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风 采
作品名称:背城 作者:刘春 发布时间:2023-06-11 15:01:14 字数:3352
清明之后,梨桃杏李陆续盛开,十里花香,争奇斗艳。蜜蜂飞来飞去,于花间忙碌。陈弘绪与小五一起来到乡下。
田园风光,让陈弘绪一下子进入有所悟之中。这不是自己追求的境界吗?斗笠一顶,荷锄田中,汗水滴下,粒粒辛苦。哦,回过神来,自嘲地笑笑,对小五说:“小五啊,不知什么时候能躬耕田里自食其力呀!”小五说:“老爷,想象一下就是,您的抱负还没有实现呢!”二人缓步于田陌之间,呼吸着带着泥土芳香的味道,沉醉于斯。前面几个农人正在干活,便走近去。上前拱手问候,农人停下活计,看着二人,也礼貌回答。其中一个年约六十左右的老人说:“听先生口音不是本地人,不知有何事呀?”陈弘绪说:“我乃南方人,在此经商。看此春天大好景色,出来散散心。”老人呵呵一笑说:“哦,难得,难得,这里不能看座,只能站着说话,似乎不太合适。反正也快晌午了,不如请先生到家小酌,不知意下如何?”陈弘绪点头,于是几人一起向村中走去。
田地距村不过二三里,不一会儿就到了。老人作了手势请陈弘绪和小五进到家中。然后高声道:“老婆子,贵客来了,烧水泡茶。”一位白发老太太忙从偏房出来,进入南屋厨房烧水。老人又让自己儿子去打酒买菜。然后让到正房,八仙桌分宾主坐下。陈弘绪开口道:“不知尊姓大名?”老者笑道:“什么尊姓大名?穷百姓一个,有个名字叫就是。本人姓吴名九环,字解之。”“哦,听这名字,当有讲究。”“呵呵,我爷爷说,人生坎坷如九连环锁,要一步一步一环一环去解去,才能走顺走好。大概是这个意思。”陈弘绪若有所悟:“名字好,意思也好。看来,您是读书人。”吴九环摆摆手,看到老太太进来斟茶,敬上,才说:“不才读过几年私塾,乡试秀才。后来就解不开了,总是不得进取,便放弃为农。”陈弘绪站起拱手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吴九环瞥了一眼说:“这么说,先生也是读书人?”陈弘绪一下醒悟过来,忙说:“嗨,还没向先生告知自己名姓,实在抱歉。在下姓陈名弘绪,字仕业......”还没说完,吴九环眼睛一亮说:“莫非是知州陈大人?”陈弘绪忙说“正是在下。微服出游,谎称商人,对不住了。”吴九环哪敢接话,忙从桌旁走出,两手抱拳道“草民拜见大人。”就要跪拜,陈弘绪慌忙搀扶住,不让跪拜,说:“不敢不敢,您是乡贤,在下哪能受此大礼?你我坐下好好说话就是。”吴九环似乎觉得有些惶恐的样子,但不再坚持,只好坐下,官民等级所限,说话自然少了。
陈弘绪自知承认身份是这个结果,也不在意。轻啜一口茶水,看着室内简陋布置,遂又问道:“吴老先生,晋州四季分明,土地肥沃,盛产小麦、玉黍、稷、菽、棉花、花生作物,在下看田畴沃土,耕作精细,禾苗长势很好,收获一定不错。百姓生活还过得去吧?”吴九环心思回转,慢慢说道:“物产确实丰富,但百姓生活只能说勉强过得去。”“哦,这是怎么说?”吴九环目光闪烁,有点支支吾吾:“这个嘛,这个不好说,也许是勤勉不够、奢侈过分吧。”
陈弘绪明白,吴九环不敢实话实说,但心里也明白几分,老百姓过得艰难,很大原因是,苛政猛于虎。自己出身官宦,接触百姓少,现在上任时间不到一年,主要精力解决了匪盗、积案等问题,百姓生计,才是为官一任的最大目的。流寇何以四起?不是因为活不下去吗?陈弘绪静静心,缓缓说道:“吴老先生,在下来晋州不过一年,对百姓生计关切不够,还望谅解。在下最大愿望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克己奉公,就是做一个好官,不忘百姓,不辱祖宗。”吴九环眼睛一亮说:“陈大人,不是我不敢,是不能说。”陈弘绪正色道:“吴先生但说不妨。在下知道,百姓苦。百姓之苦,正是在下之苦。如何让百姓不苦,笑起来,就是在下为官之心。”吴九环沉思一下说:“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历朝历代,百姓何时不苦?但凡有一口饱饭吃,试问那个去造反?晋州百姓憨厚淳朴,爽快耿直,有一说一,不藏着掖着,所以不受人待见。但晋州人顾家者多,外出谋生的很少,能吃上饭,就不会有异心,这就是这个地方土地肥沃的好处。有收成,有饭吃,小康谁不向往。但是,自从光宗以来,赋税多起来,多还不打紧,就怕加派。加派名目繁多,数额逐年增加,百姓承受不起呀!”
吴九环想了一下又说:“就算这里物产丰富,也有灾年歉年。从正德年间滹沱河改道算起,滹沱河从北滚到南,年年水涝,这里首当其冲,死了几百人,后来年年发水,都从城西分流而下,大片良田被淹被毁;去年没有发水,但旱灾风灾雹灾损失很大,赋税可一点没少,老百姓还不如草芥,甚至连蝼蚁都不如。天启年开始,这赋税加派莫名其妙的与官员升职挂钩了。听说,实行加分制,十分为满分,岁考优秀者,予以赏赐或升官,不达标准者,降俸,降职,或戴罪立功。好多官员疯了一样,大肆搜刮,甚至不择手段。嗨!逼得百姓没法活,就只有造反了。”说罢看了陈弘绪一眼,再不说话。
陈弘绪心情十分沉重。这些他也知道,御史卫景瑗在杨嗣昌加饷奏折上奏后,就上书:“天下安危,要视百姓疾苦。今百姓困苦不堪,反而加征,后果不堪设想。”结果可想而知,被皇帝斥责,若不念他耿直清介,几乎被贬。崇祯元年开始,加派了“辽饷”、“剿饷”、“练饷”等名目。国库拿不出银子,剿匪出工不出力,甚至拿不出饷银,官兵哗变的不在少数,哗变不回家,直接加入流寇了,不然,流寇战斗力何以强劲难敌?
崇祯三年五月,在原来的基础上,辽饷在每亩九厘之外,又加征三厘;过了七年,又在全国范围内,加派粮饷,总计增税折银280万两作为剿饷。自己也在练兵,练兵所需银子,他与士绅做了商议,以保家安民为名,由士绅捐银三万余两,老全等联合有家底人家,也得银一万余两。税赋除上缴之外,所余不多,但加派的部分,他还没有接触,但略有耳闻。按说,这部分就应该割除。割除之后呢?用什么填这个坑?如何搪塞上司?陈弘绪也觉得头痛。除非,自己不想升官。
陈弘绪叹了一口气,理顺思路说:“吴老先生所虑极是。这些个,误国误民呐。依吴先生之见,应该如何办才好?”吴九环说:“我也说不好,不当官不知当官之难。不过,皇粮国税自古应该缴纳,俺们一点都没耽误也没短欠。但加派之银,实在说不过去。我知道,皇帝难,但再难,不能不让百姓活,是不?我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多少,可落在百姓身上的,可不是小数目。”
陈弘绪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大明成为这样,谁之责?他知道,加派,加派,最终成为层层加码,层层剥皮。再这样下去,百姓铤而走险,好地方也会变成坏地方,好人也会变成坏人,大明已经自掘坟墓;但是不加派,大明同样没有出路。做一个地方官,若混三年,考评即使一般,走人也罢。但是,不伤财,不害民,只是不为虐耳,如此,要官何干?当官就得让百姓家给人足,风移俗易,兴利除害,转危就安耳。若只图廉静寡欲,分毫无损于民,而万事废弛,无益于民,无非是尸位素餐而已。要想当好官,就要做事,上对得起皇上,下对得起百姓。话好说但做起来何其难也。眉头几蹙几开,暗自思忖,作为现官,只能有所为有所不为。该做的事,尽力做好。在其位,当谋其政。心下静然,看着吴老,肃然说道:“今听吴老先生一片诤言,心下惊而惴惴,喜而切切。请受我一拜!身为大明官员,不能替皇上分忧患,不能为百姓谋安定,是在下失职也。请代我向晋州百姓致歉。在下之苦衷自知,不必言表。请告知在下之决心:加派不可再,剿饷要明晰。还有,危机即将来临,一定速速做好准备。本官也要晓谕域内百姓,不可大意。”说着,双手一拱,弯下腰去,实实在在作了一个揖。
吴九环慌忙站起来道:“这可使不得。陈大人礼贤下士,一心为民,虚心求治,是晋州百姓之福啊。陈大人请放心,草民一定尽力,将大人意思告知大家,大人尽管放心。今日大人驾临茅舍,令蓬荜生辉,实在是草民三生有幸。草民备了薄酒一杯,万请大人赏光。”陈弘绪坐下道:“既来之则安之,那就不客气了,只是让吴老先生破费了。”吴九环摆手道:“大人玩笑了。都是自己家里种养,一些小菜,何来破费。”
说着,已经两凉两热端上来,凉菜是水煮花生米、蒜泥青菜,热菜是韭菜炒鸡蛋和蘑菇木耳炖鸡块。陈弘绪睁大眼睛站起来道:“吴先生如此盛情,倒让在下不安了。”吴九环道:“大人难得到草民家来,不过是粗茶淡饭,大人请!”陈弘绪与吴九环浅斟慢酌,边饮边说。什么风土人情,人物轶事,耕作养殖,都成了话题。小五坐于下首,端起锡壶,为二人斟酒。这一顿饭,足足吃到两个时辰。告辞再告辞,走出老远,吴九环还在村口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