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四十七）

　　“放了寒假，我又拒绝了张剑刘诚徐岩到家看玉兰的要求。带着他们送给玉兰的各种零食特产，一路回忆着玉兰做衣服，睡觉时的样子回到家。当我推开夜夜梦回的婚房不见人，问母亲说五天前被柳亮接走了。母亲的话没说完我就傻了，我以为玉兰和柳亮从小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是要结婚在一起的，我父亲和她母亲才拆散了他们。柳亮是喜欢和爱着玉兰的，想照顾守护一生，只因岳母嫌贫爱富包办了婚姻，把她嫁给了区长的儿子。我不知道柳亮是如何承受玉兰嫁给他人的残酷现实，也不知道柳亮是如何如度过了最初看不见玉兰听不见闻不见玉兰的时光的，但我知道他的心和玉兰离开我后一样的空一样的痛，也知道那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玉兰的日子是多么的孤独寂寞。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柳亮才配爱和拥有玉兰，因为他从没让玉兰失望过。他如亲孙子般地孝敬照顾着张爷爷，夏天为他洗澡扇凉，冬天为他生火取暖，只因他是玉兰最在乎最心疼的人。而我，只给张爷爷擦洗过两次身体，没为张爷爷做过饭，刚开始有的只是嫌厌和憎恶，后来有的只是愧疚和悔恨，愧疚没有声情并茂地地给他读一次书（张爷爷一直都想听我给他读书，秀姑告诉我的，张爷爷告诉她的），悔恨伤了他最疼爱的兰兰的心。柳亮喜欢深爱着玉兰，想要照顾守护玉兰一生的事，也是秀姑告诉我的。
　　“那天下午的我，相信柳亮接走了玉兰，像无数文学作品和现实中的人们一样，私奔了。我像掉进了冰窟，彻心透骨的冷。要不是母亲说柳亮接玉兰是因为姓张的爷爷病了，我会因为绝望悲伤，如身陷冰窟而冷得昏倒。母亲的话让我如沐春阳，感到了温暖，不再冷彻骨髓。可是，没有一秒钟又着急起来。张爷爷是玉兰最爱最在乎的人，如有不测她会受不了而病倒。我要去看玉兰，我从学校回到家已是暮色四合，母亲反对说山路不好走，且还是一个人，而我自小就怕在夜晚外出，要我第二天去看玉兰。我不答应母亲的要求，手电也没拿就跑出坝子，冲下台阶。
　　“到岳父家已八点了，都要我吃了饭再到奶奶墓地对面的小屋去，但我吃不下去，不见玉兰不放心，玉芳玉强便送我去看他们的大姐。路上玉强说张爷爷三天前离开了人世，又说玉兰磕头跪求岳父岳母和族长允许她把张爷爷和奶奶葬到一起。”
　　“凤儿为什么要求你岳父岳母和族长把张爷爷和奶奶合葬？”欧阳龙吟忍不住问道，“张爷爷和奶奶不是再婚夫妻吗？”
　　张玉龙又没有听见他们的问话，心神都在往事里。
　　“张爷爷逝世后，玉强说他的大姐求父母和钟氏族长，允许她把张爷爷与奶奶合葬。父母和钟氏族长不但不答应，还骂玉兰忤逆。玉兰便不停地给他们磕头，额头磕破了他们也不答应。”
　　“啊！”欧阳源欧阳龙吟江群如心痛地叫了声，泪水又流下他颤抖的脸。
　　“玉兰对奶奶的承诺不能实现她该有多悲伤啊。”张玉龙的声音颤抖而又饱浸心疼的泪水，“我听玉强说后心里难过极了，泪水在脸上不停地流。在流泪的同时问玉强为什么他大姐要把张爷爷和奶奶合葬。玉强不答反问：大姐没给你吗说？我回答没有，他就要我自己向玉兰要答案。到了张爷爷的小屋，玉兰跪着正要站起来，因悲伤过度加上不能把张爷爷和奶奶合葬愧疚自责而几天不吃不喝，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啊！”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声音颤抖地惊叫出声。
　　“我扑上前抱住，避免了玉兰摔下去被石板地面撞伤。她像换了个人，眼睛深陷，脸色苍白，双手冰凉。”
　　“凤儿。”欧阳源轻喊。“漱玉，对不起，我没能早点找到凤儿，让她受那么多的苦。”
　　“爸爸，你别难过着急，医生说你不能着急。”欧阳龙吟握住父亲的手，一脸忧急。“病犯了可怎么好。”
　　“龙吟，我没事。”欧阳源看着黑相框里仍然微笑，但却面现忧戚的人摇头。“那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要去距县城远的地方打听，如果那么做，凤儿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他说着泪水滚下他苍白颤抖的脸，“凤儿，爸爸笨啊，没想到你会被好心的小黄送到那么远的渡口。龙吟，我要求把凤儿放到县城的渡口啊，不是乡下的渡口，他怎么就听错了呢。”
　　“爸爸，别急别自责好吗？那时城里人都知道是身份不好的孩子，谁敢捡呢？黄叔叔就是基于这点才把凤儿送那么远，如果放在县城的渡口，二十年前凤儿就饿夭了。”
　　“是啊，爸爸，我记得在同一年矍攀枝花码头附近每天都有几个夭亡的幼婴。如龙吟说的，好心的黄叔叔如果把凤儿放在县城的码头，也会因无人敢捡而饿夭。”江君如轻声说后从沙发后面绕过去给倒了杯水，双手捧着放到欧阳源的手里。“爸爸，你喝点水吧，别太难过了，心脏不好。”
　　林娟既没有为表妹心疼，也不没有为舅舅担心，毫无表情地看着张玉龙的背。
　　“玉强玉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回家休息，要早起准备发丧和筵席。惨雾缭绕的灵堂，只有我和玉兰两个人跪在灵前。风在门外呜咽，寒气越来越重，柳亮送去的栎树头还烧着，火光映红了棺木。两只鸮儿歇在院里的葡萄架上，帮忙的人们出现在房前草坪才飞到院外的杏树上，但目光总不离玉兰半步。
　　“两点下起了雪，风寒彻骨，我伸臂第一次紧紧地把玉兰抱在怀里。她虽然想挣脱，但却无办到，只能让我紧紧抱着。不过，她也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而此时只有我在身边能依靠。
　　“那晚，我紧抱着玉兰在灵堂跪了一夜。玉兰一直都没有哭，只呆呆地看着灵牌后的棺木，眼睛大睁，脸色苍白浮肿。但没有颤抖，有我的怀抱也有熊熊燃烧的火塘。但我却一直哭着，为玉兰失去了最爱的人最爱她的人。一年后，我知道她的身世和离开这一可怕结果昏迷一周苏醒的晚上，回忆起灵堂的事，相信要是张爷爷不世离，玉兰不会离开家乡，放不下他。即使她想要我与高文化，有工作的人结婚，也离不了婚，我会找张爷爷阻止，她会听话，与我好好的过，做真正的夫妻。当然，同样会帮秀姑离婚，带到城里开缝纫店，教她做衣服，共同抚养小宝。张爷爷去世了，没有了放不下的人，父母有弟弟妹妹，她能走得无牵无挂了。
　　“第二天拂晓，我和玉兰三跪九拜地把张爷爷送到了与奶奶相对的山坪里，在小屋的旁边。送走帮忙的人们，还完桌椅板凳杯盘碗筷，她把那小院子的钥匙轻轻地放到柳亮的手上，烧了第一天的新坟纸，又去奶奶坟前跪了一会儿，回到大屋已是黄昏。玉兰在奶奶的嫁妆楠木床上躺就闭上了三天三夜没合过的眼睛，随即响起哭声。玉兰——”张玉龙轻轻地叫，泪水又流下他的脸，朦胧中他好像又看到了六年前在睡梦中哭泣的人。
　　“凤儿。”欧阳源和欧阳龙吟也轻轻地叫了声。
　　“玉兰在奶奶的楠木雕花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我守了她三天三夜，给她熬了三次鸡汤，有两次被岳母喝了。用玉强去区上找老郎中抓的药水给她洗了十二次脚，她的脚长了不少冻疮。”
　　“啊！”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陈阿姨齐声惊呼。
　　“每次给玉兰洗长着冻疮的脚，我都难过得掉泪。第四天傍晚她醒了，晚饭后又去奶奶张爷爷墓前跪了四个小时。第二天下午祭奠过张爷爷就坚持回家，岳父玉芳玉强杨强再么劝说要求都不答应住几天身体好些了再说。在路上，玉兰像一片落叶，在寒风中簌簌地颤抖着。我看着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的玉兰，难过极了，泪水一直流到小河边。跨进我们的婚房，玉兰就晕倒在地。”
　　“啊！”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陈阿姨心疼地叫出了声。
　　“玉兰在床上躺了十天。没说过一句话。十天她都在梦中哭着说：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奶奶，对不起，兰兰没用，没把爷爷和你葬在一起。奶奶，奶奶，奶奶，你在怪兰兰是吗？总是在梦里反反复复地说。人瘦得不像样子，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颊上没有一点肉，手指像棍子。我看着她一天天地瘦下去，心里充满了对岳父母和钟氏族长的恨！如果他们点了头，玉兰就不会那么愧疚得病倒。都是他们不好，玉兰那么求他们都不答应。我恨他们！从心里到骨头的恨！”张玉龙咬牙切齿地说着，如线的泪水滴落在地板上，叭嗒声如雷响在每个人的心里。
　　“凤儿。”欧阳源心疼得老泪纵横，“都是爸爸不好，没能早点找到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漱玉，漱玉，漱玉，对不起，我让凤儿受苦了。”
　　“爸爸，你不能着急。”欧阳龙吟江君如一左一右握着欧阳源的手，焦急万分地劝说。
　　“直到正月初一秀姑带着孩子拜年，玉兰才有了笑容。我要秀姑和小宝住几天，她说不能住，去乡上茶馆打牌的蔡虎回家桌上没有饭碗，又要打她。玉兰要她回去，秀姑走的时候玉兰眼里含满了泪。秀姑走后玉兰又不说不笑了，直到第二天上午玉芳玉强和岳父从秀姑嘴里得知她生病到家看望。他们住了两天就回家了，玉芳要给杨强的父母拜年，玉强要写作业，岳父要干活。弟弟妹妹走后，玉兰又不说不笑了。正月十二她坚持回去给奶奶和张爷爷送远宵钱，往常九十分钟能走完的路，那天上午走了整整四个小时，她太虚弱了，每走一步都在颤抖。看着她艰难地走在山路上，我难过得直掉泪。住了一晚就回家了，不是玉兰不想多住，是怕面对奶奶。回到家她仍然少语无笑，甚至待她如亲妹妹的秀花大嫂每天去看望，也只是默默地躺着。
　　“正月十五的晚上，我看着叠衣服包花生核头，汗水满额虚弱颤抖的玉兰心疼如割，当她忙完一切坐在缝纫机前我含泪说：玉兰，我明天不走，你病好了再回学校。我的话音没落她就沉声说：不用！我已好了！我看着玉兰无血色憔悴的脸声音哽咽地说：玉兰，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得了？即使走了也不能安心学习。她不看我，看着自己的手问：忘了考上学让妈过好日子了？我回答：没有，可是······玉兰打断了我的话后开始拆辫子梳头：没有可是，你应该做的是回学校去而不是在家！她说着拿起奶奶用了六十多年的牛骨头梳子。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想让母亲和她过上城市生活，让人们羡慕。但我睡不着，坐在床上看着玉兰。
　　“夜越来越深了，刮了几天的风小了。面向墙壁而睡的玉兰，又在梦里哭着向奶奶道歉，骂自己没用。我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心疼的泪止不住地流，几次都想把玉兰拥入怀里，让她爬在我胸脯上哭，又怕她生气。二十天我每晚都流泪看着在梦里向奶奶道歉的的玉兰到凌晨。白天哪里都不去，守着玉兰，给她熬鸡汤炖猪蹄大骨头煎药，用药水泡她冻疮痊愈很慢的脚，读徐志摩鲁讯拜伦和叶芝的作品，讲童年旧事少时见闻。二十天玉兰哭我也哭，玉兰睡我不睡，吃不下，瘦了两圈，心疼得母亲抹着眼泪劝说。但我听不进去，玉兰那样，我实在吃不下睡不着。
　　“正月初一上午看着手上扎针都没有反应的玉兰，我决定不去读书，在家照顾她。玉兰病好后便看她做衣服，为她倒水润唇，生火取暖，摇扇驱蚊，剪线头，熨衣服，如父亲说的好好地过日子。元宵节的汤圆吃后我想对父亲说不去读书了，又怕玉兰着急病翻。晚饭后，玉兰拖着虚弱的身体和母亲给我炒花生挑核桃，眼泪怎么也忍不住。我没有帮忙，在门外默默地看着，把玉兰的每一个动作都刻画在心底，而她如豆滚落的汗水，如灯塔指引照亮我走在漫漫人生路上。小闹钟的时针指向2,我仍无睡意，玉兰早就没有在梦里哭着向奶奶道歉说对不起了，钻进了我的怀里，手放在我的胸脯上，紧紧地偎在我的怀里，她又把我当成了奶奶。就在一个小时前她轻轻地叫了声奶奶后笑了，这是张爷爷去世后她第一次在梦里笑。我笑了，泪水却打湿了玉兰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