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步追风 （6 悲谷）

　　天暗了，傍晚来临了。整个紫桐国依旧喜气洋洋，处处热闹非凡。得到消息的邻近蚁国不请自来派代表祝贺，还说是“草贺”，表明正规的祝贺还在后头；向紫桐国送国书的小桐国蚁老绿古丙刚刚抵达，便被这个巨大的喜讯击中了，背着手不停地绕着圈走，又一叠声地命令随行的巨头蚁明天一大早立即赶回国去报喜；一向深居简出的白甲耆老们整夜到处乱走，与灰甲蚁老黑甲蚁众挤在一起满面春风地高谈阔论；成群的幼蚁尾随在追风后面赶都赶不离。
　　追风一边应付着各方的夸赞与示好，一边陪绿古丙说话，为自己南行所受照顾表达谢意，并为即将北归向她辞行，惹得绿古丙抹了几次眼泪。追风在应酬间隙借便打听桐左山长，却根本打听不出来。这个时刻除了她追风，又哪有谁会去注意谁呢？最后还是她自己突然想到一个可能的地方，辞别了围绕在四周的蚁众，匆匆地赶到九层台，终于找到了恩师。山长正独自坐在典藏室里对着《上古臬存》摇头晃脑地高声朗读：“……琮纳时雨。”两眼老泪涟涟。
　　追风一是为辞行，二是为求解。她心里总忘不了“悲谷”里恐怖的情景。
　　
　　前天，在琮山左近的一片密棘荒原，八步追风和九只巨头蚁被一条阴暗的深谷挡住去路。按照耆老们的详细说明，很快便找到了标志物，发现所说的石径已经淹没在深草密棘中。一众披荆斩棘，沿着石径，直达谷底。
　　谷底遍地是嶙峋怪石。怪石呈残球形，半个球面下是参差不齐的石缺，另有两穴显眼的凹窝，窝底有孔通向一个三角形的豁口，偶尔能发现一块怪石的豁口下嵌着兽牙形的石蓇葖。球石之间密匝匝地挤着大小长短不一的孔柱石，黑色的泥砂淤积其间。球石间隐着一条薄溪，溪水几乎是静止的。球石上生长着角叶藻苔，沙地上匍匐着成簇的新耳草，溪边散生着各色鳞毛蕨。数株桫椤下长着数丛沙棘，桫椤和沙棘遮掩着一座高高的直径数十寻的圆沙台。
　　路经沙台北侧，一抬头，一幕恐怖的景象映入眼帘：数万只黑甲巨蚁出现在眼前，密密麻麻几乎遮蔽住整个沙台。
　　行军蚁！
　　这个闻之胆破的词在追风的大脑中一闪而过，大脑便一片空白。她圆睁的眼前是如此景象：铺满整个沙台的巨大的箕形脑袋，仰面朝天，两只凸出的球眼里闪动着地狱的冷光，内缘遍生锯齿的强壮的獠颚大张着，在向苍天发出死亡的威胁。追风本能地六股收紧，奔跑的架势已经拉开，但是，大脑竟然不能发出任何指令，追风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被吓死了。
　　九只巨头蚁相互紧紧拉着手，努力保持镇定，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在临行前耆老们再三叮嘱再四强调：石径下的深谷里，有一个数十寻直径的圆沙台，沙台上是数万只死亡千年的行军蚁，虽说有惊无险，但是场面太过恐怖，一定要团结一致稳住心神，只管走自己的路，将追风顺利送到琮山。耆老们没有提前告知追风，实在是私心作祟的她们担心追风获此消息会变卦。
　　巨头蚁们奓着胆子停下脚步，围着追风搓磨，好半天才将已经肢硬躯缩的追风救了过来，半搀半架着从沙台边挪了过去，直到爬出深谷，追风才顺过气，还尤自张着眼惊惶四顾。
　　至此，巨头蚁们才活跃起来，争着比划着告诉追风刚才的场景，是已经死亡千年的行军蚁，不怕的。
　　登了琮山，返回时路过此地，夜幕已垂，亮月当顶，将谷底照得一片惨白。又起了点顺谷风，棘簇与矮树好像在摇头晃脑地算计着什么，还不时发出咯啦咯啦的咳嗽声，顺谷风便有了阴风的瘆瘆鬼气。八只巨头蚁拉着手挨着挤着跟在追风身后，倒是知悉实情后的追风胆子略壮些，和一只颅顶一点红的巨头蚁相互壮胆，并肩在前摸路。
　　到了沙台边，越其恐怖，越具诱惑，已经六股战战的追风还是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延颈企踵向沙台上看去。果然是一动不动的行军蚁，却组成一个奇怪的阵势。沙台中心的行军蚁密集地堆在一起形成一座蚁丘，又有头尾相连的行军蚁一圈一圈地围绕着蚁丘，一直围绕到沙台的边沿。她们都保持着脚步匆匆奔跑不息的姿势。
　　
　　八步追风提起深谷里的行军蚁，问山长：“恩师，死亡千年的行军蚁因何而死？又为何死成那样的形状？”
　　桐左山长叹了口气，又钻到故纸堆里，寻出薄薄一叠贝叶，叶边卷曲，叶面泛黄，当是经年旧件。山长捡出其中一页，摊在追风的面前，说：“此为《上古臬存》附录残件，当是纪元后的世事补录，皆为零章碎篇。所幸其中正有谷中事件。”追风看向贝叶，上面竟然画出了谷底的行军蚁死亡场景，正像一座黑丘。页眉处有蚁氏平文七个字：行军蚁死亡漩涡。对着场景诡异的画面，山长缓缓地说出如下一番话来：
　　“千年前，生活在老林里的行军蚁，不知何因，改变了在老林里漫游寻猎的传统，来到了平原上，所过之处，几乎灭了所有物类。那时，紫桐国城池建在琮山脚下，后来各方消息汇集过来，才知道行军蚁的行军路线是一条直线，目标直指琮山，紫桐国恰好处在行军蚁前进的道路上。在行军蚁即将抵达紫桐国时，琮山大地突然发生了大地震，琮山东原裂出一道百寻宽的深谷。紫桐国所在的这一侧谷坡平缓，而对侧陡峭，将行军蚁挡在深谷的那边。骁勇无敌死不悔改的行军蚁当然不会望而却步，刚刚抵达便立即开始在陡峭的谷壁上构筑斜径，直到夜幕降临才退守他们的临时营地。
　　“那一夜，突然来了一只巨蚁，形像肖似行军蚁，当然不敢道破。巨蚁背来一部厚书，正是传说了数千年的《上古臬存》。上面文字无蚁能识。巨蚁亦不解释，只是严肃地交待此密典为天下蚁共有，留存此处密藏，他年若有智蚁从乌铓获得释读之法，或可救天下万类，却并不说出乌铓是谁在于何方。这个悬案便一直存在于国史中。直到数年前释读出‘北有乌铓’，才知道是在北方。又据‘南有紫桐’，直觉乌铓也应该是某蚁国。那只巨蚁亲眼看着耆老慎重地收藏好密典，才松了口气，说出一句“伐罪不灭国。”要求协助他去驱阻行军蚁。当时正在走投无路之际，虽然不敢相信，但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好依他。于是，倾国出动，按他要求在深谷谷底筑起一个八十一寻直径的圆沙台，一夜即成。
　　“次日晨，倾国蚁众刚刚撤出深谷，回望谷底，便看到了恐怖又悲壮的一幕。行军蚁刚刚筑好斜径，便立即排成行军纵队，锐不可当地沿斜径向谷底挺进。谷底只有那只巨蚁。只见他先堵在斜径道口，又退到谷底，沿沙沟奔跑，引得行军蚁紧追不舍。巨蚁奔到沙台下，绕着沙台奔跑，又爬上沙台绕圈奔跑。杀气腾腾的行军蚁誓不罢休，便渐渐地追杀成圆形。圆周奔跑的巨蚁逐渐向圆心收缩，终于被铺满沙台的行军蚁圆阵掩没，再也看不见了。在圆阵中心——巨蚁消失的地方——形成了一座蚁丘。
　　“奇怪的是，这跑成漩涡状的行军蚁，没有停止奔跑追击的脚步。脑袋朝天，大张双颚，保持着行军的步伐，坚定地沿着圆圈首尾相连地奔跑着，即使入夜也不停止，一直奔跑到第三天，全部累死，即使死亡，也保持着行军的姿势。”
　　追风问：“虽说行军蚁嗜杀成性，却何以直指紫桐？”
　　桐左山长长叹一声，说：“当年的……哎，真是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幸运的是此事以后，紫桐国做了一件有益的事，就是编撰《侠蚁传》，弘扬正义，第一篇讲的就是这只巨蚁。因为巨蚁失命于此，也因为行军蚁全部葬身此地，便将这道新生裂谷称为‘悲谷’。若干年后，紫桐国迁到现在的这座桐丘上，一是因为临谷而居睹景伤情，二是悲谷拦阻，出行极为不便。”
　　《侠蚁传》里的这个故事，追风本以为它只是神话传说，万没想到竟然是真实事件。追风记得传里的故事显然比密典附录里的精彩丰富：巨蚁交待过，他会在谷底引诱行军蚁追击，将行军蚁绕进漩涡，待行军蚁得了军令后跑昏了头，伺机诱使行军蚁重新沿石径返回原上，行军蚁便会一往无前地返回老林。巨蚁最后说：“事若不成，则同归于尽。”刚开始巨蚁堵在斜径道口，朝行军蚁怒声斥责。行军蚁似乎有所回答，因为离得远，并未能听清相问相答的内容。忽然听到巨蚁高声吼叫：“伐罪不灭国！”铺满斜径的行军蚁异口同声地大叫着“夹呜——”，开始冲锋。
　　此传里还描述了巨蚁最终与行军蚁同归于尽的详细过程：巨蚁三次地跳出圈外奔向斜径，每次跳出后，行军蚁并不尾随，而是解散队形，冲下圆台，向缓坡冲去。不得已，巨蚁又三次地跳进蚁圈，诱引行军蚁仍跑成漩涡。第三次跳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
　　听了山长这一通话，追风对巨蚁产生了巨大的敬佩仰慕之情，侠义在她的胸膛里生了根。
　　山长收妥附录，和《上古臬存》一起重新放回故纸堆。追风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有心细读附录，望向堆山积岭的书卷，看到山长神情忧郁，心有不舍地放弃了。
　　追风随桐左山长来到蚁后宫宸，向蚁后面谢紫桐国的热情与款待。追风辞别蚁后，又送山长回到通廊，安顿好山长伏到贝叶堆上休息。就在这时，一个旧疑问又一次地突然冒了出来。
　　她谦恭地肃立在山长室门外，轻声说：“恩师，我天一明便出发北归，去追赶俱芦使，恩师教诲，终生难忘。”
　　山长沉默半晌，突然看定追风，高声说：“行侠仗义，亦须遵循天道物理。”说着一手指天，“否则，”突然停了口，半晌说出一句，“去吧。”山长耆老，识蚁无数，从未走过眼，此次亦然。她实在是担心追风侠义心太重，而忘了天道物理，遭遇不测。
　　追风说：“谨遵师命。只是，一直有一疑问，还请恩师解释。为何紫桐国没有兵蚁？”
　　桐左山长说：“天下蚁国万万，当然有多种治国方略，主要也是根据需要，顺时应势。南地温暖和顺，物产丰富，天敌亦各有生存之道，并不常与蚁类为敌，因此南地蚁国大多不专设兵蚁。如有敌害出现，工蚁皆能奋勇抗敌。紫桐国正是如此。北地冷寒，荒原戈壁，物产寡薄，天敌没有其它途径饱腹，自然处处与蚁为敌。因此北地蚁国大多设专职兵蚁，这正是遵循天道物理啊。”
　　追风谢过，辞别恩师，又被几位耆老请去，请追风修正《天下形胜记略》。追风没有这个能耐，却也不敢推辞，怕被说成托大。只好凭自己在琮山顶远观世界的印象，指出自己能确定的方位略有偏差的几处，一直搞到卯初一刻，才得允辞出。正因此，倒使追风对天下位置距离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在后来的日子里作用不小。
　　
　　晨光初显。追风正欲离开紫桐国长行北上，整装待发的工蚁们已经背好背兜排好队，准备做工去。突然，大地起了轻微震动，转瞬间细密的咚咚声从南方传了过来。工蚁们立即惊叫着向城内紧急疏散。追风仔细辨听后，大叫一声：“麝！”同时招呼来不及撤回城池的工蚁立即贴到桐树巨大的树干上。
　　数十个小山丘般的灰褐色怪物出现了。在山崩地裂般的咚咚声中一闪便冲过桐树林，冲折了沿途的幼树高草，溅起红泥，落下阵阵泥雨，呼吸间便消失在桐树林北的丘底，很快又穿过盆地，在谷原北消失不见了。
　　一切平静后，追风对围着她的蚁众，讲述了这种巨物不是怪物，是一种叫“麝”的巨兽，也提及此兽往年冬季会出现在乌河南的圭山大地，冬尽前必定返回乌河北。现在，追风当然无法回答本应在乌河北的巨兽，如何会出现在紫河南的琮山大地。追风又讲述了乌河北的其它一些巨兽，也强调这些巨兽食草，从不与蚁为敌，还将它们的大概形状画了下来。桐左山长听到警报赶出城来，这时也提起上古传说的相关内容，恰是印证。耆老们请近邻蚁国使者将告书带回，同时祈愿巨兽永不再现。紫桐蚁后得报后未置一词，只是让耆老们将详情记入国史，并附上追风的速写图片。蚁后心知此为异兆，只是不知因何而起，又会落在何事之上，担心引起恐慌，自然不会明言，唯暗暗留心而已。
　　八步追风辞别北去。一同去过琮山的九只巨头蚁依依不舍，直送到樟栳林北才洒泪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