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步追风 （8 秋左绵）

　　八步追风辞别紫桐国俱庐使一行后，随秋左颀去了平安国。一是秋左氏盛情难却；二是俱芦使请追风带着一份告书复写件，到平安国去再行复写，并请处于交通要道的平安国散发各路。追风认为这也是她的份内事，自然一力应承，在平安国的帮助下，圆满完成。现在，追风知道平安国所在的平原在告书上被称为安宗平原。
　　秋左绵强行将追风安排在自己的小居屋里。她自个住到秋左颀那边。追风看着小居屋里黄红紫蓝各色风干的花瓣，看着摆在屋墩上的特意为她准备的石糖，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
　　数日后，春回北地，万物复苏，紫河附近的蚁国率先开城了。
　　
　　这一天，太阳还没升起，平安国寻物蚁北门前锋——秋左颀队伍已经编列其中——在城门外列队完毕。秋左颀队伍今天可不能迟到，绝不能被同序的其它队伍笑话了去。如此说法的话头还得从追风的此次入城说起。
　　追风入城后便一直在平安国客居，应要求讲述了许多奇闻逸事，令平安国冬伏的蚁众一改萎靡之态，整日兴奋地围着她。秋左颀们万不得已，将追风藏到蛹室里，追风才能得到片刻休息。而秋左颀们哪里能管得住自己四射的激情，四处表演初遇追风时追风河堤取榕叶的神态。说得起劲了，便忘了保守秘密的约定，将追风如何教她们奔跑的事，也眉飞色舞地讲了出来。
　　这一来捅了马蜂窝。其她一年蚁便嚷嚷开了，说上年的秋编，秋左颀们比赛获胜原来是玩了鬼的，不能算数，要求重新比赛。甚至还嚷嚷着要找追风，让她也教她们奔跑，这样才算公平。不上一个时辰，三层台以上区域便乱了。秋左颀们起先还嘴硬，后来说理不过，便急了，耍赖成是编故事的；还公然地相互眨眼夹颚，搞出若干怪动作，自己又先羞红了脸。
　　还是北门千夫长将闹哄哄的一年蚁调解开了，说重新秋编是不可能的，那样会影响开春后的做工。但是也不能白便宜了秋左颀队伍，说从今往后每日出工，如果秋左颀队伍有迟到的，便降到纵队，由其她一年蚁补入。一年蚁们表示同意，又都面对着秋左颀们在自己的脸上画圈，秋左颀们被羞得无地自容。
　　八步追风只知道蚁众是因她生乱，并不知道千夫长的调解，很是烦恼。秋左颀们安慰她说大家是闹着玩的，根本没有责怪。追风心下还是不安，看到一年蚁们仍然追着她要听故事，还热情地问候她的起居并送她礼物，她也就不能再多心了。一年蚁们也没有要求她教授奔跑之法，个中原因不言自明。
　　北门前锋早早列队完毕，秋左颀们一个个都冷着脸看着天。她们可不想看到在她们四周转着圈的一年蚁们。这些滑头，平时笨嘴拙舌，这会个个都是油腔滑调的鼻祖。
　　什么队伍是拉的不错，只是腿还不够长。
　　什么跑是跑得快，功劳不一定大。
　　什么怕不会一夜没敢睡吧，眼打蘼了啊！
　　什么看什么天，天上没有“大师傅”！
　　秋左颀们坚守既定的策略，看天，不吭声。
　　秋左绵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开始回嘴。
　　功劳不大？你不怕秃了你的颚？
　　你那眯眯眼才打蘼了吧？
　　“大师傅”就是神，就在天上，你管得着吗？
　　以一敌众的口水仗，一直干到千夫长下令出发为止。
　　
　　天气已经和暖数日，正是北行的好日子。俱芦使七众在岸坡暖洞里整备好行装，亲自来到平安国，一来是打听有关乌铓的消息，自然是毫无线索；二来是为数日来的各项帮助致谢；三来是问询于追风，是否一起起程长行北上。追风已经被平安国强烈要求暂住数日，以帮助她们建通廊，并在此授课。近年来，过河北上的行脚蚁逐渐多了起来，平安国位置恰好处在紫河北岸要道口，接触了各种新知识，面对各方过客，需要更多知书识礼的蚁来接待与交流。
　　俱芦使桐下三三表达了真诚的赞许，并与追风约好，她们计划在夏末到达圭山，希望那时能与追风在圭山北乌河边一会。追风说了一个具体的地点，说俱芦使抵达圭山北打听便知，承诺届时一定在那里恭候。俱芦使一行辞别北去。
　　
　　追风在平安国城池的九层台选好位置，按紫桐国的格局，亲自指挥建通廊。秋左绵任助手。位置受到平安国一只蚁老的质疑，说九层台是最下一层，主要用于控湿和泄水。追风并不反对也未听从蚁老，只是强调通廊有密室，建于最隐蔽处，是按紫桐国形制，不会有错。耆老们实地考察后认为只开辟一隅为通廊并无大碍，此说得到了圣后的恩许。异议蚁老只得作罢。
　　通廊几日便修建完毕。平安国耆老讲述国史，蚁老教授技艺，追风讲述风土蚁情，都有了固定的场所。听讲对幼蚁和一年蚁是强制的，对其他蚁是建议和鼓励。时间安排也非全天候。一年蚁们并不脱产，只是在傍晚收工后不再安排内务，集中到通廊听讲。幼蚁除了学习实务和休息外，其它时间几乎都自发地喜欢耗在通廊。耆老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对追风更为敬重。倒是追风见平安国对己器重爱戴，比对耆老尤甚，常觉汗颜。
　　追风兢兢业业，自然而然地涉及到了圭山大地的蚁国风貌、地土物产。平安国更进一步地了解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耳闻了圭山大地蚁国国风，有了遣使通好的愿望。在与追风商量时，追风想到天劳国严肃拘谨甚至死气沉沉的状况，又想到自己身份卑微难以做主，便有为难之意。耆老们察言观色，不再勉强。还是追风主动提出先派秋左颀秋左绵以行脚蚁身份同去，一来考察，二来熟悉路途，三来二蚁奔跑迅速能跟得上追风的脚步。如此安排还避免了追风擅自引使入国之罪。耆老们自然赞同。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让秋左颀秋左绵兴奋得围着追风疯癫了半夜。
　　每日子夜课罢，幼蚁和一年蚁休息去了，秋左绵候追风在通廊前室休息后，主动将通廊里的书页收拾整齐，才去廊下休息。
　　授课的第五夜丑正，秋左绵刚刚在廊地上伏下身躯，便听到通廊尽头有咕咕唏唏的声音，廊地起了轻微的震动，叠放整齐的银杏叶发出沙沙声。秋左绵一跃而起，奔到廊尽头，便看到了她不敢相信的一幕。
　　一头苍蚯出现了！
　　秋左绵立即发出了紧急警报，同时冲了过去，张开双颚，对准苍蚯的口器狠狠地夹了下去，再不松开。
　　闻警而至的兵蚁立即投入战斗。无奈这头苍蚯是从地底打了口竖井直通通廊地面，地面上只露出苍蚯的头节。虽说通廊阔大，也能让成百成千的兵蚁布阵，却无法同时接近苍蚯，只能由几只巨颚兵蚁围着将苍蚯的头节死死咬住，其它兵蚁只能在圈外挤着干转。苍蚯是嗅到银杏叶的气味，打竖井只是想偷食，不曾想被捉现行，自然不愿束手就擒，便收缩纵肌，拼命挣扎以图脱身逃遁。只是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间扯成个平手，僵持不下。
　　正在大家无计可施时，追风想起紫桐国《御术概要》里正有应对此情的战术，便立即将如何擒捉的方法告诉值夜团正。
　　行动立即开始。挤在外围的工蚁们应声而前，在苍蚯附近的廊地上向下掘土，一会功夫便打出了四口深约三跬的竖井，再横向掘土，立即便掘到了苍蚯的腰肢。继进的摩拳擦掌的兵蚁一拥而入从四个方向夹击。不料想，只一个合击，便将苍蚯拦腰斩断。在下的半头苍蚯立即遁入地下，不见了。在上的半头突然中腰一断，泄了劲，纵肌猛地往上一缩，挤得嗉囊里的稀食泥污从口器里喷了出来，直接将秋左绵喷裹成个烂泥团。已经奄奄一息的半头苍蚯被拖到廊地上，一瞬，便被撕成碎片。
　　秋左绵被这含酸带碱的泥污伤着了。虽然被追风和秋左颀们连夜背到紫河里清洗干净，肢节仍是酸痛不得力，一直休养了十天，才勉强算是复原。
　　秋左绵身为寻物工蚁，大战苍蚯立了头功，兵蚁们却大不以为然。她们和蚁老们一样地认为，九层台一贯不会出现毒虫敌害，从来不在九层台安排兵蚁夜值警戒，此次竟然出现了苍蚯，一定是因为建通廊的原因。这些议论并没有当着追风的面。追风心知有过，常觉不安。还是英明的圣后传出圣音，认为苍蚯的出现，是地土的变化，而地土的变化，是气候的原因，比如今年开春就反常地提前了七天。因此，圣后决定，选吉地，择吉日，迁城。圣后没有言明的是她预感到大旱已经来临，迁到临近大河的地方或许可以躲过天灾。追风见圣后如此决定，多是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唯感恩于心，哪能多言。
　　
　　寻察吉地，秋左绵又立了头功。她首先提出在紫河附近的荒原里有一座泥丘甚为高大，只需在四围凿出斜道方便进出，便是上佳的建城宝地。在追风曾经讲述紫桐国城池建在一座桐丘上时，秋左绵便想起她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座泥丘，丘城合一的影子便驻留在她的心头了。各部耆老、蚁老、都统及各团正在左辅的率领下去实地勘察后，将其它所有选项否决，一致肯定秋左绵建议的泥丘才确实是龙翔宝地。丘顶长着一棵直干伞冠的百年梓树，泥丘便被称为梓丘。
　　首先是耆老蚁老设计城池，追风提供紫桐国城池格局以供参考，然后安排经年老工蚁到泥丘上据图施工，平安国城池内进行点数整理，造册登记，以备迁城。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同时，其她工蚁兵蚁还是照常出城寻物，倒是通廊上的学习被暂停了下来。预测蚁测定吉日正在三日后。
　　
　　距迁城还有三日的这一天凌晨，北门寻物大队一大早便赶到北原开始辛勤劳作，她们需要将迁城时耽误的工时提前补回来，以免届时食物短缺。为了找到更多的食物，她们散得更开跑得更远。秋左绵秋左颀甚至已经抵达北原的最东北端，再往东或北，就是物产稀少的荒野了。
　　不辞辛劳的秋左绵铆足了劲奔跑搜寻着。她最近太快乐了，满眼都是她和秋左颀陪大师傅长行在阳光下的身影。她希望快快长成壮蚁，能和她们一起，组成一个行走在蚁国大地上的行脚三蚁客，陪大师傅返回家园，陪大师傅重去紫河南，去爬琮山看天湖。
　　北门千夫长远远地注视着兴奋地奔跑着的秋左绵在夕阳的光线里跳动成美妙的音符。她不可能想到的是，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奔跑着的秋左绵。
　　
　　八步追风、耆老和老工蚁们在梓丘为建城忙碌着，一个坏消息传了过来：秋左绵失踪了。追风立即奔到北原。她想尽快寻找到秋左绵。她知道孤身夜处荒原的危险。她在北原四处狂奔着，夜幕降临了也不停息。仲春的夜是寒冷的，追风坚持着。也幸亏天未尽暖，毒虫们在夜里都不出动，除了一只误判了天时的蝙蝠在夜空里徒劳地吹着口哨，还有与蚁无害的沙鼠们在月地里追欢撒野。
　　天刚及亮，寻找秋左绵的队伍已经出动了。一只百夫长领着几只一年蚁寻到北原某处，在一丛花序初具穗状的香附子附近，某只一年蚁鼻尖，说有一股什么恶臭味。百夫长提醒大家提高警惕，抽长鼻子嗅了嗅，说这应该是椿象的臭味，心里却奇怪这个开春不久的季节怎么会有天敌椿象。大家远远地绕着香附子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椿象，香附子根处倒好像有一团蚁形暗影，便远远地呼叫着，还用小石子投它，暗影仍是一动不动。百夫长让一年蚁四散开来盯着香附子，她是担心香附子丛里隐藏着设伏的椿象。百夫长突然奔向香附子，快接近时又突然折回，一年蚁们说没有看到动静。在三次试探后，百夫长终于确定香附子里没有圈套，将那个暗影——一只蚁抱了出来。这只蚁就是秋左绵，已经死了。
　　
　　秋左绵静静地蜷缩在北门内的八角场中心。追风轻轻地抚慰着她那明显缩小了的躯体。她已经只剩一具黑红色的小小的空躯壳了。她的腹上有一个圆圆的洞，她的灵与肉已经被恶魔摄走了。恶臭味已经被清洗掉，又用花香薰过，她的灵将不再被恶魔的诅咒包围，安然恬静地回归她出生时的小小的茧了。在香甜的穿场风里，她小巧的触角向天空摽拂着，好像在与追风打着招呼。追风也好像听到了她叫“大师傅”的声音，令听者愉悦的轻巧快乐的声音。
　　秋左绵被送到七层台东通道尽头的哀坑，永远地消失在平安蚁国的生活中。按照平安国的传统，枉死的她的两支小巧的颚被取了下来，留给她最亲近的伙伴。耆老们商量后又得到圣后的恩准，一支颚被送到追风的面前。追风又一次流下了眼泪。她将秋左绵的这支颚装在一截漂亮的羽管里，挂在自己的颈上。秋左颀看出羽管影响奔跑，连夜用莎草筋编了一个精致的小搭裢，很服帖地斜围在追风的胸甲上。追风感激不尽，立即将那支颚装到搭链里。秋左绵的另一支颚并没有送给其她蚁，而是被圣后收到宫宸的一个侧室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