯不怪的声音,清晰地从大河的涛声里析出。这种声音虽说去冬今春已经难得一闻,却早已深刻地保存在白蚁的大脑深处。
  年轻耳尖的玉足立即辨别出就是那个啸叫声,还断定它不是来自大河北的森林,倒好象是从河水里发出来的。她趴在黑石的北沿,朝着峭壁下的河面俯视着,侧耳倾听着。涛声粗大笨重地从冈底拱上来,撞击在黑石北壁,如潮水般一波强比一波。稍倾,一声极其轻微的“噫——”好似刻意隐在涛声中,并没能逃过玉足的耳朵。这叫声是贴着石壁借着藤蔓绿叶的掩护,尖细地窜上来,像一根蜘蛛的力丝在黑石上锯了一下。玉足将耳贴到黑石上等待着,很快,便捕捉到了一声虽轻微却明确的“噫——”,同时耳朵感觉到黑石似乎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常言道,初生蚁不怕死。玉足勇敢地但也谨慎地沿着黑石的北壁爬了下去,又沿着纹理向下爬了数十寻,发现一处藤蔓的绿叶在轻微地无风自摇,发出绿叶摩擦的窸窸声。玉足警惕地将自己掩藏在藤密处,盯着那一丛摇摆着的绿叶,静静地观察着。突然:“噫——”陡然出现在耳畔,正是从那片摇摆着的绿叶深处发出来的,绿叶也在叫声下猛然刷刷地大动了几下。玉足非但没有被吓得逃窜,竟然毫不迟疑地蹑手蹑脚地慢慢爬了过去。绿叶遮掩着的石壁上现出一个大裂缝,正有微风从缝里吹出来,吹动了绿叶。玉足嗅到了一阵熟悉的醉香,只不过比往常更为浓烈,使玉足晕眩。
  这一次玉足等了较长的时间,才又一次听到了短促的一声啸叫“噫”。确定无误,正是从这个大裂缝里发出来的。裂缝深处黑黢黢的,玉足不敢进去探察,她担心裂缝里隐藏着怪物。作为初次出工的年轻工蚁,她受到的第一堂教育课便是远避危险。她从立身处警惕地注视着裂缝一刻钟,并没有任何动静,啸叫声也没有再次出现,斗胆朝裂缝内扔进去一小颗泥块,没有出现任何回响,只有醉香随着溢出的悠悠热气飘溢出来。玉足决定不孤身涉险。她相信她至少发现了啸叫声和醉香的来源。她仔细观察了四周形貌,立即返身向城堡赶去。
  她激动地冲进城堡,拉上耋老便向蚁后宫宸飞跑,越跑越兴奋,禁不住连声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玉足前言不搭后语地将裂缝、啸叫、醉香、绿叶等等乱说了一通。蚁后和耋老还是听明白了。圆福二世立即召耆老和兵长们前来议事。耋老将玉足所述的情形复述了一遍。玉足在一旁听一句点一下头。耋老担心裂缝深处有危险。这一方巨大的形状奇特的黑石,存在千年也被天食国怀疑了千年。千年相伴,并无奇异,久而久之,见怪不怪。现在,古怪出现了。对白蚁王国来说,不知是祸是福。在那个缝隙里,或许藏着一个恶魔。白蚁的上古传说里确实有恐兽被囚囿在黑色地狱,等待重见天日,吹响号角,再次一统天下。
  啸叫声出现至今也已一年了,并没出现任何意外。圆福二世与耆老兵长们的最终结论是:有古怪,没有恶魔。但是,以防万一,也为了蚁国的绝对安全,还是要将那个裂缝深处的古怪搞清楚,绝不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无需招募敢死队,数十只深中醉香瘾的兵蚁立刻跳出来,自愿前去一探究竟。谨慎的耋老做了妥善安排,要求他们在太阳当顶的午后进入缝隙,她相信阳盛时恶魔不敢胡作非为。敢死队写了血书,一旦恶魔出现,便从北壁跳入大河,不使恶魔发现南壁根的城堡。玉足自愿做向导。
  一行兵蚁去后只一个时辰,便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送了回来。一瞬间,整个城堡与杉林沸腾了。好消息是:啸叫声是气流快速划过裂缝产生的,裂缝里没有危险,古怪却有,那就是裂缝里是一个充斥着醉香的巨大空间,一个完美的洞府,因为太过巨大,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新天地。
  一贯秩序井然的天食国,炸锅了,乱了。大家奔走相告,对每一张面孔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喜讯,这是天生的铜壁铁窟、仙府神宫。疯狂尚在高潮处,又一个高潮从黑石顶传进天食国:洞府里整齐地码放着香樟木,正是精美食粮。这时的白蚁们才被一语点醒,曾经闻到的醉香,确实就是香樟木的气味。
  谨慎的圆福二世还是让一只指挥长率数百兵蚁进入裂缝,认真地查看,一是确认没有怪物藏身暗处,二是查找食粮的来历。二世担心这是一个隐蔽的粮仓,是某个更为庞大的蚁国国库。半天后,指挥长亲自回来报告:洞府里没有任何走物;洞府内充斥着刺目的荧光,挨过几个时辰才能适应;没有任何能提示食粮出处的标识;洞府里不但码着整齐的香樟木,还有层层叠叠的纤维薄片,有些已经板结,显然已经数千年没有被移动过。可以确定,这是一处被抛弃的洞府。
  “或许是天赐玉食。”兵长补了一句。圆福二世沉吟良久:“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内心里对香樟亦是不能自禁,便下旨着耋老和御前大都统带领半数指挥和兵长立即出发,进入洞府,争取用一天时间,画出四至八道平安图,以便分出各区室,然后迁城,争取在夏末完成。这个完善的旨意在时间上出了大偏差,因为耋老一众去后七天,也没有将平安图送回来,每天口头传回的报告总是:太大了!太大了!天,太大了!最终,天食国在没有平安图,新洞府内也没有划出通道、室屋及相关功能区的情况下,便迁了城。
  在迁城前,将传承数代的海量史册文献密封在城堡内的数处方形斗室里,泥封了室口,又将相关通道填实。这个举措使天食国的过往从此失去明证,只存在于白蚁的口口相传中,终于越传越糊涂。直到数个世纪后的某一天,密室偶然现世,才使后世智慧世界弄清楚关于这个失落文明的许多疑问。译者也曾据此对本书的内容做了些微修正与补充。
  
  圆福二世的新宫宸安排在新世界的底层一个独立的方形空间里。其它兵蚁、工蚁、若蚁和蚁卵,任由各兵长与哺育蚁自行安排。因为层面太多,空间太过巨大,无需分配,随心所欲,各取所需。只一天,数千万蚁口便各据一方,沉溺在醉香里,日夜不休地自由啃食码叠在身侧的食粮。天食国蚁众不再怀疑这里就是天堂。经过七次自譬自喻,一致同意这是古前某白蚁王国封存的私藏,天命所在,落到天食国。又有兵长提出建议,放弃了原来的城堡,将此处的裂缝用泥方完全封堵,再不与外界接触。这个符合所有白蚁私心的提议,立即被执行了。
  新世界里所有区域都竖横堆挤着香樟木板。另有细质纤维薄片,裁成长方形,数百层一夹,积压在香樟木板上。香樟被一层滑亮的硬皮包裹着,硬皮粘牙且苦涩,不堪入口,只得先忍着苦涩将硬皮啃弃后才能大快朵颐。至于细质纤维薄片,甚合若蚁,美中不足的是几乎所有薄片两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污迹。
  纤维薄片上的污迹形状奇特。饱食无聊者仔细端详后,竟有出乎意料的发现。污迹如树、如叶、如草茎、如秋果、如石、如山、如虫、如兽、如星空、如冰原、如水滴、如晨雾、如圆睁的怪眼、如高翘的尾刺、如紧夹的双颚、如互搏的兵蚁,等等,等等。最后,竟然能将自然世界里的一切形状都找出来。闲极无聊的工蚁们用污迹斗图、在薄片层里捉迷藏、在香樟木板里钻迷宫、在醉生梦死里消磨岁月。
  耆老们开动了脑筋,进行了天马行空的思考,天长日久,终于思维突变,想出了一个最可能的实情。这些污迹有一定的规律,并不是胡乱涂抹上去的。那些曲曲弯弯的污迹,一定是古前的一种符号,或许是一种文字。那些如树花果虫的图案,其实就是古前的物种,与现世的略有差异而已。至于一些从未见过的图案,大多是这样的两种:光兽,毛兽。毛兽四足着地,形状奇特,虽说与麝有三分相似,却更像瘦成骨架的地鼠。
  光兽被耆老们称为“恐兽”,如斩尾去壳的王八,头如球石,顶生长毛,垂悬着的两前肢瘦弱,戳在地上的两后肢粗壮,并无后腹,亦无长尾。“如果现实中不幸而睹面遇上,定遭吓杀!”耋老说。耆老们看着光兽的图形一致赞同。虽然耆老们认定这些千奇百怪的图形是一种符号,但是无法弄懂它们的含义。有一只聪明的耆老突然灵光一闪:这个新世界来自遥远的上古。她大叫一声:“古前文明!”“对!”众耆老又仔细地端详着这些符号,终于一致地大声附和起来。然后,众耆老都露出鄙夷的神情,因为在他们的上古传说里,古前文明是一种蚁神共弃的恶的文明。于是,嘻嘻哈哈地将这些薄片弃去,被若蚁咔咔咔地嚼食了。
  闻听此事的圆福二世令耆老取来一页薄片,仔细端详后,心里“哔”地一跳,记起圆福蚁后禅位于她时,曾有秘密训谕:天食国若遇上古虫文和上古秘遗,远离之或尽毁之。并敕令严遵祖训世代相传。当听说薄片已被若蚁嚼食一空后,心下方安。
  这个古前的遗存,仙境一般的洞府,在封闭半年后,空气便已浑浊,醉香味亦已受到污染。天食国便定期打开裂缝交换空气,将走了味的香樟木扛到冈顶的水坑里浸泡,涤除杂味。干吃闲饭的工蚁,沉迷醉香日久,偶至洞外,才发现风地里的青草味才更沁肺润腑,便生出回归城堡的心思。只是看到兵蚁们都腆腹静卧,张着阔嘴等着喂哺,将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在派工外出清洗樟木的间隙,难忍思旧之情的工蚁会偷偷返回城堡,睹物怀想,聊以自慰一番而已。
  
  富贵日月如梭,一晃一年过去。新世界里的精美食粮已告罄尽,只余最下层中心处的数百弓叠磊着的柏木。虽说坚硬,口味远不及樟木,也经不住千万蚁口的日夜啃食,省事的是柏木不需清洗,也就省了晨封暮凿封泥的麻烦。终于在某一天,啃尽柏木,出现一层苦涩的硬皮,剔去硬皮,闪着金星的未名硬木出现了。硬木再硬,也没能顶住工蚁的半天磨牙。硬木下并无长物,只是一个充盈着恶臭的深坑。待臭味散尽后,呈现在工蚁们圆瞪着的复眼前的,是坑底的一堆凌乱的石片,石片中间挤着一颗残破的球石,和冈坡上的球石形状相似,只是在残豁的棱沿上挤着十几粒石蓇葖。近来气温渐高,此球石光滑冰凉,圆福二世趴在球面上进行生产,很是惬意满足。
  就在近日,或许是饱食了硬心柏木,很多白蚁得了腹胀症,整天一动不动趴在地上闭口消食。而此时的新世界里,气温已经升高到超过了白蚁所能忍受的程度,正如温水煮青蛙,并没有被及时发现。虽说不时掘开泥方,使空气得了交换的机会,新世界里的空气还是一天坏比一天,只因缓慢变坏而难以察觉罢了。
  当第一批静伏着的白蚁被发现已经死亡时,一切为时已晚。耆老院没等二世下令,便发出了紧急撤离的命令。能够自己撤离的白蚁已经十不余一。能够扶持二世行走的白蚁,包括都指挥和大都统在内,也仅达百只。一行奋力拥护着体态雍容的圆福二世,艰难地行走在遍地蠕动的兵蚁和工蚁丛中。生命只剩最后一息的兵蚁和工蚁甚至不能挪开身躯为二世让路。耆老也不再顾惜同胞之情,只顾将挡道的白蚁挤开,即使将白蚁挤压丧命也无动于衷。
  新世界的内壁上有一条坡道,是用原泥筑成,经各台面直通裂缝。这是刚发现新世界后立即完成的第一项也是唯一一项工程。这个坡道也是进出新世界的唯一通道。攀爬坡道时,已经气促的二世开始神志不清。耆老们见情势急迫,一边催促紧围在二世身侧和腹下出力的蚁众拼力前进,一边在前面将躺在坡道上的白蚁直接推下坡道,一边喝令已经抵达裂缝处的工蚁紧急掘开泥方。泥方已经干涸数日,坚硬异常,非得工蚁用唾液泡软后才可挖掘。工蚁体温升高到即将失去神志,哪里听得到耆老们的喝令,只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分泌唾液啃挖泥方。数只热坏了的工蚁自残后腹,淡淡的肉液流了一地,两颚犹在机械地凿刮着泥方,三五次后,不动了,死亡了。正是因为肉液的浸泡,使盲目啃挖泥方的工蚁最终在泥方根基处,幸运地挖通了一个并不能通行的细孔,热气从孔里向外喷射,发出细长的一声尖啸,流淌到细孔处的肉液从中喷出,细孔处的泥方也被泡软了。细孔被掏扒扩大,断续的尖啸声变弱消失了。第一批工蚁终于从孔中爬了出去,获得了新鲜的空气,很快便恢复了神志,立即返身拼命掘凿,生命通道终于打开了。
  凉爽的空气——其实只低了几度而已——从通道流入,沿着斜坡流下,满坡的白蚁从昏迷中渐渐地苏醒过来。二世肢软头垂,一圈护送蚁已经失了神,耆老们恐惧地瞪视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一声轰隆隆的巨响从西天传了过来,黑石在嗡嗡地震动。就在此时,二世在新鲜的空气里倒回一口气,悠悠地回过神来,和着耆老们的惊叫,发出一声长呼“嘤——”。
  
  大河河水升高了,河面比先前宽阔了。水流在拐角处发出巨响,气温明显比往年高了许多。黑石壁上的藤蔓杂草枯死后大多脱落了,石壁纹理裸露,黑石顶上的水坑底泥干裂出细密的龟壳纹,城堡上堆积着杂乱的败藤枯草。这一切都没有引起圆福二世的警惕,也没有引起耆老们兵长们的注意。她们从得命的挣扎里刚刚缓过劲来,和一切其它走兽爬虫一样,需要沉浸在平安里抚慰一下受伤的心灵和肉体。圆福二世在裂缝外的平台上静卧着,一直到太阳西斜才再次动身。此时,得命的工蚁和兵蚁大约百万众已经返回了泥堡。二世的护送蚁已经达到万众,虽说攀爬黑石壁比那道斜坡困难何止十倍,但是,护送蚁信心十足,只一个时辰,二世便平安地返回了城堡。
  返回城堡后的天食国举国大检讨。因蚁口损失十九,无力应对外来势力,更无足够兵力去杉林西侧布阵阻敌,只剩一途或可自保:泥封所有辅门,仅留城堡顶的主城门,日夜警戒;紧急修复直通那株倾倒在十五寻外的巨大始祖杉的地下隧道,以备城堡被围时应急。二世赞同检讨后得出的结论,诏令明晨酌情施行。二世口谕己罪,更欲避殿减膳,举国蚁众抗谕。二世亦深知此举有害于恢复国力,顺坡下驴,为抚慰蚁心又更进一步,振作起精神,隔日便开始生产。
  当夜,二世下了罪己诏,去十一字尊号,并诏命史中凡及圆福二世四字,必在前加“罪”字。耆老们及兵长们联名抗诏。二世方同意改用“哀”字,众议方息。据天食国史载,此次樟园事件——用“樟园”而未用“新世界”的原因不言自明——享福不谨,受禄不勤,天存余息,以警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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