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步追风 （7 俱芦使）

　　八步追风又一次行走在欣欣向荣的大地上，目之所及一派繁忙，处处安居乐业。她羡慕，希望母国也能如此繁华富足。后来，越往北赶，气温越降。终于，大地上的蚁国也只在正午左右开城了。再后来，追风追赶上俱芦使一行七众，是在紫河岸边杨树林南宽广的稀树平原上。原上零星散陈着积雪，蚁国还在封城熬冬的状态。
　　“繁华与贫瘠也只是各方地土恪守天道而已。”追风想到家乡半年萧索半年绿的原野，记起山长的教诲，心下安然。
　　追风跟随紫桐国俱芦使——长行使团首脑——顶风冒寒赶了一天路。穿过杨树林，到了紫河边，捆扎停当，立即下到冰面上开始过河。冰面上结着硬壳雪，硬壳雪又被偶蹄足踩出足坑，从蹄印能看出这是大型兽在前几天北行时留下的。足坑里偶现一汪泥水，暗示冬季即将过去，春天正在到来。正午略能提供热量的阳光里，有来自其它蚁国的长行使团在冰面上向北急赶。追风一行帮助几只跌落蹄坑受了伤的行脚蚁，大家互相搀扶互相鼓励，才保持了能够产生热量的前进速度，不致冻僵在冰面上。
　　抵达紫河北岸时，见到一群行脚蚁在嚎啕大哭。她们失去了两只同伴，是因为一只滑倒一只施救，都在坚石般的冰面上跌拆了半侧转节，再不能行走。虽说队友死拽硬背了一段路，还是被活活冻死了。众蚁一边安慰，一边迅速找出几个堵着草球的空置深洞，分头钻了进去避寒。其中有一个泥洞便是追风上年住过的，小桐国蚁老安排的食粮还在暗角里放着呢。追风和俱芦使——一只名叫桐下三三的灰甲巨颚蚁老，还有两只黑甲巨头蚁共居在这个深洞里，其它四只黑甲巨头蚁居住在紧邻的另一深洞。陆续又有紫河南的蚁队从冰上赶过来。大家将洞口用草团塞紧，躲在温暖的地下，等待春天降临到紫河北的大地上。到那时，大家或公干或私行，将各寻各路各奔东西。
　　
　　安顿下来后，桐下三三便问八步追风是否登上了琮山。八日前的清晨，桐下三三一行离开紫桐国登程北上时，追风和九只巨头蚁正行进在去往琮山的路上。
　　追风便将登上琮山及看到的胜景详细叙述了一遍。另四只巨头蚁也被叫到一起。众蚁听后先是愕然，继而是兴奋和赞扬。
　　在闲聊中，桐下三三知道追风所去方向是西北，刚好与自己的前半程一致，便约追风同行。追风说要晚几天才出发，她要在此处会会朋友。她想到了秋左颀，也想到了秋左绵。去年冬她许诺过回转时一定会去平安国的。
　　追风详细问了桐下三三的路线，说自己虽然晚几天，也能很快追赶上她们。桐下三三当然相信，追风是一位奔跑健将，更是登上过琮山的英雄。桐下三三详细叙述了前半程的路线，对后半程的路线就说不清楚了，只说是北方各处。追风凭借对《天下形胜记略》的记忆，知道桐下三三的前半程结束后，便到达圭山大地北荒原的东南界了，也就是说，桐下三三的后半程是在北荒原的未知区域里。她惊奇了，她问出了为什么。
　　桐下三三知道追风听山长讲解过《上古臬存》，想了想，便直言说出了一个南地蚁国的理想——也是使命——寻找乌铓。在悲谷里献身的巨蚁透露过天下能释读密典的只在乌铓，密典里也明确地写着“北有乌铓”。十数年来，南地几个大型蚁国一次次地派出七众使者——一只灰甲蚁老带领六只黑甲巨头蚁——到北地寻找，不幸的是次次失败。去年追风碰到的小桐国蚁老绿古丙一行也是如此。
　　桐左山长讲巨蚁和密典述及到乌铓时，追风感觉那是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的事。此时对着正在长行途中的桐下三三，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多了一个使命，而且，比建设繁华富足的母国更重要。她隐约察觉密典里应该隐藏着关于蚁氏世界的重大秘密。虽然不知道是福报还是厄难，但是，背来密典的巨蚁说过“可救天下苍生”，显然应该是福报。
　　追风所不知道的是，南国使团还有一个更紧急的使命。她们在暗暗寻找一种解药，制服横行在南地的千年疫魔。对北地严守秘密，实在是担心会引起北地的恐慌与敌意。疫魔似乎只是蚁氏的灾难，蚁氏并不代表“天下苍生”。巨蚁所说“可救天下苍生”，显然暗示未来会有为害天下的灾难。这么说，疫魔并不是密典可救的天下灾难。“那么，未来会有怎样的天下灾难呢？”紫桐国蚁后和耆老们困扰于此也已经十数年了。
　　桐下三三此行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寻访上年长行北地而一直未归的另一队长行蚁。她同样也未跟追风提及，担心追风会在回国途中四处打听而影响归期。
　　
　　一夜平安地过去了。快到午正时，桐下三三在泥洞各处仔细研究了一番，又隔着草团漏空处细瞧了洞外的天空，便邀请追风一起出去看开河。
　　叫出另外四只巨头蚁，一众八只爬到河岸上。岸上已经有三五处挤立在一起的蚁群了。于是都学着样，朝大河的上下游观望着倾听着。太阳正懒洋洋地在天顶上打着盹。
　　河冰上突然出现一个跳动着的小黑点。很多蚁都注意到了，齐着嗓子喊：“喂，喂！”还相互问是不是一只蚁。桐下三三有点急了，说不管是不是一只蚁，恐怕危险，六肢不安地在地上蹬踏着。
　　“我去看看！”追风说。立即奔下坡，扯过洞口的草团，便往脚上缠。桐下三三弊着劲往前挣着脖子瞪圆了复眼。眼尖的一只巨头蚁突然大叫一声：“蚁！”
　　嘎叭——
　　好象黑甲被撕裂的声音，桐下三三脑中嗡嗡作响。大地也抖了抖，冰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纹。
　　河堤上突然出现了一群胸甲棕红色的一年蚁，桐下三三一众并不认识。棕甲蚁们挨个围着岸上的几处蚁群细看，满脸失望的神色。
　　脚上刚刚缠好草丝的追风箭一般地向小黑点奔去。她没有听到河岸上响起的齐声呐喊“大师傅——”，原来是小蛮腰队伍。
　　“今年开河会比往年提早七天，这很反常！”平安国预测蚁经过一番细察精算后得出这个预报。大家先是高兴今年可以提前开城，继而疑惑天象何以有如此大的变化，接着便担心这反常是否是上天在示警。年轻的秋左颀们才不管这些，她们只为可以早些见到大师傅而兴奋。这几天每天午正，她们都冒寒到河岸上来寻找，甚至会一个一个泥洞打听。现在，大师傅就在她们的眼前，在一览无余的冰面展示着她的绝世神速。
　　秋左颀和秋左绵奔下河岸，也开始往脚上缠草丝。
　　
　　追风奔到小黑点前，正是一只黑甲巨头蚁，背着一个行囊，正拼命奔跑着。冰面上已经出现了多道裂纹，处处都在发出嘎嘎嘎的声响。
　　追风感觉这只黑甲巨头蚁就是一起去过琮山的其中一只。上次去琮山事急，无心细瞧，现在事更急，哪里顾得上相认。追风一边从巨头蚁肩上抢过行囊，一边拉着巨头蚁跑。巨头蚁一边跟着跑一边说：“别管我！你别管我！请一定将告书交给俱芦使！”说着便挣脱追风的手。
　　追风掉头又去捉巨头蚁的手，巨头蚁躲闪着阻止她。冰面裂纹越来越清晰了，脆响正在脚下响起。“快来不及了！”巨头蚁再次甩开追风的手，掉头往河中间跑，边跑边喊：“请一定将告书——”
　　追风脚下的冰面开始颤动。
　　追风好像得了神示，脑中闪过恩师说过的“行侠仗义，需遵循天道物理”，立即泼开六肢向北飞奔，不再顾及巨头蚁。
　　没有千钧一发，没有被阻在碎冰丛里，没有掉到碎冰丛间的河水里再被援手紧急救起。有的只是，追风安全地奔到岸边，与正欲下到冰面的秋左颀秋左绵撞了个满怀。
　　来不及惊喜与问候，追风与秋左颀秋左绵赶紧爬上河岸。身后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河开了。
　　聚在岸上的蚁都看到了，那个小黑点在追风奔向北岸时，又掉头向北跑过来。近了，已经能清楚地辨出它是一只黑甲巨头蚁了。不幸的是，河开了，一瞬间，冰面碎成亿万片，翻腾着向下游冲击而去。世界掩没在大响里，只看到巨头蚁在碎冰的尖尖上跳跃着闪现了二三次，便永远地消失了。
　　追风交给桐下三三的背囊里，是一页新修正的告书。告书也叫天下方舆图，图上画着二山三江的位置和名称，及圭琮大地的部分地理。背囊里另有一书提到南地蚁国已经一致决定提前春备，因为事多且烦杂，竟然将本应安排追风带达的修正告书遗忘了。到再次想起此事时，只能特意安排巨头蚁追送，仍照前复写数份并散布北地蚁国，云云。另起一行，写着“异象频现，八月飞花，急！急！预祝成功”，后注小字一行，“事若不济，归国为要，勿致悬望”。桐下三三看到此处，流下了眼泪。
　　八步追风对着紫河痛哭，后悔自己不够勇敢，没能将巨头蚁平安救出。桐下三三、秋左氏和其它蚁众在旁劝慰。
　　桐下三三在背囊里寻出一页圆头贝叶，将地点日期、开河时辰、某巨头蚁失踪等等记了下来，又对着这页长行记稿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说：“令候有踪，无常难料。”
　　她哪里会料到，令候在不久的将来也将无踪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