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步追风 （4 紫桐国）

　　这最后一天的路程，八步追风竟然花了两天的时间。并不是因为孤蚁独行需要加倍小心谨慎，实在是对一路上奇异繁忙的蚁国景象无法无动于衷，经常流连忘返，动辄自言自语，比比划划，得了机会就主动请教，学习模仿，无一刻不是手舞足蹈，若癫若痴。
　　玉菌国高大的城池是切叶蚁的家园。国中有一等蚁体型高大，巨颅铜颚。她们先用高频振动刺激树叶使其变硬，然后就能很容易地将树叶切成小块，扔到地面上；再由数量庞大的搬运蚁扛回地下城池，摆到养殖场洒上菌种，便育出了营养丰富又爽口的菌棵。城池内繁密的养殖场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高耸的排气口一刻不停地工作着，保证了城池内有充足的氧气。切叶蚁的吃相高级文雅，菌棵也一定美味无比。万丝蚁后请追风品尝菌棵，太过寡淡，味同嚼蜡。追风并不言明，仍礼貌地夸赞食物口味独特。
　　天巢国织工蚁在桢楠上忙着捆扎树叶，做出一个又一个吊笼般的家园：一层层的树叶并未裹得太紧，留出了恰到好处的空隙，空隙既适合摆放蚁卵，也适合成蚁工作生活。微风吹过，家园轻轻摇晃，织工蚁便在摇篮里进入梦乡。追风被天洁蚁后邀请到家园里小憩，果然在不知不觉中睡了一个如沐春阳的黑甜觉，醒来后对织工蚁的家园赞不绝口。当追风离开织工蚁家园后，突然想到如果冬天树叶都落了，织工蚁怎么办呢？她不知道的是南地的树叶一年四季不断更新，而不会落尽，织工蚁也会不停地用新树叶织出新家园。
　　广厦国洛氏蚁在石棱边建了一座又一座漂亮的新房子。她们用分泌的粘液搅拌细泥，再按自己所希望的砌成圆形管洞，弯弯曲曲，层层叠叠，洞连洞，洞套洞，左进右出，上通下达，完全是一个刻意做成的迷宫。追风对洛氏蚁漂亮的泥房子大为赞赏。九宫蚁后高兴地请追风住了一宿。虽已黄昏，追风还是想再赶一程，蚁后盛情挽留，并且坚决不为追风带路，追风在这个千转百回的洞府里早已迷了路，只得诚挚地感谢九宫蚁后的盛情，住了一宿。
　　追风一路上还看到小黄家蚁两两一组用大枝梗抬着食兜，大头蚁手提肩扛，收获蚁头顶麦粒走得歪歪扭扭，捕获一只圆腹蛛的饕餮牛蚁像一只背着粪球的蜣螂，蝴蝶在林间跳舞，蜜蜂在花丛里吟唱，豆娘对着如镜的潭水梳妆打扮，不知春秋的蟪蛄在树顶高歌……
　　追风看到了太多的新奇，她的神经变得发达起来了，她的大脑高速运转了，她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像一块干裂了千年的黑泥，贪婪地吸收着突然到来的洪水。两天虽是一瞬间，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许多。
　　走过一片常绿樟栳林，走过一块大草甸，走过生长着谷植的田野，眼前出现一凹广阔的盆地。盆地里开满各色野花，红黄白紫，甚是悦目，追风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盆地中心果然有一座泥丘。丘坡上生长着覆盆子、酸枣，还有几株芒果树。丘顶遍生紫桐。桐阴下一座气象恢宏的城池正是紫桐国。城里城外是忙碌的工蚁，没有兵蚁警戒，甚至没有一只工蚁对八步追风的出现表示惊讶。很久以后追风才知道，每一只南地工蚁同时是警戒蚁也是战斗蚁。她们在忙碌的同时并没失去警惕，她们早就判断出追风是一只对她们无害的地道的黑甲蚁。
　　刚下到盆地的追风碰到一只扛着大背兜赶路的工蚁。背兜挡住了工蚁的视线。追风从侧边赶上去，正待出言询问，工蚁迅速向后一闪，将背兜扔到她面前，差点砸着她的触角。盆地的白天惯常是安全的，这只工蚁才稍疏警惕，当她的余光突然瞥见身侧闪出一个巨大的黑影，就本能地跳了开去。在安全的距离外，工蚁警惕地盯着追风的胸甲数数。追风被她盯得发愣。工蚁突然放松了神情，走近前来主动与追风对碰了触角。追风这时才醒悟过来，自己体格长大，被误认为是蚁蛛了。追风真诚致歉并温言问候，自报了家门，请工蚁为自己通报。工蚁说今天已经得到小桐国蚁老的书信，说临别匆匆，忘了写一封荐书给你，在路经苦楝上国时，特请苦楝上国派快蚁送书前来，转致歉意，并请善为接待。“国中已尽知你将要到来的消息了。”工蚁让追风直接进紫桐城池去找耆老。“但去无妨。”工蚁指着城门方向说。追风这时才知道绿古丙是一个国号小桐的蚁国的蚁老，内心感激，又暗怨自己相处多日竟然忘了向绿古丙请教国号。
　　追风走向城池，没有盘查，甚至带着空背兜出城的工蚁还为她让路，未待她言语，都微笑着做出个“请”的手势，便匆匆别去。无奈之下，追风只得私自走进城池，到了一层台的巨大的八角场。八角场周围是通向八方的宽阔的通道，处处是奔忙着的工蚁，有条不紊，川流不息。通向城池深处的垂甬道与横通道交错相接，有爽润的微风穿道而过，风中有淡淡的花香和甜味。
　　随处可见不同的标志，标示出城池里的各个功能区。追风见到东通道、北通道、主甬道、侧甬道、前直道、侧直道、三层台、八角场、六角场、过门、转廊、风道等标志，也见到兵器室、休息室、推球室、杂物间、转运间、食储间、甚至蚜虫室的标志，至于卵室、幼虫室、蛹室、雄蚁室、蚁后宫的标志则更为醒目，而工蚁居屋的标志更是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头。追风亲眼目睹伺食蚁排着队向蚁后宫宸内运送各种食物。一路行来的追风惊奇于她没有受到任何盘查，甚至根本没有碰到过一只兵蚁。迎面而来的工蚁都只是向她摇摇触角打个招呼。她怀疑这些工蚁错认她是本国蚁了。或者，她是在梦中正行走在自己的天劳母国的城池里。她用颚咬了咬鞭节稍，疼得她跳了起来，确定自己是在现实的紫桐国的城池里。她无助地漫无目的地呆走着，几乎忘了来此的目的。
　　追风在一个标着“甜室”的门口停住了脚步。她嗅到了久违的石糖和凝蜜的香甜味，撇了撇嘴，叹口气走开了。
　　她向路过身边的一只工蚁打听耆老的处所。工蚁向某条垂甬道的更下方指手，告诉她到九层台，在标有“通廊”的廊内，就可以找到耆老们。她沿着那条垂甬道一直向下，到达六层台，发现需要转换到其它垂甬道才能再往下行。她转了一个圈，不但没有发现下行的垂甬道，还将自己搞蒙了，一抬头竟然又发现“蚁后宫”的标志，这令她吃惊，难道紫桐国有几只蚁后不成？这是她想不明白也不敢想象的。不过，一会她就搞明白了。宏阔的蚁后宫宸在六层台，有多个出入口，还有一条通道直达四层台，专用于快速运送新鲜食物。现在所见的是蚁后宫的另一个室口，有几只伺育蚁正小心地捧着蚁卵走出来。她侧身让路。有一只伺育蚁走过她身边时，还向她展示漂亮的雪白的蚁卵。她真诚夸赞，伺育蚁满足且自豪地笑着离开了。
　　终于找着了垂甬道，追风又向下三层后，沿凸台一圈，在一个暗角看到了一个华丽的标志：通廊。到了廊门向内细看，竟然是一个比八角场还宽阔的空间，空间四周有许多室口。走进通廊，到室口向内一看，室内摆满了贝叶，贝叶上是细密密的整齐排列着的蚁氏平文，另有各种符号图样，“上古臬存！”追风失声地叫了起来。
　　身后出现一个沉稳的声音：“非也。”
　　追风慌忙转身，面前站着的是一只灰甲巨头蚁。追风朝她深深地行了一礼。
　　巨头蚁还了礼，说：“贵客一定是为寻找母国前来向耆老请教的吧？”见追风点头，便接着说，“那么，贵客就是八步追风了？”
　　追风并不为巨头蚁知道她的名字而吃惊。她知道这必定来自绿古丙的书信，便做了肯定的回答。
　　巨头蚁说：“请随我来。”带着追风穿过一个室口，又进入一个长廊。廊两侧密布广庭宽室，庭内许多幼蚁捧着贝叶在阅读，室内堆积着贝叶。有些室内有一只白甲耆老端坐沉思，有些室内有三五只白甲耆老围坐清谈，有些室内有五七只灰甲巨头蚁手持贝叶，正用巨颚快速地敲击出一行行的文字。“她们书写得多快啊！”追风暗自赞叹。
　　追风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里学习，一定要获得丰富的知识。她想，如果在天劳母国也有这样的处所，多好啊。
　　那些见面时的繁文缛节在许多场景里都能见到，不外乎低头拱手说出一篇篇顺时应景的虚话罢了，无需述者聒噪。追风并不是经年老吏，并不能应对自如，唯知谦虚诚恳而已。倒是一众耆老，嘟嘟囔囔地严肃地背诵了不少中规中矩的篇什来待客，让并不能听懂的追风甚是羡慕。
　　在此需要交待的是，年龄在十五岁以上且德高望重的白甲蚂蚁被尊称为耆老，十岁以上的灰甲被尊称为蚁老，有些蚁国耆老众多，便会选出勋高德劭者敬称耆尊。圭琮大地所有蚁国都是如此，甚是奇怪。追风在紫桐国所拜的恩师正是一只白甲耆老，被敬称为桐左山长，正相当于耆尊之位。
　　话不絮烦。追风说明来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至于她又如何请求入学，如何得到恩准，如何拜师成功，如何安排科目，如何度过光阴，于此书并非必要，一概略去。
　　
　　只说有一天，追风正在通廊里苦读，突然觉察出咚咚咚的声音，通廊也震动了起来，廊外响起了示警的啸叫声。地震！追风脑中闪过这个词，便纵身跃起，向山长的静室冲去，只见桐左山长正以耳贴地在静听。追风未敢打扰，却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在快速地变弱，又如过耳之风转瞬即逝。追风突然记起这个声音与自己在天劳母国冬伏季听到的几乎一样，又记起大河北看到的等待冰坚好过河的麝群，便明白了一切，立即羞愧地转身离开，庆幸自己没有大惊小怪。
　　很快，各处传送来的消息塞满了山长的静室。说是不知从哪里来的怪物，像小山一般，在地面上踩出一个个巨大的地坑。躲避不及者被瞬间击成齑粉。挟风而行的怪物移动神速，一晃便消失了，无法看清到底长什么模样。这是琮山大地从未出现过的怪物。山长与耆老蚁老们，还有匆匆赶来的邻近蚁国的耆老蚁老，商量了一个通宵，也没得出半个结论。隐隐中大家感觉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唯一略可安慰的，是蚁氏传说中曾经说过，南地北土，上古时有过许多各种各样的巨物，后来突然消失了，这些巨物与蚁无害。耆老们口中肯定这些应该正是上古遗存的巨物，而内心里根本不敢相信。虽有类此的安慰与自譬，一时之间，琮地蚁国还是蚁心惶惶。直到过去了十多天，一切平安，蚁心才渐渐地安定下来。早又全身心投入到苦读中的追风对此丝毫未觉，一是没有哪只蚁对低头用功的客蚁主动提起，二是她从不主动去查问紫桐国事，她已经粗知为客之道了。
　　
　　话说冬令将终的某一天，桐左山长对八步追风说：“你在紫桐已经两月有余，虽不能说已经学透天道物理，却也是个了不起的博士了。至于那些深奥古籍与时运厚黑，都是些于生活于日月无关紧要的蚁文玄哲，不适合你去钻研。九日后大河一线春候始发。今天就带你去与蚁后作辞，明日随俱芦使一行一道出发，向北过河回国去吧。”
　　追风在到达紫桐国的当天，便得到了去圭山的准确方位和路径，虽然紫桐国并没有听说过天劳国，能到圭山便能识得回国的道路。当时的追风内心里已经不急着往回赶了，因为她心里有了重要的想法，又何况向北的道路已经冰封，想走也走不成的。追风的想法是在此学得个满腹经纶，回国后也建通廊，教同胞们天道物理。
　　在得到恩许进入通廊后，追风便一头钻到学术堆里，从未跨出过通廊半步。这些天来，不仅学会了许多实用技术，精研了紫桐国的《御术概要》，懂得了许多天文地理方面的知识，接触了国治、蚁生与社会的理论和思想。还搞懂了自己之所以跑丢了自己，完全是受了蜃景的误导。从此追风有了做事常思考再认证的习惯。追风还想到，将来回到家乡，便将自己所学都书写下来。她甚至都想好了，就写在椭圆形的瑞香叶上。好朋友八步歌九写行吟诗就是如此。厚实的瑞香叶非常适合书写。她将这个想法告诉山长，得到山长的赞许与支持。
　　现在，感觉只过了十多天的她猛听说已经两月有余，吓了一跳。又听说安排她回国，更是急出了一身汗。
　　“恳请恩师允许我留下，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啊。”
　　“其它玄哲，几乎无关于凡尘日常，无需枉耗时间精力。再者，钻研这些玄哲厚黑，只为求解半句，常常耗费一生精力，即使如此，到头来也未必就能获得成果。”
　　追风看着桐左山长青白的胸甲上密布鳞状斑坑，看着这浩如烟海的贝叶，想了想，说：“谨遵教诲。”又急切地问，“恩师，在我们天劳国中有许多口口相传的传说，据说这些传说大多来自蚁氏古籍《上古臬存》。前些日子在路上，小桐国蚁老提到古籍正在此处，不知真假。”
　　“正在此处。据传说，《上古臬存》这部密典本是古前蚁氏所著，单线相传，后曾失踪数千年。千年前在琮山大地再现时，已经无蚁能识这古前蠕蚯文了。据紫桐国史，密典再现正是发生在紫桐国，而千年来紫桐国中并不见此部密典。十数年前机缘凑巧，密典在紫桐国扩城时突然再现。此典自然是天书一部，虽说有数处蚁氏平文边批，也仅知道此书分为九部等极少量信息。于是布告天下，此部典籍为天下共有，任何有心向学者都可以观看钻研，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释读。只是此典深奥异常，十数年来，了无头绪，毫无进展。用所知的传说逐页逐行揣摩，云里雾里一般，越揣摩越糊涂。近几年来，我国耆老发现一个窍门，就是遍游天下，丈量地理，收集野文杂谈，再与书中比对，终于将‘异’部‘舆’部各解读了几段。又据解读‘异’‘舆’的经验，略略解开‘臬’部几句。虽然倾尽全力，也常常是经年不得半句。你若想看，我带你去看看也罢。”
　　在通廊最深处，有一暗室，室口有一标示牌，上书“典藏室”。另有一横木拦在室口，横木下悬一牌，上书“不得携出”四字。进入室内，追风一眼看出此室形制古朴，风格独特，长圆形，覆棱节，状如虫窠，迥异寻常。
　　八步追风端立在《上古臬存》前。椭圆鳞页，满刻着点线组成的奇怪文字，当是蠕蚯文，自然是一字不识。请山长讲解，山长便寻到“舆”部某页，点着曲里拐弯的文字，说：“你看此页配图，山形极似琮山，其西方画了无数细点，应该是沙漠。组织蚁队前去查证，果然是无边沙漠直达天际。又结合其它图页，相互印证，解出此句，应是‘琮西极地，广漠连天。’”
　　山长主动翻到“舆”部首页，此举略有夸耀之嫌，主要还是为了表达释读之难。山长逐个点着十一个怪字，如下：
　　天下之大，不出圭琮。
　　圭生祥云，琮纳时雨。（汉译者注：据蠕蚯文，正是十一字，而非此处汉译的十六字。）
　　山长阅读了一遍，又解释道：“你看这起首之字，与‘广漠连天’的最后一字，完全一样。这句的意思是，天下都在圭琮的范围之内，圭即北地的圭山，琮即南地的琮山。至于后一句，字面意义浅易，只怕并不是本义。此页为新近释读，有待确证。”
　　又翻到密典首页，正是“臬”部，读了如下两句：
　　火凤火凰，二山三江。
　　南有紫桐，北有乌铓。
　　接着解释道：“此句前两年便被释读出来，主要依据是原有的蚁氏平文边注，意思是，两只神鸟，浴火而生。两山就是圭山琮山。三江存疑。”说到此处突然停住，盯着追风沉默了半晌，才接着说，“紫桐当为紫桐国。我国国名出现在史前密典里，实属意外，据平文又不象释读讹误，由它。北有乌铓，虽难以确定，应该是指北方某国。此两句明确包含火土水木金，正合五行之道。这是臬部开篇，意义似乎是在地理，却并未安排在‘舆’部，也是奇怪。”
　　山长停止解释，让追风自己随意翻阅，说她去去就来。
　　追风又翻看了数页，什么收获都没有。有心寻找蚁吞巨象的传说，因为不识得这蠕蚯文，当然是没有找到，只得作罢。见山长好久没有回来，便又取出其它典籍来观看，竟然是用天下通行的蚁氏平文书写，于是便选读了《侠蚁传》、《国通论》、《平山去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