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步追风 （1 天意所在；2 另一条大河）

　　1，天意所在
　　
　　本章讲述的故事之所以会发生，是天意——蜃楼的出现。述者也曾亲口说过，第一章所述故事的发生也是天意——那枚水杉叶毫无征兆地飘落。此言不谬，蚁氏能够独尊，也正是五千多年前的“天意”——恐兽的那一波积重难返的鬼火。
　　
　　蚁历5156年，秋。
　　蚁国兵团前锋的职责之一是每日提前出动巡察寻物场，掌握了寻物场的实况后，兵团主力便据情分散到各要点布控，为蜂拥而至的工蚁寻物大队提供警戒与保护。
　　话说天劳国一只兵蚁，名叫八步追风，天生一副好身板好六肢，职位正是七团前锋百夫长。某日晨，七团兵蚁护卫工蚁七大队离开城池前往南原开始一天的劳作。前锋通过南向蚁道刚刚抵达南原，八步追风又一次展示了她的才能。只见她如离弦之箭冲出前锋队列，只一瞬，便消失在原野里。
　　第一个天意出现了。没有任何预兆，天阴了，起风响雷了。
　　这是蚁国不敢相信的事。天下蚁国的预测蚁几乎都能感知天的一切阴谋，甚至可以说，预测蚁和天是同眠共窟的存在。七团紧急撤退的号角马上吹响。八步追风没有听到号角，她只听到划过鞭节的呼呼风声，她跑得何止太快！
　　当她听到雷声刹住脚，第二个天意出现了。她从来没有跑出过自己熟悉的范围，此时发现自己竟然置身在一个陌生的让她感觉紧张的空旷地域：阴沉沉的天和地，四周是砾石遍布的红土地，零散地长着蓬蒿和矮树。从西北方而来的灰蒙蒙的浓云挨着她的头顶压向东南，她瞪圆了两只复眼四下察辨，满目是完全陌生的环境。试图寻找圭山，四周已经完全沉没在黑雾里，她知道自己迷路了。她凭感觉判断出家的方向，便是一阵狂奔，直到伴有冰雹的大暴雨兜头砸下来，才爬到一棵树上。很幸运地，她在树桠杈根寻得一个废弃虫洞躲了进去。
　　雨并没有越下越大，因为雨一开始便是雨丘雨山雨河般兜头往下压，整个世界像是直接被浸泡在水里。追风紧紧地挤在虫洞的最深处，包裹着树的水一潮一潮地往虫洞里涌，一次一次地浸湿着她的脚。夜在这个水世界里是何时降临的，根本无法判断。天地混沌，追风已经不知道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闪电借惊雷逞威，冰雹助恶水施暴。咚咚咚的炸响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好像塌方的泥山压向身体的所有部位，一波比一波沉重。
　　炸响似乎就是在追风的大脑里生成，咣咣咣地向身体的各个部位散开去，身体便由内向外不停地膨胀。每一次炸响，追风便觉得躯壳膨胀了一圈。终于，躯壳开裂粉碎了。追风感觉到自己就是雷电，就是水，就是雹，就是狂暴淫乱得走了形的世界。后来，视觉里突然出现明明灭灭闪烁的亮斑，其它知觉同时消失了，疼痛脱离身体独立存在；声音消失了，追风失聪了。
　　与暴雨同时出现的闪电，疯刀狂剑般切割着没天没地的浑浊的世界，整个圭山大地出现了奇怪的形状与魅影，只不过没有吓到任何生灵。生灵们或者瑟瑟地躲在避难所里熬命，或者正失魂地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或者已经飘尸在纵横奔突在大地上的浊流里。所有尚知惊恐的大脑都将眼睛紧闭着。即使如此，闪电如死神黑袍里漏出的惨白的镰刀，强行刺进黑洞洞的眼球，像游蛇般钻进视觉中枢，刻出一个个狰狞惨白的食生獠牙，将生灵由内而外地吞噬掉。追风的大脑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灵魂已经随死神而去。她的思维麻木了，她失去了整个世界，进入假死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和雷和电消失了。时间应该是第二天的上午。不知道又过了多少个时辰，麻木的追风才从假死中悠悠地醒转过来，发现天晴了；又过了一个时辰，才勉强能够转动已经僵硬的肢体，刻意吆喝了一声，幸运的是还能听到声音，她为自己的听力尚存而高兴。适应了视觉后，她小心翼翼地爬出虫洞，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四处亮晶晶的世界。
　　追风爬到树梢，根据云层后的日影辨清了方向，又立刻看到了东南方向的天空里飘渺的云端上有一尖亮银般的山峰。圭山！她一眼便认定那就是家乡的圭山，她庆幸自己熬过来了，也为还能亲眼看到家乡的景物而激动。
　　“家乡是多么美丽啊！”即使腹中饥饿，浑身冰凉，追风还是禁不住朝云端里的圭山发出高声赞叹。
　　她向着圭山的方向跑去。她感谢苍天给她指示。她是自然而然地心生感激，正如经常感激表象而不究实情的世间走物一样。她不知道的实质是她正愚蠢地奔跑在恰恰相反的方向上。家乡的圭山是在天劳国的西北方向，而她现在看到的圭山，只是一块平凡的尖崖的侧影——它带给追风第三个天意——捉弄眼睛的蜃景。
　　故事开始了。
　　
　　2，另一条大河
　　
　　优点在特定的场景下有时会变成致命的缺点。八步追风的回家路正因为她的善于奔跑而变得遥遥无期。
　　越是回家心切，越是拼尽全力奔跑。突然，一直映在云端的圭山变得模糊了，很快又消失了。这个情景吓坏了追风。她停止奔跑，死盯着圭山消失的方向，一直守到夜幕降临，圭山仍没有再现。在掘洞过夜前，追风谨慎地用石子标志好圭山消失的方向，她担心明天会忘记。就是这个自认为聪明的方法，使她离家越来越远，吊诡地将她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她将付出的代价是在外一年的漂泊。当然，这一年的经历不只是饥饿、孤独、痛苦和危险，她也收获了友谊、知识、技能、荣誉和新思想。
　　第二天，太阳从东方升起，仍不见圭山的影子。石子标示的方向朝向东南方。追风被这个方向搞糊涂了。她知道圭山在家乡的西北方向。最终，她仍是相信昨天她的亲眼所见，也因为地面上整齐排列着的石子确凿无疑地呈现在眼前。其实，假如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她又能朝哪里前进呢？因为圭山在家乡的西北，并不说明也是在脚地的西北啊。
　　她幸运地找到了一些可食之物，她为自己无需工蚁供食而喂饱了自己觉得惊奇。饱食后的她多了个心眼，将剩下的食物背在身上。她为自己的做法恰似工蚁而害羞，又为自己能胜任工蚁的工作而自豪。
　　她朝着石子所示的方向前进了。当又一个黄昏来临时，她确信自己迷路了。又走了不知几多天，来到一片广阔富饶的平原，城池相望，物阜蚁丰，繁荣昌盛，一派祥和。她边走边向路遇的陌生蚁打听，没有谁听说过天劳国，圭山倒是听说过，却不知道去圭山的方向和路径。后来，当她提到一条从西向东流的宽阔的大河时，群蚁众口一词地向她肯定，那条大河在东南方，并不太遥远。
　　“大河之水天上来，弯弯曲曲向东流！”一只苍头蚁哑着声唱起来。
　　大河是在天劳国的北方，天劳国的北原正挨着大河。追风也曾到过北原，还在大河边采过水烛绒呢。现在的大河竟然在东南方，追风当然产生了怀疑。追风挣扎的内心不认为往东南是正确的，但是，群蚁言之凿凿，她只能认为是自己昏了头。否则，如何解释一直在家乡西北方向的直插云霄的圭山，曾经出现在东南方向呢？
　　“错了再回头也不坏。”她安慰自己，更相信自己如飞般的奔跑。
　　
　　八步追风一路向东南行去。沿途采食野果和花蜜，偶尔能捡到昆虫残躯，饥少饱多，很是过得去。虽说遇到过几次困难或危险，也是以往岁月里闲常可遇的，身为兵蚁百夫长的她生存技能很扎实，因此总能容易地对付过去，不挂心怀，无需赘述。更幸运的是，路过各色各样的蚁国，如平丘国、河石国、三堆国、顺义国、东来随国、籽积上国等等，都是礼仪之邦，非但没有为难她，还提供了不少物质上的帮助。
　　几天后，追风遇到一群正赶往大河的行脚蚁，便随她们一道前行。三天后，到达了一条宽阔的大河边。河岸上和浅水里长着芦苇、水烛、灯心草、墨旱莲及其它各种杂草。河水清澈见底，不知名的水草随水摇曳。近岸的水面荡漾着细鳞般的波纹，更远处的水面闪烁着天光。向南遥望，隐约可见墨绿色的对岸。立脚处的河岸凸向河心，河面最窄，听说是过河的最佳位置，自然而然成了行脚蚁的聚集点。
　　追风却不知道这些行脚蚁如何过河，也无心查问。她向越聚越多的行脚蚁打听，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母国或圭山的消息。追风独自奔到附近的一处高阜，向四周观察，只看到白链般横陈在眼前的这条大河。北向是平原，有稀疏的杂草、小树林、泥丘和散落各处的蚁国城池，她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景物，更没有看到圭山那高耸入云的银白色的剑状峰尖。她做了最终的认定，这条大河是另一条大河，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大河。
　　紧靠河岸的地域内也有很多蚁国，八步追风又马不停蹄一国一国打听，仍然得不到一丁点关于家乡的消息。一天，她又一次来到河岸，希望能从刚到达的行脚蚁那儿打听到点有用的信息。河岸上，一队黄甲幼蚁在一只长着小蛮腰的幼蚁的率领下，正气喘吁吁地奔跑着，另有三五群新抵达的蚁众在阳光下聚堆闲聊。这些是身揣使命奔走四方的来自不同蚁国的行脚蚁，她们也没有听说过天劳国或圭山。
　　看着肩背手提着各种成果的蚁在兴高采烈地聚谈，看着她们神采飞扬的脸和充满希望的眼神，八步追风的心一酸，低下了头转身离开了。
　　她向荒野走去。
　　
　　一座杂草丛生的泥丘，丘顶长着一株冠如华盖的粗壮梓树，泥丘北沿长着细密密的沙棘。北风吹过，棘枝和杂草瘦茎发出呜呜声，垂累的梓树大叶也发出哗哗的声响。八步追风走到一篷盐蒿下，六肢跪伏，头抵蒿杆，两支触角拍打着泥地，失声痛哭起来。
　　在泥丘附近也响起了嚎啕声，很快嚎啕声盖过了风声。八步追风慌忙收住泪，向四周观察，判断出嚎啕声是来自泥丘的那一侧，便轻手轻脚地转过泥丘去看。
　　原来是刚刚在河岸上奔跑的那一队黄甲幼蚁，将领头的那只小蛮腰围在圈心，伏身在地的小蛮腰正嚎啕大哭。
　　当大家发现追风时，便羞愧地立在当地，不知所措。小蛮腰停止了嚎啕，跳起身，同时发出“立队”的口令。队伍刚排齐，“起步”的口令便已发出。队伍喊出整齐的口号，四肢随着口号原地踏步，只待“开跑”令下。
　　“一二一二，一二一二……”
　　八步追风抢到她们前面，说：“不对，不对！”
　　队列停了下来，齐齐地望着这只身材颀长六肢强壮的陌生黑甲蚁。
　　“口号不对！”追风实诚地说。
　　整齐的几排复眼显露出疑问。
　　“口号不对，节奏就不对，出脚就不对，力道就不对，这样是跑不快的。”追风赶紧做了解释。
　　队列并没有听懂。小蛮腰满眼委屈，问：“怎样才对？怎样才能跑得快？嗯……你跑来看看。”
　　追风愣了一下，笑了，想了想，又笑了，说：“你先跑给我看看。”
　　这一群幼蚁活跃了起来，围上前，一起朝追风嚷嚷：“不行，不行，你先跑给我们看看。”
　　追风朝四周望了望，看到二百寻远的河岸上有一棵小叶榕，便指着说：“我去摘一片树叶来。看好了——”话音未落，已经奔了出去。幼蚁刚感觉到身边一阵风，便看到荒野里起了一溜尘，不见了黑甲蚁的身影。
　　幼蚁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几只显然认为这是个魔术，估量着黑甲蚁是躲到泥丘后面了，准备包抄过去活捉。另几只刚张嘴说：“肯定是玩花样逗我们。”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风，黑甲蚁站在面前，手里捏着的正是一柄小叶榕叶。
　　幼蚁们只相信黑甲蚁是早就藏好了榕叶，而且肯定是藏在十寻以内的什么地方，甚至，可能根本就是藏在身上，刚刚的消失，一定是玩了什么障眼法。鄙夷实实在在地大写在幼蚁们的小黄脸上，围紧了追风吵吵嚷嚷，立逼着她承认是弄鬼。甚至有幼蚁用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后股节，生怕她耍什么滑头溜走似的。追风觉得有趣且无奈，只能三次地肯定自己没有耍花招。
　　“不行，你说的不算，我们说个物件，你去取来看看。”
　　八步追风被她们逗乐了，一个劲地表示同意。幼蚁又相互争执了一阵子，才统一了意见，说她们在这柄小榕叶上咬下大家的颚痕，然后由她们中的一位叫秋左绵的带到河岸上，再由追风去取来。
　　秋左绵带着那柄做了无数记号的榕叶，去了有一刻钟光景，大家突然发觉她们无法知道秋左绵是否已经到达了河岸。
　　八步追风说：“不打紧不打紧，我去看看。”说着一扭头便消失了，幼蚁们惊愕的颚还没有合上，追风又出现在面前，说，“快了快了，正在爬坡呢。”
　　幼蚁们齐整整地当着追风的面，毫不掩饰地一个劲摇头表示不相信她。又过了许久，大家又开始了争执，量着步子数数，在地上划了无数道道，嘀嘀咕咕地算来算去，又看了一会日头，才一致认定秋左绵此时到达了河岸，这才齐刷刷地瞪眼瞧定追风，说：“我们打着点，你去取来。”
　　话音刚落，八步追风不见了。幼蚁们开始打点：“一零零一，一零零二，一零零三……一零三三……”
　　小叶榕叶好像在空气里显神似的，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同时出现的八步追风急急地丢下一句“看仔细了”，将榕叶扔给小蛮腰，又消失了。
　　幼蚁们仔细地验看了小榕叶，她们相信，真神出现了。
　　久等不见黑甲蚁出现，失落感渐渐产生，遥望四野，处处空旷。就在她们准备放弃等待去河岸寻秋左绵时，黑甲蚁背着秋左绵出现了。因为扛着榕叶急行军加爬坡，秋左绵已经筋疲力尽地瘫在小叶榕树下，无力走回泥丘了。
　　
　　大家在等待秋左绵恢复精力的时间里，一刻也没闲着，围定八步追风，要求她详细讲解她的神通是怎么做到的；又在她颀长的身躯上仔细推敲求索，希望能找到隐形的翅膀。当然是没有找到，最终都心悦诚服了，还要她承认自己是神，并强求她做她们的总教练。
　　满耳是辨不清的吵嚷和要求，全身都是紧紧抓着她的小手，有性急的还流下了泪。小蛮腰直接用两手扳定追风的颈让她点头。她根本招架不住，也实在是盛情难却，最后只得同意做她们的总教练，教她们奔跑，吵闹才平息下来。
　　八步追风说：“奔跑，不比闲时的行走，而是要将六肢、躯干和触角都调动起来。奔路更讲究能量运用，实操上是呼吸的协调和肢节转动的韵律。在奔跑时，必须遵循‘一三五二四六’号令，让六支股胫在转节下对角运转。前移股胫时不可上曲直前，而要先外旋同时高提股胫甩胫向前。上曲直前会使左右失衡，失衡则需要额外加力来维持平衡，这样，必然增加消耗，更会打破呼吸的节奏。当左中肢前移时，右后肢同时前移，此时的右前肢早已高抬前出，右后肢着地后借前冲的惯性向后做蹬弹，右前肢同时后刨助力，此时着地的左中肢向后下方出力，一是使身躯平衡，二是使身躯高起，三是为前冲助推，此为半个行程；此半个行程完成后，对应的另三肢做出相同的动作，便完成奔跑的一个完整行程。需要注意的是，两支触角在前身下沉时向上高竖，在前身上跃时沿两侧向下摆动，与身躯一起呈现波浪式律动。如此往复，不费多少体力，便能飞速前进。从动能上看，恰似六肢与两支触角在奔跑，而躯干是不值一提的附着物而已。”追风最后一字一字地强调，“切记，不能因为珍惜前肢的梳齿，担心影响清洁功能而不尽全力。最后，我想对大家说，信念是毅力之源，毅力是成功之基。相信自己，必定成功。”
　　听呆了的幼蚁们屏住呼吸，随着追风的讲述，六肢比划，触角起伏，大有奔突而去的冲动。追风停止讲述后好久，才倒抽一口气，跳起来发出一片兴奋的哇哇声。
　　到这时，才互相做了介绍。追风知道她们是来自附近的平安国，小蛮腰叫秋左颀，不过，追风喜欢叫她小蛮腰，秋左颀坦然接受，并不害羞。
　　“小蛮腰，你为什么嚎啕？”
　　大家七嘴八舌地抢着说，乱了半刻钟后，追风才弄清楚原因。原来是平安国明天秋编，她们这一队的目标是进入寻物蚁前锋，她们在体能上自信，在奔跑上尚嫌不足，因此，领队的小蛮腰急哭了。
　　“前锋是最累最危险的啊？”追风不解地问。
　　“蚁氏之荣！”幼蚁们齐声回答，语气里充满自豪。
　　追风若有所思，对幼蚁们的敬爱之情油然而生。
　　叙述到这里，读者一定能猜到追风对小蛮腰的队伍进行了紧急训练，也一定会猜到小蛮腰队伍稳拿了第一，顺利编入寻物蚁北门前锋队列，在此就不一一详述了。唯一需要交待的是，小蛮腰队伍一众都叫追风为“大师傅”。另外，这一队新编入前锋的幼蚁必须到明年开春才正式跟随工蚁大队出工，因为，蚁国的冬伏即将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