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保释
作品名称:长风孤影 作者:欲语无言 发布时间:2023-06-09 20:36:01 字数:4053
在小李的印象中,刑事一组的办公室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毕竟一组专攻大案要案,除非是抓到大鱼,否则办公室常年都冷清的很。而那些作奸犯科的小混混数量倒是多,但这种“苦力活”全部都是二组来干,又闹又臭也一直都是形容二组办公室的。
然而今天情况有些不同。时间已经接近饭点,一组的办公室却灯火通明。几个年轻的警员抱着双臂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注视着靠墙的长凳。
他们的面前,数十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安静地坐在长凳上,从容的样子仿佛是坐在自家客厅一般。即使无意间对上了年轻警员的眼神,似笑非笑的脸上也看不出一点波澜。
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外传了进来,邝队拿着文件袋,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
警员们纷纷站起身,话还没出口,邝队便将文件袋扔到了桌子上,看了眼墙边的一行人,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放人!”
听到放人二字,男人们纷纷站起身,慢悠悠地朝外走去。门口的余成文已经候在了那里,脸上挂着讪笑,“列位,耽误了你们半天的宝贵时间,我余某人给大家赔不是了!咱们还是老地方,我做东,吃好喝好!”
一位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男人呵呵地笑了两声:“这次你余总可不能再糊弄人了啊!把你那压箱底的汾酒都拿出来!哈哈哈……”
“管够!管够!”余成文挨个握着手,“小程在外面候着呢!各位老板先去一步,我马上就到!”
人群散去,阳炎雄被两名警员带了出来。仿佛一夜之间步入了迟暮,身子微微佝偻的他,跟平时气势十足的状态判若两人。
解开的手铐发出清脆的响声,阳炎雄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刚要迈步往前,脚却像不听使唤一般撞到了桌腿。但就这轻轻的触碰,却令疲惫的他险些摔倒在地。
余成文连忙上前扶住阳炎雄,“雄哥!没事吧?”
“没事!”阳炎雄无力地摆着手,“年纪大了,没睡饱!走吧!”
“阳炎雄!”邝队叫住步履蹒跚的阳炎雄,冷漠地道:“记住,你只是被保释。在案子完结之前,我依然有权力随时传唤你回来接受调查!”
阳炎雄头也没回,背对着邝队招了招手,身影随即消失在走廊拐角。
“你们……收拾收拾!下班!”邝队丢下一句话,转头朝走廊深处敞开大门的办公室走去。
仿佛知道邝队会来,低头正在看文件的局长头都没抬,随意的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
邝队的脸阴沉着,走到办公桌前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大声地问了出来:“局长!我的人连轴转了那么多天,就缺临门一脚!这种关键时候居然能保释!您告诉告诉我,为什么?凭什么!”
局长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提笔在文件上写着字,“十来个归国投资华侨为阳炎雄提供担保,还需要问凭什么吗?”
“哦……又来这套是吧!”邝队耻笑一声,敲着桌子道:“我们在下面累死累活,末了还是人情高于法制是吧!”
“注意你的措辞!”局长淡然的声音和平日里完全不同:“从法理上来讲,阳炎雄最多只能被定义为有作案嫌疑,但没有明确的证据。”
“更何况!”局长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缓缓地道:“上头同意阳炎雄被保释的事情,不需要经过我。保释的整个流程,也完全合法合规。你没有搜查令和拘捕令把人抓回来,而我让你把他扣留超过一个礼拜,已经是尽了我最大所能,上头没有追究,已经是运气了。”
“程序程序!”邝队变得暴躁,挥舞着手臂咆哮道:“按照程序走完,黄花菜都凉了!整天都讲究程序,我真不知道这程序定出来是干嘛用的!”
局长抬起头,利剑般的目光射向咆哮的邝队,冷冷地问道:“闹够了吗?”
虽然声音不大,但局长的威严感还是令邝队憋住了脾气。
“这次我不说什么,下次进来之前,把你的狗屁牢骚发完再敲门!”局长说着抬手指了指门口,“否则就给我滚!”
邝队被骂的没了脾气,长长地叹息一声后,转身将办公室的门给关上,回来重新坐在了桌子对面,“局长,城寨这个东西,只要摆在那里永远都是个隐患。都什么时代了,他们还拿龙头这样的称谓来主持公道,拿家法来作为自己的做事依据。就不说别的,单单是滥用私刑这一点就已经涉嫌犯罪,加上受刑的人都是被迫的,那城寨就是妥妥的黑社会组织啊!”
局长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咱们这一带的地域特殊性你应该是清楚的。随便去外面转一转,任何一个村子都是一个宗族,每一个宗族都有自己的称谓和家法,这是历经漫长年月沉淀下来的东西。你因为这一点而把城寨推翻,那其他的村子呢?在那里等着让你挨个点名吗?”
“问题是城寨有枪啊局长!”邝队身子前倾,捏着的拳头捶在桌子上,“枪这个东西,如果碰到能熟练使用又有一定号召力的人,再把一些亡命之徒给聚集起来的话,这种威胁和破坏力不堪设想啊!”
“我知道你说的就是阳炎雄,不用弯弯绕绕!”局长摆摆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枪是危险违禁品这个都知道,但枪支依然大量散落在民间也是现状。我不知道上次龙鼎兴说的话你有没有打心里过,但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一提到龙鼎兴,邝队的脸上又变得不耐烦起来。但局长就在面前,他也只能压着自己的脾气,“局长,我这么跟您说吧!城寨那些传闻早已经到处都是,那地方现在是公认的罪恶土壤,洗都洗不掉。更何况现在治安环境动荡,外省的类似城寨的举报也越来越多,现在把城寨推倒重来,是最合适的时机!”
局长抽着烟不说话,邝队的声音还在继续着:
“而龙头,就是城寨的图腾、信仰,也是城寨的顶梁柱。借这个机会,毁掉图腾、打破信仰,就可以用最低的成本解除城寨威胁。到时候……”
局长伸手拦住邝队后面的话,缓缓吐出一口烟,平静地道:“借这个机会,重新扶一个人起来接管城寨,让城寨变得好管是吗?”
刚才还眉飞色舞的邝队瞬间楞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局长。
“没料到我知道你的想法是吗?”局长将半支烟搁在烟缸上,靠在椅子上语气平淡:“你的优点是敢想敢做,但缺点也是这个。你只看到了事物本身,而忽略了事和人都是在不断变化的!我知道说了你不爱听,但在这一点上,龙鼎兴的确比你冷静。虽然,他穿警服的时间比你短的多。”
邝队愕然,瞪着眼睛还在复述自己的观点:“难道这样做不对吗?推倒城寨,让听招呼的人来主持他们的宗族,一切都会有规有矩,渔民的生活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城寨还会变得非常安全!”
“那我问你!”局长的声音透着沉稳:“城寨那么多人,有多少人对阳炎雄是死心塌地的,你清不清楚?你扶持的人会听你的招呼,但城寨会不会服管,你又清不清楚?你把阳炎雄等人抓去坐牢,城寨会不会因为平衡被打破而发生大规模的械斗?阳炎雄他们的罪名最多坐个几年,这几年里,城寨会发生什么事?几年后,他们出来了,城寨会不会因为过往的事又闹的腥风血雨?”
局长说完敲了两下桌子,“这些,你确定都有认真想过吗?”
一连串的问题完全浇灭了邝队的士气,咬着牙吭不出一声。
“这还只是城寨层面的问题,社会层面的只会更复杂。”局长抽出支香烟甩到邝队跟前,接着道:“你把城寨以这样的方式推倒,其他的村子必然会觉得心慌。万一有的村子起了提防之心,把那些常年不用的家伙事翻出来,不让外人进入,对于进村抓人的警察更是千般阻拦,那这个村子是不是就成了第二个城寨?你看似是除掉了一个隐患,但极有可能又埋下了其他的隐患。”
邝队大口抽着烟,脸上满是不甘,“难道就这样让它维持现状吗?”
“城寨是一个落后于时代非常多的产物,小的可怜的村子和极度不利的地势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剑,随时都会掉下来。外面日新月异,里面却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即使他们已经做出了改变,但被时代抛弃也是近在眼前的事情。毕竟摆在他们眼前的,除了外部环境的陌生,还有避无可避的内乱在等着他们。”局长的脸异常冷静,抱着胳膊沉声道:“更何况,城寨之所以能被谣传这么多年,是因为老一辈的人时时都在关注这个地方。等到高楼林立,人们的追求发生质的变化,茶余饭后谈论的不再是这个破败的小渔村……城寨,会在悄无声息间被时代的车轮碾碎,随风而散。”
邝队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看着天边的晚霞思索着。
身后的局长掐灭烟蒂,语重心长地道:“时代在变化,刑事组任重道远。我安排二组跟着你们学习,不仅仅是表面的意思这么简单,更多的,是我知道一个从战场上走下来的英雄,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你们要做的,是相互协作,相互取经,而不是像上回那样针尖对麦芒。他既然怀疑背后还有黑手,就有他怀疑的道理。”
邝队轻轻地点头,目光追随着飘动的黄叶,直到叶子落在门外的阳炎雄脚下。
“雄哥!这几天你受苦了,咱们先吃饭!”余成文拉着阳炎雄的胳膊,“吃完饭我送你回寨子!你好好休息!”
“老余!”阳炎雄站在原地没动,回头看了眼院子里面,“师爷和望祥呢?他们没有被保释吗?”
“雄哥,估计寨子是被盯上了,今天光是办你一个人的手续就花了一整天,所以师爷和老孔还得等等!”余成文脸上带着歉意,“不过你放心,他们肯定没事的,过不了两天就回来了!”
阳炎雄苍老的脸微微跳动着,看着余成文的眼睛认真地问:“老余,你实话告诉我,阿兴是不是出事了?”
余成文不敢直视阳炎雄的眼睛,低着头道:“说实话雄哥,我不知道……阿兴那晚受了伤,逃出寨子还有人追杀,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阳炎雄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不自觉低下的头如同瞬间老了几岁。
余成文连忙拍拍阳炎雄的肩膀,用较为轻松的语气道:“雄哥,阿兴比你还有福气呢,没消息肯定是在休养,他那么聪明的人,那么好的身手,没人能伤的了他的!别担心!”
阳炎雄有些木讷地点点头,沉默半晌突然道:“老余,我先回寨子!”
“这……”余成文有些为难,“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啊!你一个人回去……不方便啊!”
“没事老余!”阳炎雄摆摆手,“我必须回去,阿兴出了事,秀华和阿珍肯定也没脱险。”
“可是雄哥,这……”余成文焦急万分,“咱们厂里的后生和寨子的后生都没了踪影,你一个人回去,我怕……”
用力拍拍余成文的肩膀,阳炎雄恢复了冷静的样子,“老余,现在你是最后的那张底牌。寨子肯定是出了事,只是我现在不清楚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你不要露面。如果……”
阳炎雄发出微弱的叹息:“事情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保全自己。有能力的话……保全孩子们!”
说完,阳炎雄冲余成文笑了笑,头也不回地朝远处走去。
“雄……哥。”余成文想喊但还是忍了回去,怔怔地望着阳炎雄远去的脚步。一轮夕阳已被浩瀚的海面吞噬小半,阳炎雄魁梧的背影向着远处的山丘渐行渐远,逐渐淹没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