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四五）

　　“在开学前，我给秀姑和小宝买过东西，一次在区上请玉芳转送给她，一次在区上请玉强转送，一次是亲自送给她。玉芳转送给秀姑的不只是我给小宝买的白糖和奶粉，还有玉兰给小宝做的衣服。玉强代我转送给秀姑的东西是三十个鸡蛋，三斤白糖，母亲知道，玉兰也知道。我请玉芳玉强捎东西时，不忘要求他们叮嘱秀姑藏好，不让没心没肝的蔡虎发现拿走，小宝吃不成。我送了在人们眼里比肉还贵的奶粉，与蛋一样值钱的白糖给她的孩子吃。秀姑对我的感激可想而知，与接她到家的那天一样，热泪盈眶。那天我不但送了奶粉、皮蛋、白糖，腊肉、糖果，还在她的包袱里放了二十元钱。和玉兰回去看父母弟弟妹妹和张爷爷、玉芳订婚，我也没有忘记给她和小宝送礼物：奶粉、两捆细面条、白糖红糖各三斤、三十个鸡蛋。
　　“玉强没有失约，在暑假结束前第二次到家作客，玉芳没有同行，在家帮父母干家务晾晒玉米棉花辣椒。玉强来后，玉兰脸上又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虽然她在我父母和邻里乡亲面前也有笑，但却是淡淡的，像未散尽的晨雾烟云。秀姑玉强来后的笑，灿烂而又绚丽，如朝阳晚霞。看着她如朝阳晚霞的笑容，我的心时刻都浸在蜜汁里。所以，不止百次地在心里说以后假期，要经常请秀姑和玉强到家里作客，让玉兰露出朝阳晚霞般的美丽笑容。
　　“白天，我仍然和玉强坐立都在一起，夜里仍然和玉强睡在客房，说不完的话，两天，两个人又是形影不离。母亲又当着玉兰玉强姐弟的面说我们像亲兄弟，不是舅子与姐夫。第三天早晨玉强要回去，我不答应，执意挽留住到开学前回家。玉强说要回去和二姐帮父母干活。玉兰送到房子下面的地边就回去忙，而我则送到山梁上，看见玉强消失在视线外才归。我仍然悄悄地把向母亲要的二十元放进了玉强的书包里，让他买学习用品。没有告诉玉兰，怕她为我向母亲要钱而生气。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她生气，会难过好几天。我虽然没有说，但她还是知道了。中秋节她回钟家坪看父母弟弟妹妹和张爷爷，玉强说了。寒假她虽然没有提，但我相信她知道。玉强不可能不让她知道，因为他是一个诚实的少年。
　　“玉强走后，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到只有三天就得返校的时候，难过得想哭。我不想读书，不想过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玉兰的日子。学校老师教室同学课本书桌已不能让我激动兴奋感动，只想留在家里陪玉兰。但为了母亲和玉兰，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过上亲戚乡邻羡慕的城市生活，我必须回学校，因此心里很不好受。可是，还有更让我难受的事情就要发生。
　　“午后三点，暑热难耐，我在玉兰洗澡后在家洗澡祛暑降热，玉兰去葡萄架下坐。我刚洗完澡就听见母亲满是怨责的声音响起：我怎么了你不知道！你嫁过来差二十几天就满一年，却还没有半点动静。母亲的话使我心疼得差点叫起来，因为她的话无异于耳光打在玉兰的脸上。我边心疼边哆嗦着穿东西，母亲的声音又响起：说什么？小翠比你晚四个月嫁到张家都有了，你呢！人家说我前世做了缺德事，这辈子要断子绝孙。母亲这么说后就哭了起来，我费了很大劲才穿好东西，上身的水没擦就穿上衣服跑出去对母亲说：妈，你在说什么！说了我在读书不想要孩子，你怎么又责怪玉兰！可是母亲却气呼呼地说：谁知道是不是你不想要孩子，谁又知道是不是玉兰没有生育！母亲不但这么说，还用怨责的目光在玉兰苍白的脸上扫来扫去。
　　“凤儿！”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心疼地哭叫。
　　“我见玉兰脸色不好，双手紧握，身体颤抖，心疼得泪水欲溢。挣扎许久才蹲下说：是我不想要孩子！你怎么就不相信！”我的声音高且硬，怕母亲以为我如俗话说的有了媳妇忘了娘便单膝跪下，握住母亲擦泪的手轻声有力地说：妈，真的是我不想要孩子，不关玉兰的事。相信我。妈，别怪玉兰，她真的没有错。因为我在读书，且年龄也还小，便没有要孩子。母亲见我的眼里有泪涌动，心疼了，说：玉龙，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只是，你已十八岁，不小，该养孩子了，要知道我们家三代单传，你爹和我可是很担心的。还有，你要是不生孩子，我没脸见待我像女儿的爷爷。我见母亲不再用怨责的神情目光看玉兰，安慰母亲：妈，你放心吧，你会抱上孙子。我这么说后脸红了，看了一眼玉兰。她垂首看着自己放在母亲膝上的手，脸色仍然苍白。我看过玉兰后说：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孙子，羡慕得人们眼珠子要掉来。
　　“母亲听我那么说，破涕为笑，皱纹舒展开来后问：真的吗？我肯定地回答后要求母亲不再抱怨责备玉兰，母亲承诺擦干满脸的泪，站起来握住玉兰的手说：玉兰，别怪妈，妈真的很怕抱不上孙子，对不起玉龙疼我的爷爷。玉兰垂头说了没事后回房间做衣服。母亲因为我两次严肃地承诺她会抱上大胖孙子，不再难过，去房子下面的地里干活。而我默默地把洗澡水倒掉，去祖父请人安放在坝子边的石缸处把换下的衣服洗后就帮玉兰剪服上的线头。
　　“晚饭吃完我就去大队的小卖部买东西，回到家我没有回房间，而是进堂屋忙起来。在玉兰洗澡后带着大花狗和鸮儿去房后池塘洗衣服布置房间，楠木床靠墙的正中柱子上和蚊帐门上贴着鲜艳的喜字，是我之前在堂屋用红墨水所写；龙凤蚊帐钩上系着红绸带，是我用副区长女儿做裙子不要的边角料；电灯已关掉，床前小圆桌上已点燃了去大队小卖部买的两只龙凤大红烛，烛光摇曳，满室生辉。这样的婚房，在梦里出现过不止百次，虽简易，却温馨。”
　　“就是因为那天晚上你强行与凤儿结合，她才离开了你！”欧阳源不无愤怒地看着女婿。
　　江君如没有安抚公公，笑看着张玉龙。
　　张玉龙没有听见欧阳源的话，看着自己六年前布置的婚房，幸福满面，但是，很快幸福被难过取代。
　　“我看了眼亲手布置的简单婚房，心跳加速地去了池塘，很快就手捧并蒂莲返回，玉兰刚把龙凤大红烛吹灭。我把并蒂莲放到鸳鸯戏水的枕巾上又点燃红烛后说：玉兰，你干什么？玉兰沉声反问：你要干什么？我放下火柴，看着她回答：今晚我们真正的同床共枕，成为夫妻。玉兰以为听错了：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回答：我们今晚成为真正的夫妻。她沉声说：读书做什么夫妻！我看着自己亲手粘贴的红双喜笑着反问她：读书就不能洞房花烛了？玉兰毫不豫地回答：不能！我看着玉兰的眼睛真诚地说：玉兰，对不起，去年良辰吉日我喝醉了，让你受了委屈。玉兰假装没有听见我的道歉，吹灭红烛后说：把红烛收起来！我不想就这么算了，又把龙凤大红烛点上后说：玉兰，真的对不起，去年我喝醉了，今晚我们成亲。去年都是我不好，伤了你的心，相信我，以后不会了。但玉兰不愿接受我真诚的道歉和求婚，沉声说：把红烛收起来，不要多想，把心思用于学习。她说完就要吹灭红烛。我不想求婚失败，想要坚持让她接受我。于是，抓住她的手阻止，被她甩开。我看着她说：我不想读书了，想在家看你做衣服，帮你剪线头熨烫和给附近的人们送衣服。玉兰这一次更为吃惊，眼睛睁得溜圆。我告诉她我不想读书了，假期作业也没有做多少。我看着龙凤红烛，声音很轻很轻。玉兰皱起眉头质问：那你都干什么了？！地里的活也不是天天都在干！由于她皱眉质问，我一下子就没了勇气，垂头回答：有时虽然也在看书做作业，但没有看进去多少，也没有做正确多少。玉兰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我。我看着摇曳的红烛说：玉兰，我真的不想读书了。上学期没结束就不想读书了，几次都想跑回来，怕你不高兴才留在学校。她不再看着我，转过去看着蚊帐上的红双喜，神情平静地问：不读书妈能过上城里日子？我一听，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不能？玉兰仍然不看我，看着蚊帐说：把红烛收起来，明天起什么不干地赶作业，认真温习各门功课。可我真的不想过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玉兰的日子，因此走到她面前，泪在眼里滚来滚去地说：玉兰，我真的不想读书了，你别逼我好吗？她不看我，看着床上的被子问：因为妈午后说的事？我轻声回答：不完全是。她避开我含泪的眼睛，看窗外的萤火虫。我上前抚摸蚊帐门床架上的红喜字说：妈上午不说你，我也会这么做。玉兰，这是我写的，虽然没有买的好看，但却是我用心一笔一划写的。但玉兰不愿成为我真正的妻子，不愿与我真正的同床共枕，因此拿起了剪刀指着咽喉说：把红烛收起来！否则我就死给你看，反正奶奶不在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吓得问她要干什，她不回答要我把红烛收起来。我的脸不再发烫，冰凉。哦，不只是脸冰凉，浑身上下都是。我吓坏了，哆嗦得厉害。”
　　“哼，这么吓你的人还要等她，真不知道你是否有眼睛！”林娟突然抬起头看着张玉龙的背，满面怒容。“对你那么残忍还等了她五年零十个月，真为你感到不值！”
　　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都没有管她，都难过地看着张玉龙。而他则看着往事里的自己，声音低沉地讲述。
　　“我要玉兰把大剪刀放下，但她要我把红烛收起来。我不能坚持，因为秀姑说她的兰姐自小就是说到做到。我不能逼，只能妥协：收起红烛。但这还不能让玉兰放下大剪刀，她要我答应不再提洞房花烛，好好读书，否则她会死给我看。虽然她只说了否则二字，但我知道她没说出来的是什么话。于是，我只好含泪声音颤抖地答应。玉兰把剪刀放下，开始做寥秀花大嫂父亲的锦伦衣服。而我跌坐到小圆桌边的小椅子上，衬衣被汗湿透了，粘在身上，从窗外进来的风一吹，感到很凉。凌晨，我睡着了，但却在哭，醒后发现枕巾是湿的。
　　“难道我已知道我收起的不是红烛，是把到手的幸福松开了？才会在梦里哭。因为不想上学的难过，因为不能与玉兰做夫妻，我要求她不做衣服，不想听到缝纫机和大剪刀的声音，便没有等玉兰上床睡，在她整理裁剪台前就和衣躺下了。因为不想离开家去过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玉兰的学校生活，心里难受，默默的流了一会儿泪就睡着了。玉兰又爬在缝纫机上睡，但没有被蚊虫叮咬，她在睡前添上了母亲下午去山坡割的艾草。
　　“那晚，我不只是在梦里流泪，还对着梦里走在前面的人说：玉兰，我真不想读书了。
　　“我第一次收起红烛的三天，在难过和不舍中过去了。晚上，玉兰把碗筷洗了猪狗喂好，就和母亲炒刚收后晒干没几天的花生南瓜子，侍候腰腿疼得厉害的母亲洗澡，分好药看着母亲服下即给我收拾换洗衣服，她炒的花生南瓜籽和岳父前几天请人捎过的炒花生核桃。我没有帮忙，站在厨房和母亲的门外，坐在婚房里的小圆桌子边看着，把她的每一个动作神情刻画在心底脑海，在看不见她的时候安慰陪伴我。把我的所有东西收拾好后，我第一次没有给她准备洗澡水坐在葡萄架下发呆，也没有把衣服抢过去洗。她自己做所有的事情，洗澡后去坝子边的石缸处洗衣服，我回到房间坐在缝纫机前的高脚凳上两手支颌，看着窗棂上三天前心情激动幸福写和贴的红双喜出神。她把衣服洗后去给母亲揉捏过腰腿，回房间想做我与父亲同曾祖父的张庭才的裤子，见我还坐在缝纫机前以手支颌发呆遂冷淡地提醒：明天要早起。我动了一下，低下头，忍了几个小时的眼泪滴在了缝纫机上。
　　“看着缝机上的泪水，我哭着说：玉兰，我真的不想去读书了。她不说话，我便又说：玉兰，我真的不想去读书了。我重复后，眼泪流得更凶，缝纫机的面板湿了，变成小溪流淌到我的裤子上。我不管它，只泪流满面地看着她说：玉兰，我不去读书了，在家剪线头熨烫和送衣服，和妈种庄稼蔬菜洗衣做饭弄家务喂养家畜家禽，与你好好的过······我的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说话不算数！她责备道。我无言以对，但她却有不少话要说，在小圆桌边坐下生气地说：不去读书乡亲们会以为我在拖你的后腿！还有，你的理想和抱负呢，不实现了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妈着想吧，要知道妈做梦都想跟你去城里生活，难道你想让妈失望伤心？不读书能让妈骄傲自豪？不读书能让妈过上婶子们羡慕不已的城市生活？我被她批评责备得头都垂到了胸脯上，而心因为要离开她去读书难过得想放声大哭，怕她更不高兴而不得不紧咬住嘴唇，只让泪水像雨点儿簌簌直掉。要是不想让妈骄傲自豪而是失望，要是不想让妈过上婶子们羡慕的城市生活，就不去读书。她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里有明显的失望。我不想她失望。我可以让任何人失望，但不想让玉兰和母亲对我失望。我抬起头，擦干泪看着她澄澈如小溪天空的眼睛问：玉兰，你真的希望我考上大学吗？她没有如往常避开我眼睛，而是直视着点头：是的。我紧盯着她的眼睛追问：真的？她仍然没有避开我的直视，神情严肃地点头：真的。我笑了，说：那好，我去读书，但有一点，你不送或捎生活所需，我放假回来。
　　“她虽然答应，但却没有做到，不是自己进城买布料缝纫线和母亲的内服外用药，就是托邻里乡亲把我的生活所需和她与母亲做的吃的放到传达室，让我没有机会回家与她共卧一室三个晚上，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六顿饭，陪她三天，只能在船上或布料店或缝纫线店看见。为了不遇到徐岩张剑，她总是在我们上课的时候去学校的传达室，让他们只能猜测那天她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鞋子，有没有长高，是胖了还是瘦了。她还小，不满十七岁，发育还没有完成，是个小女孩，因此他们相信她会在几个月内如女同学一样突然长高了。而事实上就是如他们说的，到了婚后第二个春天，玉兰真的突然像玉米一样噌噌地长高了一大截，比我只低了半个头，苗条，白皙。要是穿上裙子，辫子乌黑发亮，比电影里的人更为袅袅婷婷，婀娜多姿。但在那之前，她还是一个十四五岁小女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