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风 范

　　雨季逐渐过去，秋天缓缓走来了。
　　陈弘绪带着小五，还有席老全、韩老冬等来到城的外围查看。城东一里处，有一高地，约有三十丈上下。晋州人叫那个地方“卧龙岗”。地方不大，但也有四五亩左右，岗上有小庙一座，据说是祭祀龙王神之地。岗上还有很多洞，大概是动物的洞穴，还长有茂密的杂草和荆棘，有几条小路从四面八方可以上得岗子。几人登上岗子，周围景色尽收眼底，城墙上面的人员活动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陈弘绪观察一会儿说：“这可是很重要的地方啊。”
　　席老全说：“大人说的对。这地方地势高，城上一举一动，尽皆看清。”
　　刘洛中想了一下说：“大人，我有个主意，要是鞑子来之前，可以在岗上挖几个陷阱，至少不能让他们方便占据。”
　　韩老冬听了说：“这个主意好。我看，陷阱里可以放些尖锐的东西，死不了也能伤了他。这个老七在行。”
　　张凯咧开嘴说：“没问题，除了铁水，俺还让他尝尝铁蒺藜。”
　　席老全忽然说：“专门对付马的东西，不就是叫铁蒺藜吗？我看老七，你就多准备这个玩意儿，说不定很好用呢！”
　　赵星鸣歪着头也来劲了：“光兴你们有法子啊？我也出个主意，这陷阱里放石灰，那家伙可厉害了。有一年，邻村一个小伙子不小心进了石灰堆，好家伙，浑身上下，全烧没了皮儿！”
　　陈弘绪听了大笑起来：“鞑子不来就罢了，要是来了，还不让你们折腾死？我看这些办法都好。回去策划一下，主要是时间地点要准，才能见效。对啦，那个，城墙上的砖头石头都有眉目了吗？”
　　席老全说：“大人，砖头有的是，城墙上每隔三丈，就准备了三千块。石头嘛，本地没有，收集了一些，大约每隔三丈只有一堆，还不太多。我想让韩林山想法进山多拉几车。这不用着石灰了吗，也让他多进，多多益善。”
　　陈弘绪点头道：“好，就这样，越快越好！越多越好！城上放不下不要紧，可以堆在城内墙根下堆积，方便搬运。另外，我的老友宋应星多有书信往来，他曾寄我大作《天工开物》一书，浏览一遍，深有感触。记得上面一节‘佳兵第十五’记有火药、弓弩、火器等制作之法。其中‘万人敌’之名则是火箭，能旋转，我看不妨自己试着制作。这本书很是实用，随身携带。诸位不妨参阅，前些时，我写信托老友从南京借来火铳三十杆，席义士可以选三十名民兵进行训练。”
　　韩老冬说：“大人，太好了。有这本书，必能事半功倍。这火药我知道，很是厉害，我们这里一进入冬天，就有制作鞭炮的习俗。火药很多人都会做，火药用桶装好，用油纸包裹，不受潮就行。”
　　杨大昌说：“火药的事我包了。我有几个亲戚就能做。”
　　李罗成也说话了：“大人，说起火药，我想起打大雁的事情。滹沱河每到入冬，很多大雁飞来路过。我们就用榆木，从中锯开，剖空，让铁金刚用铁圈箍住，再造一铁底留细眼放药捻儿，底部装火药，榆木筒里放铁砂，点燃药捻儿，轰的一下子，三五十丈之内，威力无穷。就是不能连续用，否则会着火。”陈弘绪听了惊喜地问：“还有这家伙，现在有几杆？”“我家放着两杆。”张凯说：“我知道还有几杆，这个交给我了。”
　　陈弘绪感慨地说：“当官为民，民众才为我所用。好，就这样，回去再详细策划一下。”
　　
　　崇祯十年（1637）十月，熊文灿招抚有了效果。张献忠、刘国能陆续接洽，有意接受招抚。不过最直接的是，闯塌天刘国能选择的不是招抚，而是投降。这让熊文灿大喜过望。张献忠见状，也表示要投降，派出使者，送了古董数件。熊文灿得意忘形，上奏朝廷。崇祯大为高兴，对这个旷世奇才大加赞赏。杨嗣昌先是怀疑，后也跟着高兴。能不打仗不死人能不高兴吗？所以，杨嗣昌腾出精力全力对付李自成。
　　近来，陈弘绪觉得心事减轻了很多，能想到的，能做到的，基本都想了都做了，晚上睡觉，梦也少了。对于流寇的投降，他持怀疑态度。主要是：流寇虽然投降，接受改编，但并没有打散，还是原来一伙，假如不遣散回家，万一其心怀异念，东山再起，岂不麻烦？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呐。
　　治下安宁，无人告状，倒也让他十分惬意。不过才几天，一大早就有人击鼓，有人来告状，让闲得疏懒的公堂有了生气。寂静被打破，衙役书吏很奇怪：这几日正闲着呢，今日就来活了，看看谁这么不长眼。陈弘绪着官服上堂的时候，众衙役已经站好，书吏在左，小五在右，一副威严气氛。久已不拍惊堂木，陈弘绪今日竟好奇地端详了一下：乌黑色，长方体，油亮，手一把可握住。这么个东西，竟然能让人惊魂破胆。嗯，权之魂魄附加其中。感叹一下，啪！声音震动公堂，令人一凛。
　　陈弘绪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人，让他们各自诉说理由。原来，是古董商申无量状告李四、王二麻子用诈，让自己买了假货。而李四王二麻子申辩说，是申无量先用欺骗手段，低价收购自己的宝贝，所以为了报复，采取以毒攻毒办法，索回被骗银两。问清事实，陈弘绪盯着申无量说：“申无量，听说尔有一外号名申无良，知否？”申无量听了眼睛闪烁不定，回应道：“那都是污蔑，大人请给小民做主。”陈弘绪摇着蒲扇，站起来，来回踱步说：“尔说污蔑，那么我问尔，尔收过一颗和田玉坠，给了多少钱？”申无量的头上汗珠子马上一颗颗滴下来，喃喃无语。陈弘绪看着他说：“无良商人，以欺骗为生财之道，反被骗，本是丢人现眼之事，还好意思告状，真是无耻之尤。”说着悠然而坐，掷去蒲扇，略一沉思，提笔就写，嘴里还念着：
　　“查申无量，乃无良之商人也。尔自谓善识古董，骗人财物，兀自心存侥幸；尓今却被人骗，便来诉讼，天下便宜岂为尔一人占否？观戏场上大骗小骗，甚至胡须割去，其下场时，不过痛哭一场而已，几曾见其告状？尔何不携陋巷之瓢，提叩胫之杖，负曾子之箦，向东郭燔间，乞祭余以果腹？否则行乞市肆之间，也可得孔方兄之余唾，尽可谋生，不必兴讼。尔等行骗诈骗，害人害己，虽能得逞于一时，岂能得逞于久长？尔等回去易做良民，诚信为本。设若再行骗局，坑害百姓，本官绝不轻饶。此判。崇祯十年十月九日。”
　　这一判亦庄亦谐，令堂上堂下，一片哗然。申无量瞠目结舌，李四、王二麻子喜出望外，书吏和一班衙役尽皆咧嘴，想笑不敢笑，憋得脸通红，小五直接扭头不看下面表情。大堂外百姓看热闹者，无不开怀：尽见陈大人严肃有余，怎知还有如此逗乐本领。此案遂传诵远近。
　　这日无事，陈弘绪要围着城走一走，看看还有什么疏漏。小五跟在后面，来到东门。瓮城已经修缮完毕，瓮城的门也已换做坚固槐木门扇，足足有三米高，三寸厚，刷了桐油，还发出阵阵清香，问及西门也已这般如此，甚是高兴。城楼、角楼具做了修缮加固，并加了射孔，便于袭击敌人。走出瓮城，来到大门前，值守衙兵很尽责，见了陈弘绪到了身边，身子一挺，说声“大人”。陈弘绪微笑示意后，走出城门。
　　护城河中，水很深，经了雨季之涝，护城河水已满槽；吊桥躺在河上，行人不绝。护城河也进行了大幅整修，清理深淘，加固堤岸，护城河宽一丈余，深达一丈多。眼望去，水波粼粼，甚至，还有游鱼，在河中游来游去。这护城河挡住骑步兵绰绰有余。就算敌方再有手段，也要费尽功夫才能过河。不过，要是敌人冬天来犯......
　　陈弘绪眉头蹙紧，没有考虑冬天，这可是大失误。抬起手，但没有说话，过桥，向南面走去。南门、西门尽如东门，吊桥、城门、瓮城以及护城河，修筑坚固，令人放心。从西门入，观看瓮城坚固，遂登上城墙，一堆堆砖石整齐放于内侧。女儿墙齐胸高，可作掩护，抵御城外箭矢。也能于垛口射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哦，陈弘绪不由暗笑，不是东风，而是鞑子。万事俱备，只盼鞑子。这有些不可思议，但陈弘绪心里就是有这么一股气，手持斩妖剑，霜刃未曾试。要是鞑子不来，那就太遗憾了。陈弘绪暗暗一笑，当然，鞑子不来最好，省得流血死人。但鞑子一日不来，这准备就不可一日放松。
　　听得西面堤坝方向传来一声轰响，陈弘绪心里一震，是席老全他们。他知道，席老全、李罗成、张凯等寻来榆木筒，稍加修理，就开始测试。刚才这声响，就是在试筒。他忙下城，匆匆赶到堤坝，看几人的脸，黑黢黢的，像包公再世，大吃一惊，忙喊道：“有人受伤没有？”席老全说：“大人，没受伤，是火药喷出的烟，熏到了。”陈弘绪关心地说：“火药这东西，了解了，就能掌握好，不了解，就会被它伤到。在南京的时候，有仿洋人造的红衣大炮，就出过事故，炸了膛，火星还燃着了一桶火药，很吓人啊，毁了一门炮，死伤十几人。所以，一定要小心才是。”李罗成不好意思地说：“大人，装火药的量掌握不好，多了，怕出事，少了，打不远。所以，就试验，现在已经闹清了，这不，用木勺掌握药量，一次一勺半，不容易出事了。”席老全笑着说：“大人来了，就试验一次，看看如何。”于是装药，放药捻儿，让陈弘绪站远一点说：“大人，前边有一棵树，放了装满沙子的麻袋，有十几丈远。”手持火绳点燃药捻儿，药捻儿滋滋响着，冒着火星，就看榆木筒口冒了烟，轰的一声。远处的树摇晃了一下。席老全说：“大人，我们去看看效果如何。”几个人走下河堤，来到大树前，看那麻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窟窿，陈弘绪弯腰数了一下，有五十余个。微笑着赞叹：“很好啊！土办法很厉害。虽然距离短一些，但杀伤力也不小。我看，每个城门有五杆最好。”张凯说：“大人放心，我们已经造了二十余杆。”陈弘绪笑了。看着河堤，又看看城池，说：“这护城河的水是从这儿引进的。席义士，我想起，要是冬天到了，护城河结冰，鞑子可以直接走到城墙根了，这很危险啊。”
　　这确实很危险。护城河本来是道障碍，但结了冰，一片坦途，有无护城河无所谓了。席老全看着几位弟兄说：“各位兄弟，说说看，有嘛好办法？”大家苦思冥想，张凯说：“不行还用铁蒺藜，直接冻于冰之中？”李罗成说：“不妥不妥。在冰上可铺柴草，铁蒺藜根本不管事。”小诸葛刘洛中思考一下说：“如果入冬水还不退，就应该淘去一半水，不能让冰平槽。还有，多预备拒马，置放于内侧护城河边，可以迟滞马匹和登城兵士。”陈弘绪听了，赞许的看着刘洛中说：“此法可用，席义士，你看如何？”席老全说：“既然大人认可，我就安排多做拒马。”陈弘绪长长舒一口气。
　　转眼之间，陈弘绪知晋州已经一年多了。从去年夏初上任，陈弘绪熟知了地方官员的酸甜苦辣。对于加派，他采取了不加、不报的态度，消极抵制。上面竟然没有过问。是因为忙乱忘记了，还是觉得不该加派取消了，他不得而知。不过晋州百姓特别高兴，这就足够了。
　　说话，已经是秋末，虽然这年遭遇洪水，但秋收还算不错，上交粮秣九万担，百姓一次交齐，没有怨言。到了年下，大街小巷洋溢着欢乐气氛，村民来到城里采购，孩子们跟着看热闹。大年初一，陈弘绪带着妻子，儿女和小五正在向祖先牌位上香拜叩，就听衙门外一阵锣鼓声。忙叫小五去看看怎么回事。小五打开大门，嗬！外面数百人聚集在府衙前，担着箩筐、推着小车，上面堆着白菜肉品等食物。小五出门问：“这是干什么？”席老全站出来说：“我们感谢大人这一年来的辛苦，特意来给大人拜年！”小五抑制不住满心兴奋说：“等等，我去禀告大人。”
　　陈弘绪听说百姓来拜年，忙来到大门口。双手打拱说：“谢谢大家，我也给大家拜年了。不过，这些我不能收。请大家拿回去。”百姓不干，数百人一起跪下，席老全说：“大人，自从大人来到晋州，就一心为百姓着想，大家有目共睹。这些都是小心意，不是金钱，不是宝物，就是一点吃的东西。大家看大人清苦，打心里疼啊，我们也没有嘛好东西，只准备了这点食物，不值钱，大人一定要收下。”
　　陈弘绪眼眶湿润了，带着颤抖的声音说：“我上任一年有余，不曾施恩于民，而百姓如此待我，让我受之有愧。我来此一年，得到百姓支持，所以施政顺利。大家的心意我心领了，但东西一定不能收。大家起来吧。”
　　这时候，一个女子大声说：“大人，若不是大人主持公道，我一家只能家破人亡了。大人法办了恶霸，才有我一家今天，大人不收，我们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陈弘绪听了感慨万分。这时候，妻子和儿女也出来了，看到这场景，心里颤动不已。陈弘绪见他们都出来了说：“那好，既然百姓跪着，我一家也来跪百姓。”说着，双膝跪下，妻子和儿女也随之跪下了。百姓一见，大声呼道：“大人不可！”纷纷上前搀扶。
　　席老全知道，陈大人一生清廉，不愿伤己名声，只好说：“大人既然不受，请大人表示一下意思即可。”陈弘绪沉吟一下，走上前，在小米袋里，捏出几粒米，来到菜筐前，摘下几片菜叶，吟道：“品得白菜清一世，吃下黄米不变心。好了，大家回去好好过年吧，还望代我向晋州父老拜年。”衙前百姓无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