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号6：第一章 初生第五 （7 行军蚁；8 蚁球）

　　7，行军蚁
　　
　　兴冲冲的初生第五还未赶到溪边，突然见到数只蚱蜢低空飞蹿。其中的一只老年蚱蜢撞落在一片白茅叶上，便看到了地面上正仰头瞪目的第五。老蚱蜢跟第五对视了一眼，张了两张嘴，却并未说话，又向左右皱了皱触角，显然是惊怪纳闷的意思。一切也只发生在一瞬间，老蚱蜢已经蹬腿振翅，追随着他的同伴们飞蹿而去，留下一脸惊愕的第五。
　　不明所以的第五回过神后，满腹狐疑地赶到溪边，正准备收集蒲公英瘦果，有细碎而绵密的嘶嘶声，好像颚板磨碎皮肉的声音从小溪上游传来，空气中出现了一股呛鼻的血腥气。第五警觉起来，以密草作掩护，轻手轻脚地在湿地上悄悄地爬过去，眼前出现了她这一生都不愿再看到第二次的恐怖场景。
　　午前，从东而来的第五正是从下游的一支斜生着的苇梢弹跳过溪的，那时的溪水也比现在浅窄得多。现在，溪面宽达五弓，在小溪的对面，有黑密密的巨蚁正蜂拥着向溪边聚集。
　　行军蚁！第五凭母后的教育立即得出了结论。这是一群所向披靡的灭世恶魔。昂首支颚的将佐在两侧指挥，两侧的纵队是担任警戒的身壮力强的兵蚁，巨颚如林，齐崭崭地指向天空。能吓晕鬼的是担任中军的主力工蚁，正在用身体搭建浮桥。只见她们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地咬接在一起，紧密地相互缠绕勾连，在溪水水面上缓慢但坚定地向下游对岸延伸。不时有力弱者被流水冲走，也不能使建桥速度有一丝放缓。
　　第五的眼影里是一派繁忙，耳穴里是一片嘈杂，大脑里是一团糊涂，她呆了。要不是突然出现在天空的一声啸叫将她惊醒，她会不会就保持这样的姿势，让越溪而来的行军蚁将它消灭，她自己在事后也无法说清。
　　那一声啸叫后，一只褐的倒影出现在溪水里，溪边的苇叶晃动了起来。褐翅膀拍打着溪边的苇叶向行军蚁发起进攻。溪岸上的兵蚁正是在那一声啸叫声后立即散开。有的在溪边高埂处昂首朝天，向俯冲的褐射出蚁酸；有的迅速向四周的苇顶爬去，一刹那间，四周出现了数十根“黑棒槌”。在褐发动第二次进攻时，第五看到很多黑棒槌的顶部有巨颚兵蚁向褐的身上跳去。
　　溪水上的浮桥已经抵达了对岸，并形成了一个桥头堡，几乎就在第五的眼底下。这座桥头堡立即沿溪岸向上游方向移动，很快就停止在对岸桥头堡的正对面。令第五惊叹的是她看到了这根活浮桥在迅速缩短，兜着流水的弧形在收紧，很快便绷直了，离开了水面，变成了一根滴着水的悬索桥，横跨在五弓宽的溪流上。第五掉头便逃。身后有嘹亮的号角声陡然响起。
　　如果没有出现褐的进攻，第五是逃脱不了命丧蚁口的命运的，较之行军蚁的追击速度，她的逃跑显然太慢了。
　　
　　第五一边急急地收拾箱笼，一边急急地叙述，这一通话语里竟然没有用到口头禅“阿呵”，也没有撩一下垂在左复眼上的藤萝丝，让静静地听着看着的歌九有点不习惯。
　　第五将包裹背到胸甲上，抓着茅叶边准备滑下去，见歌九端坐不动，急了。
　　“阿长前辈，走啊！”
　　歌九向西望了一眼，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她的行囊靠在她的脚边。
　　“前辈，我没有逗你啊。蚁命关天的事，开不得玩笑的。”第五瞪起了复眼。
　　“第五，你走吧。”
　　“啊？什么意思？你不走？为什么？”第五抛出一连串的问，同时紧张地朝东张望，又侧耳倾听，不自觉地跺着脚。
　　“行军蚁从东方来，向西去，便是我的母国。”歌九低声说。
　　“这……”第五倒吸了一口凉气，愣往了。她心里同时想到了，如果行军蚁的路线不幸而调整成偏北，就很可能是向圭山方向，绕过山就是自己的母国了。
　　天劳国的国学《武经要录》里有关于行军蚁的专辑章目，极为翔实。行军蚁是流浪在老林里的黑幽灵，所到之处一扫而空，鼠貂狐鹿等巨物亦觉毛骨悚然，不幸落入蚁群也注定尸骨无存。蚁氏口口相传的《上古臬存》里，有蚁吞巨象的传说，说的就是行军蚁。但是，传说行军蚁不会出现在老林外，如出老林，天下必乱。
　　八步歌九相信，灭顶之灾已经降临圭山大地。
　　
　　歌九抱定了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倾力一试的决心，去阻挡行军蚁向西前进。她急中生智而产生的一个方法，是直接现身在行军蚁的先锋前，然后向南奔跑，再逐渐转向东，见到猎物一定穷追不舍的行军蚁会被她引向东去。她的想法没有得到第五的赞同。
　　其实，她和第五都知道，她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她会在仅仅数十步后，便被行军蚁追获击杀，行军蚁追击的速度太快了。
　　“如果箭头恩蚁在，多好啊！”第五说。她想起了大战椿象的那只黑甲蚁，她奔跑起来是多么快啊，救过自己一命，却不知她的生死。
　　“如果八步追风在，多好啊！”歌九想。八步追风是母国的速行神，现在正被关在禁闭室里，或许已经被内乱的蚁们放出来了，也或许已经在内乱中被处死了。
　　“我有办法！”初生第五突然将包裹扔到泥地上，大叫着从茅叶上滑了下去。
　　歌九跟了下来。
　　第五匆匆地将包裹打开，又手忙脚乱地打开箱笼，底朝天直接将箱笼里的物件倒了一地。
　　第五一边在这一堆物件中扒寻，一边叫：“快挖坑，快！”
　　慌了神的歌九顾不得问为什么，便龇起双颚叉开六肢，手脚并用，只一会便挖了一口深坑。
　　第五已经将物件胡乱地装回箱笼包裹，直接扔到坑底，又将歌九的行囊也扔了下去，便开始填土。歌九也立即帮忙。事毕，第五将柄节上的螳锯解了下来，又开始用湿泥涂自己的腺门。歌九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忙跟着照做。
　　一切收拾完毕，这一对新朋友面前的地上，四柄螳锯闪着幽幽死光。
　　
　　第五和歌九在茅茎上捆上茅叶作为记号。在向西二十寻远的地面上撒了枯叶，又在另一处草茎上做了第二个记号。从这个记号向南约二十寻的地面被清理干净，成为一条光洁的小道。她们的时间也只够做这些准备。当她们各举两柄螳锯在第一个记号下刚刚藏好身形，行军蚁前锋的口令声已经清晰可闻了。
　　这两个英雄在没有史书会去记载的春末的夕阳下，为了母国的安全，用她们微不足道的力量，装成行军蚁并不会惧怕的螳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试图阻止一师凶神恶煞般的行军蚁。这样的忠勇可作万类的榜样，虽然她们不可能获得成功。
　　行军蚁前锋兵蚁的四方形脑袋已经隐约可见了。整齐排列着的只顾低头赶路的前锋纵队，在斑驳的光影下如一条花蟒咔咔咔地向前挺进，即使身处五寻外都能产生死神光临的凉浸浸的压迫感。第五将脚下的枯叶踢得哗哗响，同时将两柄螳锯高举着舞了起来，做出挥砍夹击的动作，还用自己弱小的颚对敲出哒哒声。歌九也踩着枯叶，将两柄高举着的螳锯互相撞击发出当当的大响，又不断地变换位置，将茅草茎干踢得乱晃，满嘴发出嘶嘶怪叫。
　　行军蚁前锋纵队里响起一声唿哨，队伍停了下来。最前面的几只方头蚁簇在一起，另有几只爬上茅草茎梢伸长了颈四下观望，她们清楚地看到前进方向上的乱草中有四柄巨大的螳锯在耀武扬威。忽然又响起了连续的两声唿哨，继后的两侧护卫兵蚁分头向左右急速散开，呈拐子阵向前包抄。前锋兵蚁们也突然高仰双颚啸叫着向前冲锋。
　　第五和歌九急忙借着枯叶的掩护，撤退到第二个记号处，又一次装神弄鬼地耍起四柄螳锯。追击而来的行军蚁前锋根本没有理会，径直朝着她俩潮水般拥来，吓得她俩扔掉螳锯，转头朝南窜去。歌九直接将舍命引诱的想法也吓没了。幸亏为逃跑预先清理干净的直道，她俩才能够迅速逃离，一头扎进深密的茅草丛中，又拼命南奔了二十寻远，这才敢缓下脚步。此时的她俩，既希望行军蚁跟着她们追过来，又怕行军蚁追过来，尖着耳朵听着北面的动静，除了自己胸腔里咚咚咚的心跳声，就是风吹草梢的窸窸声了。
　　行军蚁在获得那四柄螳锯后，并没有将那两个不值一提的黑小丑放在心上，得胜地继续向西前进。天下没有谁能够阻挡得了行军蚁前进的脚步！
　　
　　8，蚁球
　　
　　八步歌九和初生第五抱头痛哭了许久，是后怕，也是绝望。
　　歌九决定赶回母国报信，立即举国远迁，或许能逃过此劫。歌九立即开始行动，却被第五拦住了。
　　“阿长前辈，如果直接向西，难保不被行军蚁发现，如果向南兜个大圈子，路程就远了，耽误时间事小，一旦迷了路，麻烦就大了。你看这日头，估计再有半个时辰，这群恶魔也该扎营过夜。等她们睡熟后，我们偷偷从她们的营地边溜过去。”第五说。她从自小接受的教育里知道，行军蚁并不会在夜里行动，并且总是就地扎营露宿。
　　已经昏了头的歌九被点醒了，她知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她们必须死盯着行军蚁纵队。至于跟踪骚扰以减缓行军蚁的行进速度，她们谁都想到了，却谁都没敢提起。
　　“阿长，贵国能相信我们的话吧？”第五突然问，撩了一下依旧捆在左柄节上的藤萝丝，只不过上面没有了螳锯。突然提出这样的疑问，是第五担心天劳国不会相信她们的话。这是有道理的，圭山大地上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过行军蚁了。
　　“信。为什么不信呢？”
　　“嗯，为什么不信呢？”第五沉吟着重复了一句，“其实，最好我们能带个证据。比如一只行军蚁的颚，脚爪也行。”
　　“那当然最好了。可是，这又哪能弄得到？”
　　“其实，要是我的螳锯还在，也是不错的。我们就说是行军蚁遗落的。她们总不至于相信螳锯是我们自己猎获的吧？”
　　“撒谎？”歌九瞪大了眼。
　　“善意的谎言了。”
　　“也是，也是。可是，我们没有螳锯了。”歌九失望地叹了口气。
　　“阿呵，我有办法了。我有——”第五突然闭口。
　　歌九睁圆了两只复眼，死盯着第五。
　　“阿长前辈，那可是我的宝物啊。”
　　“什么宝物？命都没了，宝物有什么用？”
　　第五沉默了一刻后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是！没有国了，命有什么用？没有命了，宝物又有什么用？我有沙王八的颚，在我的箱笼里！”
　　歌九的脸上露出惊喜，只一瞬，又暗了下去。是啊，第五是捡得一支沙王八的颚，可是箱笼在第一个标志处的坑里埋着呢。
　　坑所在的地面上，数以万计的行军蚁只顾低头默默地赶路，排列成一条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黑色纵队。这是一条蠕动着的透着死亡气息的恶心的长蛇。纵队的两侧是方头巨颚兵蚁，恰似长蛇蠕动着的侧腹。中间是工蚁，各种战利品高举林立，正是长蛇高耸的花斑脊。潜近偷窥的歌九和第五看到了数不清的螳锯、蜣甲、蝼蛄颚，甚至虎纹蛙皮、红头蜈蚣壳、沙鼠尾、豹蛛面具、连着环尾的蝎刺，更可怕的是第五看到了至少八支巨大的沙王八的颚和四支三角形的黑色喙。
　　
　　月亮升起，注定会被歌九编入诗歌最终载入史册的惊心动魄的夜晚来临了。
　　行军蚁的纵队刚刚消失，歌九与第五已冲到第一个记号处，迅速挖出行囊箱笼，背在身上，沿着草原上被行军蚁踩出的泥道，蹑踪而去。
　　在离陡坡还有三十寻远的地方，她们看到了行军蚁的营地。这是一个简单的原始的构造。行军蚁用强壮的颚，相互咬接在一起，用身躯围拢磊筑成一个巨大的蚁球。蚁球的中心是帝国的未来——初生的幼蚁，相伴着的是蚁后与雄蚁，外层是密密匝匝的护卫兵蚁，兵蚁外是蚁球的主体结构——数量庞大的工蚁。之所以相信宿营的蚁球中心只会有幼蚁而不会有蚁卵，是因为《武经要录》里有详细记述：行军蚁蚁后产卵时期整个纵队会停止行军，停留在某地休整数日，直至蛹破蚁出才会再次踏上征途。
　　这个巨大的蚁球，在暮色里，像草原上漂浮着的一个黑洞。远远看去，又像是凿在天穹底的一个通向地狱的无底坑。任何见到它的活物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歌九和第五在腺门上又涂了一次泥，匍匐着爬到距黑洞三寻远的茅草丛里，将这个黑洞研究个仔细。除了有规律的像呼吸一般的膨胀收缩外，蚁球沉稳得像永恒的地狱的入口。唯一让她们得到一丝安慰的是，黑洞周围的地面上，规律地簇着各种行军蚁的战利品。第五的那支巨大的螳锯正在其中。
　　这两个冒险者偷偷地爬了过去。歌九在另一簇战利品边摸索着。第五将它的巨大的螳锯和其它三支螳锯小心地抽出来。得手后，她俩都是以腹贴地倒着爬离这个随时会爆发出死亡神威的有机体。她们退到草丛里，立即远远地绕过蚁球爬到陡坡的脚下，突然听到黑洞深处响起一声“夹喔——”，吓得她们差点惊叫起来。接着，黑洞的各处，都响起了应和声，这是夜值兵蚁在验哨。
　　
　　要悄无声息地爬上陡坡是困难的。这两只勇士临时决定向南三十寻远再爬陡坡，一旦失足滚下来，也不致惊动蚁球。她们在新的爬坡点进行了整理。第五将包裹背好，将巨大的螳锯用藤萝丝直接绑在背甲上。歌九扔掉了几样居家用品后，倒腾了好一阵才将行囊装好，也背到了身上。
　　在眼看就爬到坡顶时，体小力弱的第五还是两手扒滑了，紧跟其后的歌九紧急施救，不幸失败了，她俩一起滚到了坡底。第二次的失败就来得更容易了，还没达到坡腰，力弱的第五就主动放了手，滑到了坡底。
　　这两个像泥球一样的失败者相对失笑，暗自庆幸远离行军蚁。她们知道时间紧迫，不敢休息。她们相信失败的原因是累了，是饿的、吓的、急的。
　　第五小声地对歌九说：“前辈，对不起！”
　　歌九只在嗓子里应了一声，便红了脸，幸亏夜暗，第五并不能看到。歌九感受到了背上行囊的沉重。她羞愧于没有主动承担一些压在第五瘦小身躯上的重负。
　　第五打开箱笼，将盐石、羊角绒、两支螳锯扔了出去。
　　第三次失败后，第五又打开箱笼，将剩下的螳锯、蝶鞭、蜣甲、蝼蛄夹都扔了。
　　依旧是未及中途便力衰而败。
　　第五直接将箱笼扔了，将那粒小石子和沙王八的颚放在菇茑儿笼皮里缠到胸甲上，便动手去解背着的那支巨大的螳锯。
　　“别！”歌九失声叫了起来。
　　歌九快速地将自己的行囊打开，取出一支黑亮亮的三角形喙。在一边的第五吓了一跳，瞪圆了复眼，张大了嘴，直到歌九将一粒石糖和半块凝蜜塞到她嘴里，她才恢复了元神。
　　第五痛快地吃着记忆里的美食，说：“多好闻的甜香味啊！”又盯着喙不无羡慕地说，“最伟大的宝物！”
　　“别说了！”歌九打断了第五，陷入了深思。她一直将石糖和凝蜜珍藏着是为了小精灵，才宁肯撒谎也不向第五老实交待。而这支喙是从行军蚁的战利品堆里偷来的，并不像第五的沙王八颚是从亲历的战场上得来。
　　饱食后，体力大增，她俩又将第五扔掉的物件重新装回箱笼，背到身上，抖擞精神，一鼓作气，成功地攀上了陡坡。
　　出现在远方的圭山，在满月的淡红色的柔光里，如一柄泛着血气的长剑插在西北方向的大地上，直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