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四十六）

　　“那晚，我以累了为由，要求玉兰不缝纫裁剪熨烫衣服，早点休息。她没有反对，第一次在九点前休息。没有爬在缝纫机上睡，我态度强硬地说要是她不去床上休息，几个小时后，我说什么都不会去读书。她没有再紧握裁缝专用的大剪刀护在胸前，只是紧挨着床里面睡，双手放在胸脯上。我躺在两尺处，双手也放在胸脯上，但没有闭上眼睛，看着蚊帐想心事。玉兰在我上床躺下前就闭上了眼睛，但我相信她没有睡，在想爷爷奶奶，从呼吸可以知道。过去二十几天，我已能从呼吸声知道她是否睡着了。
　　“到了半夜，我和玉兰都还没有睡着。我因为想要多闻她的味道，多听她的呼吸声而不让睡神走近。我在闻着她的味道，听着她的呼吸声的时候，想像考上大学后的生活。我带着她和母亲去读书的地方，半工半读，她和母亲做饭弄家务，陪母亲在城里四处参观，增长见识丰富阅历；或在租的小铺子里做衣服，母亲给她帮忙剪线头，买菜做饭弄卫生的同时照顾她。夜里，我下晚自习后，在学校卖报纸或把她做的衣服给同学们送去的同时收回工钱。那晚，我就是这样度过了婚后第一个暑假最后一个夜晚的九点到三点的时间。
　　“三点，我睡着了，虽然我不想睡。但是睡神更为强大，战胜了我。而它不但战胜了我，还不让梦神走近我，让那一个半小时什么也没有留下，连玉兰是什么时候起床都不让我知道。我恨睡神，但又不能对它做什么，看不见也摸不着。我也恨梦神，竟然不让我多一个和玉兰走在张家河回钟家坪，钟家坪回张家河小路上的梦。而它与睡神一样，让我只能恨，不能给以惩罚。
　　“小闹钟响后，我眼开眼睛看着里面床柱上自己写的喜字，出了一阵神才起床洗漱。走进玉米红薯叶南瓜飘香的厨房，玉兰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看着灶堂里面的火苗。灶台上有碗浮着油花葱叶的荷包蛋冒着腾腾热气，篾盖下的大铁锅里，给两只大肥猪煮的食物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她这么早就把猪食煮在锅里了，磨玉米宰南瓜红薯叶需半个小时，肯定四点就磨玉米，剁南瓜红薯叶，把南瓜子洗净晾晒到坝子里就煮猪食。从她进门后，猪食都是她煮，不再要母亲管，理由是自己年轻，母亲腰腿不好。昨天五点就起床，午后为了给孩子们赶做衣服，没有休息，不满十七岁，有多累可想而知。我想到此，心疼的泪水差点掉了下来。
　　“玉兰，睡的晚，怎么不再睡一会儿？我不想吃东西。我自己去渡口，你不用送。我颤抖的声音打断了玉兰想奶奶张爷爷，她眨了下眼睛，离开灶前，把六个荷包蛋端到屋子中央的小方桌上，便去坐下往灶堂里添柴禾。
　　“但我实在不想吃荷包蛋，想要玉兰吃，因为她每天很辛苦。可是她不愿吃，怎么劝都不答应，离开灶前向门口走去。我想要她吃，便一手端碗一手去抓她的手，脚下一绊，石板地上盛开了六朵白瓣黄蕊的花，用了六年的蓝花碗摔得粉碎。玉兰什么也没说，神情冷淡地去门后拿扫帚。
　　“我看着她眉头紧皱嘴唇紧抿，手足无措，难受至极地说：玉兰，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想要你吃。你每天做衣服到深夜很累，瘦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不擦，要求玉兰再给我煮六个荷包蛋，会一个不剩地吃完。玉兰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放下扫帚去我们的婚房拿了电筒一寸寸地检查厨房地面，确信没有碗的碎片才去拿来她用布头做的拖布把石板地擦洗干净。然后去我们的房间拎起装满衣服花生核桃瓜子南瓜米袋子，到南屋小窗前轻声说：妈，猪食煮好了，饭做好了，在铝锅里，若凉了就热热。母亲答应后要她回来路上慢点，不赶时间。她应了声就转身前面走了，我擦泪去夺过两只包，默默地跟在后面去渡口。”
　　“你饭都没吃，她真狠得下心！这样的人你还等！”林娟又没能忍住，一脸不满地看着张玉龙的后背。
　　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惊讶地看着林娟，好像他们十年第一次发现她坐在客厅最好的位置上。
　　张玉龙没有对林娟的话作出回应，只是看着往事里的那束手电光。
　　“通向渡口的小路上，我背着去年开学第三天在县城买的两只牛仔布袋子走在后面，玉兰拿手电走在前面，一束光，两个影子，把凌晨四点半的时间拉得长长的。两只鸮儿拍动翅膀所产生的风，震得树林发出飒飒之声。脚步声拍打着黎明前的天空，震得星星摇摇欲坠。不远处的狗狂吠着，在为我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美梦而发怒。柏林里的鸟说着迷迷糊糊的呓语，那是因心上人儿说的。
　　“到了石壁下的马路上，玉兰止步不前了。我看着她的后背幽幽地问：玉兰，你不送我到码头吗？她不看我，看着地上回答：前面就是渡口，能听见说话声。我轻轻地叫：玉兰。但她转身看着来时的路不答应，拔腿要走。我轻声叮嘱：玉兰，妈走亲戚你要关好房门，让大花卧在门前，让鸮儿歇在葡萄架上。夜里别送衣服，白天送。要提防那几个不务正业的老光棍小青年，出门时唤上大花和鸮儿，干活和妈一起，要迟出早归。我擦了擦嘴边的泪接着叮嘱：另外，十天半月就回去看爷爷奶奶爹妈玉强玉芳秀姑和小宝，代我向他们问好。玉兰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拎着手电快步走向回家的路。
　　“我流着泪大声说：还有，你不要送捎送生活费和吃的，我自己回来拿。你若进城买布匹缝纫线，告诉梁大爷，我要问爷爷、两边父母、玉芳玉强、秀姑和小宝的情况。玉兰，你听见了吗？玉兰仍然没有回应，我的泪流得更凶。看着那束渐渐远去的光，我扔下包，要拔腿去跟着回家时想起玉兰的好好读书，不为了自己，为了妈的话便又拎起来。看着那束光消失在树林，才抬起如灌了铅的腿向灯光遥曳的渡口走去。
　　“那天哭的不只是我，玉兰也在哭，只是我看不见。但我相信从送我去渡口时她就一直在哭，头低垂，不看我也不平视，是怕我看见她眼里有泪。回去的路上，她会让泪在脸上流，因为不会被我看见。但在那天没亮的早晨，我以为她冷漠。一年后，我捧着项链毛衣毛裤帽子围巾手套，相信她那天比我哭的时间更久，眼睛肿得更厉害。”
　　“她之所以留下项链，给你织东西，就是故意要你等她，想要你不结婚！用心不良，起心不善，为的是报复你婚后就骂她是村姑——虽然她本来就是。如此简单的道理竟然都没想明白，还是最好公安大学提前毕业的高材生！”林娟越来越忍不住要劝说提醒责备张玉龙。
　　欧阳源欧阳龙吟和江君如都看着她，但没有说什么。
　　张玉龙又没有回应她，仍然看着往事里眼睛肿得厉害的自己。
　　
　　“为了母亲，我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地继续读书。我想让母亲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没有父亲打骂的晚年生活！答应玉兰回学校好好读书，用心学习，但要她不捎送生活费和吃的，我放了假要回家。我走前的晚上她是答应了的，可是到月底不是托人捎吃穿用度，就是自己送去。一学季在思念和牵挂中慢慢的过去了。是的，是慢慢的过去了的，一天比一月长，一月比一年久！”
　　张玉龙闭上眼睛，玉兰，你知道吗，那年秋季的书读得我好漫长，漫长得好像时间停止了脚步！我一天天地盼啊，盼啊，盼时间能飞快地过去，期末考试能早点到来。那么考完试我好回家，白天看你做衣服，晚上听你的鼻息，闻你的味道，一起吃饭，一起走在回娘家的那条小路上，一起跪在奶奶的墓前，一起给张爷爷做饭洗衣扫地弄柴摘菜，一起和你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说话欢笑！玉兰。
　　“不只是我嫌时间过的慢，徐岩刘诚张剑也是，他们想在玉兰再大些的时候去看她。暑假，他们虽然没有去看望，但分两次买了不少女孩子喜欢吃的东西通过邮寄送给了她。四个月，玉兰都在周末前上课的时候进城，这么做不但避免了与我见面，也避免了被刘诚徐岩张剑遇见和找到。她不是不喜欢他们，而是怕邻里亲戚或父亲的同事看见说闲话。她看重自己的名誉，不愿因为我的同学而受到丝毫的损害。他们以为开学后，就会见到玉兰，除了买布料缝纫线，还会给我送生活费和吃的。但她不愿他们与她走在一起，坐在一处，引起好事者的注意，撒播谣言，毁了名誉。一学季，他们与我都没见过玉兰。
　　“暑假开学的那一天，刘诚徐岩张剑早早的就等在了码头，我一上岸就争着抢着拿东西。从江边到寝室，都在不停地问玉兰。问得很仔细，每天几点起床，几点吃早饭，吃多少；上午做多少件衣服，中午吃多少饭菜，午后是否会休息，休息的时间是多久；下午做多少件衣服，吃了多少水果和零食；晚饭吃多少，几点洗漱休息，一天喝多少杯水，穿什么衣服，问得我想用棉花把耳朵堵起来。三个人争着抢着给我打开水、端饭，洗衣服，熨衣服，换洗床上用品，值周时打扫教室寝室，外出陪着，下课跟着，我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陪伴照顾的日子。虽然我拒绝过多次，但他们不听。第二周，我不愿继续这么过，便说要再像过去七天那么对我，就绝交。我的态度坚决，神情严肃，他们不得不答应。要知道我可能是他们的大舅子，为了玉兰，不能与我割袍断义。他们三个人在开学前就说好了，公平竞争，不管玉兰把手伸向谁，都会真诚地祝福，永远亲如兄弟，情同手足。这件事在开学后又当着我的面郑重严肃地说过，让我很是感动。感动后为暑假对徐岩和张剑的态度在心里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夜里的梦中都在恨自己当时像个傻瓜笨蛋。每天，我都听着看着他们三个人思念牵挂玉兰，在心里思念牵挂玉兰。他们思念牵挂玉兰我知道，因为他们会说出来；我思念牵挂玉兰他们不知道，因为我藏在心里不说。我也不笑话他们，只是在心里笑他们的思念和爱恋不会有结果，因为玉兰早就嫁给了我，虽然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妻子，但她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这点是不容辩驳的。到时我把玉兰介绍给他们的时候，会震惊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而我会开心地笑话他们震惊的样子。但我没有当面幸福满面地把玉兰介绍给他们三个人的机会，她在我要这么做之前就离开了。留下我因为看不到她的样子，听不到她的声音，闻不见她的味道，悲伤痛苦，牵挂担心。”
　　张玉龙看向窗外，星星闪烁。
　　“五个月我都是在绵绵相思中度过，如果不是答应玉兰好好读书考大学，早就扔下书本笔墨拧起包回家了。我既不想让玉兰失望，也不想让母亲失望，因此便拼命看书查资料做笔记。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努力有了丰厚的回报，期末考试年级排名第一，小学一年级起学习成绩都是第一名的张剑名列第二。成绩公布那天，班主任李子文皱纹满面的脸笑开了花，年级的一二名都在他班上，能不高兴吗。自入学门起没得过第二名的张剑像得了第一名似的高兴，不但高兴还张罗着为我办祝贺宴，不知内情的同学便说他被第二名给急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