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晏城遇奇案（七）

　　狄老出了轩煜的房门后，在别苑的一处雅亭处遇见了冯大人，他顿住脚步，对着身后唯唯诺诺的大夫道：“你先下去，按照老夫的要求去配药。”
　　大夫垂头应了一声，弯着身退下去。
　　冯大人抬眸望了狄老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直接说。”狄老自抬步踱进雅亭，望着一片无波的池塘说道。
　　冯大人亦是抬着步伐来到他后，懦弱道：“恩师，我们这样做，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啊！”
　　狄老负手在背，淡声道：“老夫如今只身一人，无依无靠，害怕被诛九族吗？不过你放心，这件事绝不会牵连于你。对了，大理寺的官文三日内应该会到，韩世忠那边可别再出什么纰漏。”
　　闻言，冯大人随即垂下头去，掩住神色的慌乱，举手道:“恩师放心。”
　　他话音一落，就见不远处，管家领着一名娇艳女子向这边走来。
　　他不动声色地将眸一皱，对着狄老又鞠一礼，退了下去。
　　凝珠随着管家款步来到狄老身前，盈身道：“见过狄老。”
　　狄老将手轻轻一扬，似笑非笑道：“你来得很准时。”
　　凝珠眼波流转，笑道：“自然。要演戏就得演得逼真些，只是昨晚让林沐珊跑了，不知狄老接下来准备如何应对？”
　　狄老耐人寻味地瞥她一眼，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一定要她性命，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信守承诺，林沐珊受了重伤，逃不出去的。”
　　凝珠眼里浮现出一抹荫翳的笑意，冷声道：“那现在轮到我上场了。”
　　这边，轩煜刚躺下没多久，又被狄老和凝珠唤醒。
　　此刻，他眉间倦意甚浓，低眉看着手里的书信，不可思议道：“陈墨家中突遭变故，沐珊陪着他回老家了。”
　　凝珠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佯装惊讶道：“不会吧，陈大夫家中出了什么事？”
　　轩煜没有回答她，而是微微合了双眸，继而又缓缓睁开，问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按照轩煜的推测，沐珊和陈墨应该是最先看到了他留下的书信。
　　凝珠眼波一漾，答道：“是店小二告诉我的。”
　　“这么说，你昨日也未见过沐珊他们？”
　　凝珠微微摇首，从容道：“我昨日出城去了，回来已是半夜，便没有去你们那屋打扰，直到早上，才发现沐珊姑娘留下了这封书信，后又是店小二告诉我您随着狄老走了，我一猜，就猜到了您在这儿。”
　　“是吗？”轩煜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心里不禁暗自斟酌：凝珠的话并无不妥，她也没有理由要撒谎。可是沐珊却是不可能一声不吭就离开，难道陈墨家中真的遇到什么急事？信中说，他们把那受伤的女子托给别人照顾，到底托给了谁，不对，沐珊做事一向细心谨慎，不可能这么无厘头。
　　“不行，朕得去客栈问个清楚。”轩煜急急起身，可刚一站立，又觉头部一阵晕沉，一个踉跄，又跌回原处。
　　凝珠连忙道：“皇上，我听狄老说您得了寒疾，要保重龙体才是，这样吧，我替您再去问问。”
　　轩煜凝眸想了一阵，沉声吩咐道：“也好，如果知道什么，直接回来告诉朕。”
　　薄冷的日头虽然已爬上中天，但清寒不减。
　　
　　沐珊在一闺房内，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处粉色的帐幔，头顶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
　　她不禁诧异，一时之间不知自己置身哪里。
　　她不适地动了动身子，手臂之处的疼痛袭来，才依稀记得昨夜她跳出窗棂之后，便忍着伤痛，拼了命地逃，最后实在撑不住了，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她还记得在她失去知觉之前，身前有一顶帽子向她徐徐靠近。
　　“难道是轿子里的人救了我？”沐珊正想着想着，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女子盈步走了进来。
　　“她不是上次击鼓鸣冤的那个冯小姐吗？”沐珊见到来人，不禁暗自沉吟。
　　而冯小姐见沐珊已经醒来，便踱步到榻前，轻声婉婉:“姑娘，你醒了？”
　　沐珊挪动着身子，一只手撑着床板爬起身来，谢道：“多谢姑娘救了我。”
　　冯小姐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只是不知姑娘是得罪了什么人，竟把你伤成这样？”
　　沐珊迟疑地看了她一阵，叹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伤我的人是谁，我初来此地，并未得罪过谁。”
　　闻言，冯小姐眉头微拢，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两人沉默之际，忽然闯进一婢女，着急道：“小，小姐，老爷朝这边来了。”
　　沐珊神色一慌，说道：“姑娘，你爹可是冯巡抚？”
　　冯小姐点了点头：“是。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沐珊眉目一敛，连忙道：“此事说来话长，只是现在还不能让冯巡抚知道我在这。”
　　冯小姐的脸上浮露几许错愕，顺而交代身边的婢女好生照顾沐珊，便轻抬步履，掀开珠帘，走出内室。
　　
　　香菱一口香茗刚抿完，就见房门被轻轻推开，冯巡抚沉步进了门，慈声道：“香菱，你回来了，怎么样，这一路可顺利？”
　　香菱淡漠低眸，自顾又抿了一口茶水，淡声道：“顺利。”
　　冯巡抚望着她淡漠的神情，不禁叹道：“香菱，爹知道，你为了韩世忠的事怨恨于我，可是爹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香菱扑哧一声，讽道：“为官者，本应造福百姓，以民命为己命，可是您呢，攀高官，畏权势，放着千万百姓的冤苦不管，置着自己未来女婿的性命不顾，您配为官，配为父吗？”
　　“放肆。”，冯巡抚扬手，一巴掌硬生生地落在香菱的脸上。
　　香菱抚着生疼的面颊，面无表情地瞪着自己的父亲。眸中蕴含着的恨意，让冯巡抚的心口阵阵生疼。
　　静寂许久，冯巡抚红着眼眶淡声道：“我过来就想跟你说一声，朝廷的官文下来了，韩世忠三日后问斩，你想的话，可以去见他最后一面！”
　　说着，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牢房的令牌，轻轻置在矮几上，沉步走了出去。
　　香菱盯了门的方向一阵，又转眸看着那块冰冷的令牌，瞬间，眸中的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止都止不住。
　　“冯小姐..….”，在她泣不成声之时，沐珊已经来到了她身旁，拍着她的香肩欲要安慰，但话到喉处，又不知从何说起。
　　而不知所以的香菱连忙止住了哭泣，尴尬道：“不好意思，让姑娘见笑了。”
　　沐珊深吁口气，语声道:“冯小姐无需对我隐瞒，我认识韩大人，我的伤也是因这件事而起。”
　　“什么，姑娘是？”香菱俏眸大睁，满是诧异。
　　沐珊答道：“我叫林沐珊，还有一个名字叫甄凤。”
　　香菱不可思议地盯着沐珊，忙声道：“原来你就是当年救世忠的那位恩公，只是我听世忠说过救他的那位恩公是位男子，怎么……”
　　看着她满是不解的眸色，沐珊轻声道：“当年为了方便，我假扮男装，又用了甄凤这个名字，其林沐珊才是我真名，我也确实是女儿身。”
　　香菱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世忠也太不细心了，怎么就没看出救他的恩公其实就是一位女子！”
　　沐珊微微摇手道：“我若是有心隐瞒，别人怎么能看得出呢，还有，冯小姐，你也别恩公地叫着了，韩大人会有今天，都是我造成的，当年要不是我一时鲁莽，他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香菱双眸一蹙，不解道：“这又是从何说起？”
　　沐珊轻叹一声，忧说道：“那年，我在悬崖下救了摔成重伤的韩大人，韩大人一醒来，就急着要回晏城，说这里有着重要的案子和受冤苦的百姓等着他，可他当时的伤势非常严重，又怕加害他的狄俊若是知道他还活着，肯定会再次对他再下手，我便提出，由我易容成他的模样，替他前往烟城。可他怕连累我，自然是不同意，后来，我便趁他昏睡之时，偷了他的官印，易容成他的模样，来到了此地。”
　　菱香听得目瞪口呆，不可置信道：“该不会将狄俊定罪的那个人是你，顶着狄老的威逼利诱，将他斩首的人也是你，救晏城几万百姓于水深火热的人也是你？”
　　沐珊微微抬眸，悻悻道：“我借着韩大人的身份，刚抵达晏城，就见城中万民跪在衙门前喊冤，一张张的状纸沾满着血泪，欲要告恶霸狄俊。其中有一张状纸就是洪大叔的，原来他和女儿胡三妹来到晏城谋生计，不料被狄俊撞上，硬将三妹捋走，还将他打伤。后因三妹死抵不从，又将她活活打死于狄府之中，抛尸于城门郊外。胡大叔将狄俊告上衙门。狄俊因为贿赂韩大人不成，就生出歹心，派人将韩大人引导悬崖处，将他推下。狄俊的种种罪行实在让人愤恨不已，我便不顾狄老的强加阻挠，将狄强斩首示众，可万万没想到因此连累了韩大人。”
　　菱香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每次我问世忠他是如何顶住压力，将狄强那恶霸绳之以法时，他都是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原因却在这里。”
　　沐珊苦笑一声，说道：“韩大人是为了不连累到我，所以并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所以除了胡大叔，并未有第四人知道。”
　　“胡大叔？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沐珊答道：“胡大叔从小行走于江湖，生性较为敏感，加上他先前又与韩大人接触过，我一进衙门，他就开始怀疑我，随后又跟踪我，才识破了我的身份。”
　　菱香悻悻点了点头，不再置言一句。
　　沐珊无声一叹，对她说道：“当初是因我冒名顶替韩大人而害了他，现今也不该由他来抵命。”
　　菱香俏目微瞪，问道：“沐珊姑娘要怎么做？”
　　沐珊不假思索道：“用我把韩大人换出来。”
　　“怎么换？”
　　沐珊面上无波，附在菱香耳旁嘀咕一阵。
　　闻言，菱香一怔，拒绝道：“不可，别说我不答应，就是世忠知道了，也会怪罪于我。”
　　沐珊慢声劝道：“冯姑娘，你听我说，韩大人生性耿直，又是一介文弱书生，在大牢只能等死。而我行事会比较机灵，又懂武功，说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
　　菱香不禁动容，她眸中满是佩服地望着眼前这个不畏生死的女子，思索了片刻，毅然坚决道：“沐珊姑娘，你不必再劝我了，我知道你是铁了心要去替世忠死，但你想想，假如我依了你，救出了世忠，你让他有何脸面苟且人世。”
　　沐珊眸光轻动，神情更加坚决，郁声劝道：“冯姑娘，我不是铁了心去赴死，而是给韩大人夺得一丝生机的机会，你相信我，我林沐珊一定不会轻易让自己这么丧命的。”
　　菱香将信将疑地看着沐珊，一时拿不定主意，在她踌躇之际，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推开。
　　沐珊和香陵两人顿惊，同时抬头望去，匆步进来的人是冯巡抚，只见他快速掩上门扉，转过身来，定睛看着沐珊，沉声问道：“你刚才你说你是林沐珊？”
　　沐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吱声，她总觉得这个眼前的人在哪见过。
　　倒是香菱无措地问道：“爹，你怎么？”
　　冯巡抚瞧出她的疑惑，答道：“我刚刚看你衣裙下沾着血迹，便觉得奇怪，所以，我并未走远，一直在门外你们俩说的话我也全部听到了。”
　　香菱顺着父亲所指的方向一瞅，不禁皱下俏眉，责怪自己的大意。
　　“冯大人，自然你已经知道了，大可去告知你那恩师，他的宝贝孙子是我林沐珊所害，与韩大人无关。”
　　听了沐珊的话，冯巡抚不禁一声叹息，慢声道：“林姑娘觉得我把你供出去了，狄老就会放了韩世忠吗？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冤死鬼罢了。”
　　沐珊唇角一抿，讽道：“原来冯大人也知道自己的未来姑爷是被冤枉的呀？我还以为你可以一直心安理得地把这糊涂一直装下去呢！”
　　冯巡抚自叹一笑，说道：“本想着一直装糊涂下去，可遇到了林姑娘，本官似乎清醒了。”
　　他当时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姑娘家，当年，不畏权势，为百姓，除掉恶霸。今日，又不畏生死，欲要替别人去赴死。而自己是当今圣上亲点的八省巡抚，百姓的父母官，做事畏首畏尾，既不能为君分忧，更不能为百姓谋福利，这样下去，自己有何颜面去见皇上，对着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