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森林春枯 (2 森林春枯)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6-21 10:14:09 字数:9314
日上一竿半,露水还没有完全消退,气温倒是明显地上升了。工蚁寻物三大队赶了很远的路刚刚抵达北原,立即分散到原上各处开始搜寻。
追风被编到兵蚁三团纵队后,因为奔跑迅速,便被分配到前锋第一小队,到北原的最远处,也就是河岸附近去警戒。这是正中下怀的安排,她记得与桐下三三的约定。
原上的出产主要是草籽、茎汁、花蜜、偶得的虫壳蛇蜕,还有难得遇到的野蚜虫蜜露和蜂胶蜂蜜。顶级食粮是刚刚死去的虫尸或兽尸,或者活的嫩虫,这些高级蛋白质是必须保证每日足量供应母后的。因此,寻得虫尸的寻物蚁,都会得到石糖的奖励。而捕得嫩虫的更会被提名小头目候补。据此便能看出天劳国获得高级蛋白质的困难。这种提名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丰产”这个词连贯地出现在天劳国史里,也清晰地印在耆老们的记忆里,却完全消失在近十数年的现实中。有耆老经常挂在口头的其中一句便是“天要灭蚁呢”。近十数年,圭山大地上的爬虫走物一年稀上一年,翔羽飞翅北飞众,南飞寡,野花迟开早落,浆果瘦果未饱先枯,直的是处处不如意,时时受煎熬。
追风生为兵蚁,却从不抵触寻物,因此才与八步歌九等同序工蚁成为好朋友。上年迷路后的野外经历使她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寻物蚁了,而在南地的所见所闻更让她自觉地主动寻物。她从中得到了满足与快乐。她渐渐地融入到辛苦的劳动蚁群中,并不觉得辛苦。她平安回归了,不再因奔波而不安定,不再因孤独而没依靠。兵蚁三五成群地分散到各紧要处,说是警戒,却不时聚拢成圈低声议论,显然没有尽职。身为兵蚁的追风正将心思用在寻物上,对此一无所觉。她在外的这一年,已经习惯了不生戒心的群体环境了。
她径直跑到河岸,下了堤坡到达水边,喝了水,从水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感觉很陌生。她的头和颚在水中的倒影显得壮大,触角基处生出了刚毛,黑胸甲也已经发出油亮的光泽。她已经是一只壮年大蚁了。她的颚如果再长大一点,她就会变成一只巨颚蚁。她笑了。她可不想搞书写,也不想成为一只巨颚兵蚁。她喜欢劳作,更喜欢奔跑。她希望成为一只行脚蚁,长年奔跑在北地蚁国和南地蚁国之间,让天下蚁国能够互通消息,互相学习,甚至互相交换书籍和食粮。如果可以,她想和紫桐国蚁老一样,带着一队巨头蚁去长行,去寻找乌铓国。
一只七星瓢虫从乌河北惊慌失措地飞过来,一把抱住乌河边的菖蒲叶,大张着嘴喘着气,涂着黑点的半球状鞘翅都来不及收拢,拖在鞘翅外的膜翅耷拉着,因为过度劳累,还在神经质地颤抖。一只鬼脸蛛从张在灯心草间的小巧圆网里悄悄地爬下来,沿草茎滑到近水的根密草稠处,悄无声息地在茎和叶间移身换位,准备偷袭这只美丽的瓢虫。
瓢虫不屑地朝下看了看,继续噘着她的豆瓣小嘴,咻咻咻地喘着。鬼脸蛛刚刚离网时,她已经从水的倒影里看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花脸。她才不放她在眼里呢,这个八脚小毛怪。
鬼脸蛛开始蹑手蹑脚地从菖蒲根向上爬,复眼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空随风摇晃的黄底黑斑的影。它已经吐出了一团丝捧在手心,希望能将它粘到瓢虫的膜翅上,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捕获瓢虫而不致受到伤害。它知道如果被瓢虫一脚蹬在腹上,很可能会将它的圆鼓鼓的腹部蹬出一个大豁口,非但吃不到瓢虫,自己还可能丧命。
鬼脸蛛举起丝团,瞄准头顶上晃动着的花花的影,它哪里能瞄得准!因为在它复眼的视界里,突然铺满了飞窜着的瓢虫,还有许多其它飞虫。很快又将天空挤满,遮住了天光,它置身的叶丛暗了下来。天地间响起巨大的嗡嗡声。河岸上陡然炸起啸叫。它转头从叶缝间看到勤劳的蚁站满了河堤,都在跺着脚仰着头,恐惧地圆瞪着复眼。四周更加阴暗了,头顶的嗡嗡声如天锤砸着它的神经,世界在一瞬间充满了末日的恐怖。它退缩了,想回到它的圆网中去端坐。它的圆网早就不见了,如箭般从河对岸纷飞而来的密密麻麻的翅虫,已经将它的圆网冲撞捣毁得无影无踪了。
追风刚刚看到瓢虫,便立即跑到原上,向四散在各处的蚁众发出警报。工蚁们立即放下背兜聚拢过来,追风带领她们跑到河堤上。得到消息的兵蚁从各个角落出现了,分头跑向自己的百夫长,忙乱地整好了队形。在口令声下,齐步走向三团团正二尺五枪千夫长,在千夫长的一番训诫后,这才小跑着奔向河堤。
高天里又开始出现各种巨鸟,从河对岸黑密密地飞过来,掠过头顶,不停翅地向南飞去了。除了呼呼的扇翅声,并不闻半声鸣叫。
兵蚁们赶到了河岸,她们顺着工蚁们的眼神望向河对岸,看到正有一片乌云在林梢上升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乌云翻滚着变幻出各种不同的形状,向河南移动过来。沙沙声逐渐变成了嗡嗡声。眼尖的蚁突然大叫了起来,“飞虫!”“蝶!”“蝗!”“金龟子!”“蝇!”“蠓!”……
果然,这一拨飞虫同样铺天盖地,都像被鬼索命似的飞窜。冲过了大河,明明看到蛛网,也是一头撞过去。有的撞上苇杆跌落水面,立即被躲在水草间的白鲦吸入口中,河面上到处响起吞食的剥剥声。有的直接撞到树干或堤坡上,当场送了命。那只退缩了的鬼脸蛛找不到自己的网,躲在一丛灯心草间,看着满眼满地的肉食,急得直叹气,胡乱地将手里捧着的丝团住肚子里吞。纷乱的飞虫不顾一切地只是飞,头也不回地向南飞去了。
一只刚刚新婚的铁臂雄蜣螂藏身在地下,为新洞房不倒手地做了一天一夜苦力,顶天亮才完成这个超级工程。他本以为一个白天便能凿成,好在傍晚和他的新娘子一起到林地里去。他气恼自己掘泥的速度比上年慢得太多。洞房刚完成天就亮了。他没来得及将室外的泥石清理干净,就脏着手赶到林间的那片空地,帮他的新娘子推一枚沾着晨露的新鲜大粪球。令他更上火的是在半路上与另一只雄蜣螂打了一仗,这无赖想抢他的粪球和新娘子呢。亏得他的新娘子乘乱将粪球推离了战场。他用角突将无赖叉起扔到泥沟里,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他在后边推,他的新娘子在前面拉,夫妻同心在林地的腐叶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滚着粪球艰难赶路。
突然之间,林里炸响起各种乱嚎,“救命!”“没得命了!”“跑啊!”他给吓破了胆,本能地撒手扔下粪球逃命。正滚得欢的粪球差点压坏他的新娘子。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他顾不得他的新娘子了,振翅窜到天空,便看到北方的森林正在齐齐地枯萎,如瘟神降临一般向南“黑”过来。丧魂失魄的他没头没脑地只顾跟着满天翅虫乱飞,勉强挣扎到大河南岸,便昏头胀脑地一头扎到一株菰的叶子上,又头朝下滑到叶片与茎杆的夹缝里,被卡了个严实,再也动弹不得了。他就势让叶缝丫着自己,妥妥地稳定住了沉重的身子,大张着嘴嚯嚯嚯地倒气,拖在两侧的膜翅散了架,一动弹就是一阵酸疼,无法收拢到鞘翅下,只得让它们散垂在身侧,后腹便半露在外了。这个被吓破了胆的铁臂汉子已经忘了他的新娘子,至于新建的洞房早就被抛在九霄云外了。
白跳了半宿求爱舞的一只狼蛛,在补觉的晨睡中被嘈杂声闹醒了,生出一肚子的怒气,冷着狼脸从藏在密草里的盘丝洞中爬出来,立即看到了一个油黑的大家伙,正鼓着肉乎乎的肚子将头埋在菰叶的夹缝里。狼蛛肚里的怒气瞬间化成兴奋,越过几秆草茎,冲到跟前便忙不迭地吐丝往肉肚子上缠,因为菰叶碍事,便绕着茎杆和叶片一起缠,好像在给蜣螂上夹板绳似的。狼蛛的操作对蜣螂没有伤害,侮辱性却极强。蜣螂从不将狼蛛放在眼里的,现在因为累得一点力气没有,又被卡着,也就无法动手教训狼蛛,只得故作镇定地喝骂:“瞎了眼的八爪丑毛鬼,想害你爷?你还嫩叻!赶紧滚!”
狼蛛这才认真地注视这个说话哑声哑气的家伙,看出这个黑大个头上长着角,两条叉住茎杆的前腿象棘刺丛似的,晾在两侧的鞘翅好像两片黑曜石,那朝天伸着的四条腿都长出长针,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珠压根就不瞅她,只有巨大的黑腹在一鼓一瘪地起伏,菰叶也随着一开一合。蜣螂只骂了一通,便不再吭声,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他可不能低声下气地跟狼蛛说话,那还不如直接羞死。狼蛛依稀辨出这是一只成年雄蜣螂,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个打败过神鹰的铁甲将军的对手,如果正面交锋,估计小半个回合,自己圆球状的鼓腹就得被蜣螂顶成个破皮囊。她迟疑了起来。
岸坡上处处响起不断声的呻吟。狼蛛顺声看到了缺腿少胳膊的蝼蛄、蚱蜢还有鲜嫩的天蚕蛾铺满了岸坡,立即将蜣螂忘在脑后,转身滑到地面,八根长满刚毛的粗壮的棒状肢翻飞着,朝一只团花绿裳掩着肉腹的天蚕蛾奔去。
追风走到水边,摇着菖蒲,对着昔日的死对头——七星瓢虫——大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那只停在菖蒲上喘气的瓢虫正在调正身躯,并不对老对手的搅扰生气,却也不回答,吸了一口气,黑着脸,一振翅便钻到虫云翅雾里去,不见了。
北原上处处是累死撞死的飞虫的肉身而外,是遍地累得虚脱的飞虫在颤抖着挣扎。她们失去了神志,成了活着的肉食,甚至面无表情地主动往蚁颚前挪动,一副以身伺蚁的模样。惊呆了的工蚁们竟然忘记了去抢拾捉捕,围成堆只顾相互乱发问,谁也听不清问了什么问题,谁也不能回答哪怕是最微小的问题。一切出现得太离奇了。有几只一年蚁胆气未足,被吓得偷偷地往后退,想逃离这个恐怖的北原。
虫的飞云很快便消失在南方的天空。
千夫长二尺五枪突然朝着飞虫飞去的方向舞着手惊恐地大叫起来。原来飞虫飞去的方向,正是天劳国四团与牧蚜旅所在的方向——西原。蚜虫是天劳国的重要资产。每年都辛苦地将蚜虫背回城池过冬,春天再辛苦地将蚜虫背到西原的小树林里去放牧,还要时时刻刻地看护好,和捕食蚜虫的瓢虫斗智斗勇,费尽了心神精力,也只收获少得可怜的一点蜜露。
待大家听明白时,全体都吓晕了。她们想到了甘甜的蜜露是她们艰难蚁生的最大安慰,几乎是她们唯一的幸福。
追风冲到千夫长面前,不待报告,便大声地说:“我去向四团报警,请四团与牧蚜旅早做防备。”
千夫长在危急时刻,头脑转速竟然比平时快了整整一百倍。她立刻记起追风就是那个最善奔跑、还曾经跑丢自己的百夫长,立即站正了身子,发出标准的号令:“你!叫什么来着?”“八步追风。”“你,八步追风,立即奔向西原,向四团和牧蚜旅报警!出发!”
追风未待千夫长令毕,更是没有回答一句“遵命”便一骑绝尘,不见了。
千夫长非但没有对追风的大不敬生出惯常的气愤情绪,甚至对围着她的兵蚁和工蚁都朝向追风奔去的方向长观,没有及时将注意力移回到她身上,也大度地装作视而不见,很沉稳地连叫了两声“立正”。待蚁众回过神来,并不照例训斥,直接大声地发出号令,“三团全体兵蚁立即急行军,目标,西原牧蚜场!任务,守护蚜虫!三大队全体工蚁抢拾肉虫,搬运回城!”就凭此一番铿锵将令,千夫长二尺五枪任职三团团正,当之无愧!紧挨在团正身边的三大队队长未能说出一个字,这个有职无权的大块头愣愣地看着一哄而散的工蚁和整齐踏步离开的兵蚁,用充血的复眼死死地盯着团正离去的背影,颊骨上羞出一层恶红。
八步追风奔到西原时,虫云刚刚刮过去,间杂在云中的瓢虫根本没有停翅,让正在小树林里放牧的牧蚜旅好一阵紧张。以防万一,牧蚜旅立即将分散的蚜虫背到叶密处聚成簇,又在四周紧密围护。四团兵蚁分散到高枝上警戒,并鼓动颚腺,分泌蚁酸,做好攻击的准备。安排得如此妥当,瓢虫即使杀个回马枪,也必定讨不了大便宜。
追风没来得及和昂立打个招呼,便离开牧蚜旅,准备返回北原,立即又自作主张,掉头奔回城池。她向都统报告了情况后,请求允许她去通知东原南原的工蚁赶向北原,并建议安排肢力强的初生蚁也去支援,争取在天黑前运回更多的肉虫。都统九领九顺沉吟片刻,又盯着追风的颊面研究一番,才命令追风照办。
传令一圈后,追风又赶回北原。原上满地的肉身和半死的飞虫,正被陡然出现的大量地蛛朝他们的丝管泥洞里抢运。一只地蛛拖着一只死去的绿头蝇跑几步就扔了,又去拖一只半死的纺织娘,还没走三步就又扔了,他又看中了一只大刀螂尸。只见他在虫尸间忙得团团转,却一只也没有拖回他的窟。他已经看花了眼喜昏了头。几只吱咕鸟不再絮叨,低了头只顾吃。一只咕咕叫的母稚鸡领着一趟小鸡。母鸡扇着翅在田野里追逐挣扎逃生的活虫。一只小鸡啄住一只死螳螂,引得其它小鸡来争抢,明放着满地的蝗不顾。
难得一见的田鼠向鼓起的颊囊里塞了一只又塞了一只活虫,露在嘴外的虫爪还在徒劳地一弹一弹。远处有绿头鸭吖吖地欢叫着。深草里出现白鹭一纵一纵的纤细身影。这些闲常难得一见的各路神仙在一瞬间下凡了,丢下尊严,在北原争多嫌少,追利逐食,风度尽失。追风看到了在光地上整齐摆放着的背兜,却不见一只工蚁。她跑到河岸向四下里瞭望,忙乱的北原和河坡上都没有蚁的身影。岸坡下,那只生活在灯心草丛里的鬼脸蛛,正在拼力将一只尚知挣扎的半死的蝗拖向草深处。水沿边,就在自己曾经招呼瓢虫时站过的地方,一只毛绒绒的黑狼蛛正抱着一只活蝼蛄在光天化日下大嚼,狼蛛的脚地边散落着七八支蝼蛄螯,吓得追风打了个冷颤。
追风迅速窜上一棵高大的水杉,一直爬到最高处,仔细地向更远处察看。清晰地显现在明亮天幕上的圭山呈浅黛色,那是因为圭山北侧背光而产生了阴影,闪着银光的如尖刺般的山顶仍然戳在天顶,依稀像是天幕上的一颗星。城池西边有一小片绿莹莹的色彩,那是放牧蚜虫的小树林。东原南原在视野里都是散布着绿斑的黄土地。城池所在的位置很醒目。那里的几棵平顶楝树稀疏地站着,像几个篷头怪兽。
北原就在眼前,有杂草和矮树,各种忙乱着的走物,仍是见不到一只工蚁。她相信,工蚁们一定是背着肉虫赶回城池去了。她本来想回到地面背虫回城,突然想起了那个共知的关于乌河北的传说。传说每百年,大河北的森林里会突然跑出来大量巨兽蹈河而死,森林春枯,春枯后百年繁荣。追风不知道这个隐晦的传说是不是真实的。追风想到了紫桐国严谨的国风,认为圭山大地的蚁国,特别是天劳大国和大槐大国,应该派蚁守候在大河边,一旦出现森林春枯,便可将发生的时间和现象详细记录到国史中,使其成为有据可依的信史,而不总是越传越像神话。
追风甚至想,刚刚发生在天劳蚁众眼前的一幕,显然是翔羽飞翅在逃命,显然是一个应该记录在册的异象。她想起了紫桐国的通廊,廊两侧的室内摆放着整齐的贝叶,激情在他的心中又开始燃烧了起来。
乌河北的森林上空出现的几个小黑点引起了追风的注意,她暂时放弃了背肉虫回城的打算,觑定了眼细瞧。小黑点渐渐地变大了,越来越近,终于能看出它们是飞禽。飞禽正翱翔盘旋在乌河北的森林上空。
乌河北的森林从北岸向北铺陈开去,消失在北天的尽头,向东铺满整个视线所及的范围,向西截止在群山脚下;群山连绵,面朝森林是陡峭的绝壁,呈灰青色,寸草不生,对有心向西蔓延的森林来说,群山便是天涯;乌河从群山南侧奔涌而来;群山对面的乌河南,便是圭山大地的西半部;正对天劳国北原的乌河北岸,紧挨着岸坡有一块突兀的巨石甚是醒目,这块巨石好像群山生成后随意抛下的一小块弃料,或许是风化的原因,巨石由石片层层叠垛而成,颜色也是灰青色;东边的黑石冈形态高大,遍布冷杉,冈泥深厚,因为相距得远,应该不能算在群山的范围内了,更何况与群山还隔着一道乌河;河水浑黄,沿岸的浅水里生长着连绵不断的挺水性水草,给黄色添了一道绿色的蕾丝边;河北的坡岸上长满了细密的青草,呈现出墨绿色。
追风看不透河北乌沉沉的森林,仔细听能听到风吹林梢的沙沙声。一切如常,倒是那飞禽,似乎只一瞬间就又变大了,追风已经能够清楚地辨认出,它们是鹫。
细密的沙沙声里,突然析出几声嘶吼。远处林梢上升腾起尘雾,又出现了轻微的咚咚声,尘雾下的林梢开始起伏,在河的这一边看,好像森林在呼吸一般,又好像是荡漾过来的黑色涟漪。这是追风的感觉。追风确实感觉到了奇怪,却并未惊恐,只是一动不动地瞪圆了眼。
一只驼鹿出现在北岸。它的杈状角让追风辨出它是驼鹿。驼鹿冲下岸坡,一个箭步跳到河水里,将完整的绿植蕾丝踩出一个豁口,便奋力地往南游。刚游出不远,便被急流带往下游,它又返身往回游。它一定是被河心汹涌的急流吓到了。又有几头驼鹿从林中闪了出来,相互挤撞着在河边转圈,看着河心急流和挣扎着回游的同伴,失去了主张。有一只试探着下了水,往上下游方向张望着,突然跳上岸,冲进森林,一瞬间又冲了出来,直接跃入河中,激起一串水花,不顾死活地向河心游。其它的驼鹿紧跟着,河面上出现了几颗沉浮着的鹿头。
雪豹在河岸上出现了,寒羊出现了,獐出现了,猞猁出现了,雪貂出现了,水牛出现了,白狐出现了……
食肉的和被食的,如潮水般冲出森林,肩并肩地拥挤着,却都沉默着,偶尔出现因跌倒被踩踏而发出的临死前的一声哀鸣。这些巨兽心无旁骛地翻下岸坡冲进河水,紧跟在后面的便跃到前面的背上,将前面的压到水下去,继后的又层层叠叠地压上来。河面立刻沸腾起来。兽群开始向河心移动,在河水里挣扎出泼天水花。
巨兽的体格大,追风仔细辨认,能认出它们,存心去找,却没有找到麝,而挤在巨兽脚地边的乱窜着的小活物便无法辨别了。当巨兽都冲进河水里,紧跟着的应该是小型兽,远看好像一整块灰色浮沫,从河岸铺向水面。浮沫和巨兽挤在一起,巨兽好像浮沫上漂着的黑色斑团。水面上出现了末世景象。巨兽被更小的活物当成浮木,竟然被压入水底最先淹死了。小的活物随着巨兽的翻滚,一批批地转到水下去,再也没有出现。
起先,浮沫沿岸边铺起,宽度在增加,长度不知多远,浮沫的上边界与群山和森林的交界相齐,向下延伸到河曲的拐弯处。宽阔的浮沫逐渐离开河岸,向河中的急流漫过来。那几颗鹿头早已消失在浪花里了。浮沫的前沿碰到了乌河中间的急流,被一丝丝地冲刷掉,宽度在迅速变小。急流里,翻滚着圆胀的白肚皮和乱蹬踏的朝天的四蹄。追风明显地看到一个灰白的圆肚皮上团着的是一群林鼠。
“哎——喂——”追风大声叫着,她希望林鼠能听到她的呼叫,希望能从林鼠那儿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太远,林鼠根本听不到的,即使听到了,肯定也会认为是死神在招唤,哪里还会有胆量应声。
急流很快将浮沫冲刷成随流而下的长丝,追风只看到在长丝上有一头长着粗大弯角的水牛头。这可能是唯一能逃出生天的巨兽,追风想。很快,长丝便拐到下游的河曲那里了。眼前的乌河又恢复成它本来的模样,浪花滔滔,奔流不息。
一切好像发生在一瞬间。追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咬了一下触角,钻心痛;又疑心自己花了眼,揉了揉,望向河的下游,仍能看到几丝浮沫正在拐过河曲,正午的阳光下,恰如一条凫水的长蛇顺流而下。河对面,被踩死的几只兽清清楚楚地摆在岸坡上。一条跌折了腿的驼鹿半支着身躯,头顶上巨大的叉状骨板只剩下半支,仰着头哞呜哞呜地吼叫着。
追风相信传说是真的了。她紧盯着对岸的森林,果然,看到了她不敢相信的一幕,正如传说,森林在“枯萎”。虽然她看不到叶的下落,但是,乌沉沉的灰暗色在变浅,又变黑,继而变灰变白。有风吹来,沙沙声变为刷刷声,林梢变成了光秃秃的粗枝短杈。河岸突然起了变化,眼错之间,被踩成泥灰色的河堤变成了黑色,那块青灰色的巨石从下往上也迅速地变成了黑色。乌河北岸在阳光下呈现出黑砂地般的质感。
那几只被踩死的兽和那只瘸腿驼鹿都变成了黑丘。瘸腿驼鹿一声长嘶站了起来,成为一尊黑色的雕塑,立刻轰然倒下,激起一团黑雾,黑雾瞬间消散了。驼鹿变成了一副黑色的骨架,黑骨架又变成白骨架,白骨架再次变成黑骨架后,随即坍塌了,消失了。眼前的一幕太过恐怖,虽然隔着宽阔的乌河和滔滔急流,追风还是被吓得六肢战战,几欲飞窜,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河岸从黑色变成灰白的泥土色后,包括巨兽在内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一切的发生好像只是一个幻觉,一个闪念,或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可是,现实的眼前,乌河北的森林,确实已经枯萎了。追风后来回忆时,并不能清楚地记得全过程和全场景,只有零星的片断。她总不相信自己曾经亲眼看到过这些恐怖的片断,可是,这一切顽固且清晰地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到很多天后,记忆经过大脑无意识的加工,定格成如下的印象:一块黑幕爬过森林、河岸,掩盖了一切,吞噬了生命,返身退回林深处,不见了。
森林里又荡起尘烟,又快速地向远方退去,迅即消散了。天空晴朗,春风和煦。刮过一阵南风,风里有淡淡的花香。紧紧抱着树枝的追风清醒过来,又一次地瞪眼注视乌河北的森林,看着光秃秃的枝杈,确信一切并不是幻觉。
“巨兽蹈河!森林春枯!”追风突然大叫着窜下水杉,在地面上乱奔狂叫。大嚼着的各类饕餮者们对这个疯子无动于衷。追风返身奔回,再次窜上水杉顶,伸长了颈朝着北原大叫。北原上仍然未见蚁的踪影。
“是八步追风吗?”一个声音响起。
追风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任何身影。
“是八步追风吗?”
“是,是!”追风回答,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喜悦的预感,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追风飞快地沿着树干奔到地面,便看到了一众六只蚁正从另一棵水杉上下来。其中一只灰甲蚁老,正是桐下三三,另外五只黑甲巨头蚁正是她的随从。
对碰触角致礼后,激动的追风拉着这个转几圈,又拉着那个转几圈,大家都笑着,也都说了不少话,却谁也没有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待大家稍微平静些,追风便激动地指着河北,三三心领神会地笑着点头。
追风又问起另一只巨头蚁,又怎么会在春末就到了这里。她与三三约定的是夏末在乌河边碰面。三三没有立即回答,说现在有更紧急的事要做,便立刻安排大家随地挑些肉虫,背上行囊,沿河岸向西,示意追风跟上来。三三踏看着地形,寻得一僻静处,巨头蚁开始挖洞。三三领追风走过一边,让追风叙述刚刚看到的乌河北的情景。追风相信这一切三三她们都看到了,还是将自己看到的详细叙述了一遍。三三说和她们看到的大致一样。两蚁又仔细回忆,间或向巨头蚁求证,再无不同意见了,三三拿出贝叶,开始书写。追风这时才明白三三让她单独讲述,是为了不产生误导。三三再次强调说她的视力大不如前。三三的严谨,使追风又一次陷入沉思。可惜的是,三三和追风一样,即使有追风提供的传说,也不能分析出大河北因何会出现如此怪异恐怖的情景,叹息数次,只得作罢。
至此,桐下三三才回答了追风的第一个问题。数日前在荒原上遭遇到一头打埋伏的红尾沙蜥,为了掩护队友奔逃,一只巨头蚁甘愿舍命断后,不幸丢了性命。至于第二个问题,因为追风已经归国,三三便解释了何以在春末便到达此地,这正是在平安国时没有告诉追风的那件事。
一年前,紫桐国有一队行脚蚁,领头的叫魁九鳌,正是路过此地向西而去,届期未归。今年桐下三三一行,出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寻找魁九鳌,幸喜走对了路头,紧赶慢赶,在春末便已追踪至此。在平安国时追风隐约听闻桐下三三在寻访行脚蚁,此是常情,并未留意,现在才知道是紫桐国走丢了上年的行脚蚁,便着急起来。三三几日前已经拜访过天劳国,也几乎访遍了圭山东侧的蚁国,得到不少关于魁九鳌的信息。她对追风说:“请勿过虑。”说她们将在明天启程继续向西追踪而去,相信“应该会有好结果”。
追风邀请她们再次到天劳去过夜,被三三婉拒了,说必须明天一早赶早启程,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追风没有坚持。她相信国中对待行脚蚁不会热情。她甚至怀疑三三一行在天劳国受到过委屈。她想问她们对天劳国是何评价,想了想放弃了,只问她们何时返回。
三三说:“如果西去超过三个月,今年冬初返回就有困难了。实在是时间紧迫,若能在八月前——嗯,嗯,”三三掐断话头,沉吟着。五只巨头蚁停下活,瞅着三三。
“如果有幸在八月前找到她们,一定尽最大努力返回……”三三停住口,呼出一口气,朝巨头蚁们说,“明早卯初出发。”
追风不再追问,只说如果时间允许,返回时,请一定再来天劳。三三说一定,哪怕只为拜访一下你八步追风。追风帮着巨头蚁整理好了过夜的泥洞,并帮她们切割好肉虫,捆扎妥当,才一一别过,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