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坦诚相待

　　临近黄昏，夕阳如同巨大的火球悬挂在海平面上，烧红了天边的白云，也将对面而坐的两人映照在红光之内。
　　看着阳鼎兴为自己的空杯斟满开水，龙鼎兴轻敲桌子，用询问的语气道：“所以，整个城寨都不知道陈辉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只知道他不止一次地尝试跟令尊商量，想在城寨干点别的买卖，对吧？”
　　“我不知道他的两个马仔你们审的怎么样了，但是关于他的事情……”阳鼎兴将开水瓶放到一旁，单手捏着玻璃杯转了一圈，“我知道多少，你现在也知道多少了！”
　　龙鼎兴轻轻点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开口问道：“老阳！有个事儿我想问你，看你方不方便回答？”
　　“说吧！”阳鼎兴的目光中带着笑意，“上次我答应过你，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龙鼎兴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轻松：“上回，你带我到城寨逛了逛，还见到了令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喊的是干爹对吧？这个……你应该懂我意思！”
　　“哦，这个啊！”阳鼎兴莞尔一笑，“五岁那年，我飘到了海上，是寨子把我救回去的。醒过来以后我什么都不记得，干爹担心我，就收养了我，一直到现在。”
　　“哦……原来是这样！”龙鼎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随即又转过脸问道：“你五岁前的记忆，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平常做梦的时候都没有梦到过？”
　　阳鼎兴摇摇头，“没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起来过。”
　　可能觉得自己问的太多，龙鼎兴拍了拍阳鼎兴的肩膀，“没事！记忆是痛苦的根源，你能忘记，是你的福气！”
　　“谢谢！”阳鼎兴感激地笑笑。
　　“其实吧，我一直都挺羡慕那些记性不好的人。因为记性不好，那些让你悔恨，让你不堪的往事就会真的随风。”龙鼎兴将目光投向远方，发出微弱的叹息道：“每个人都有不敢回看，甚至想要忘掉的经历，而我，也正好在这其中。”
　　“难道……”阳鼎兴笑了起来，“老龙也有跟我一样的经历？”
　　“那倒不是！”龙鼎兴摇摇头，无声地一笑，“我没有你那么艰难离奇的经历，只是有过的那些不好的回忆总是会被突然唤醒，刺激的难以入睡。”
　　阳鼎兴抓起桌上的香烟递给龙鼎兴，自己则默不作声地听着。
　　“小的时候家里穷，连吃饭都得找全村借粮。那个时候正巧赶上收成不好，整个国家也在历经浩劫。我爹走的早，我妈也是本分人，往上数三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一直教育我的，都是在外面不要惹事，要夹起尾巴做人。我呢，正好也是妥妥的一个怂包。”
　　龙鼎兴发出自嘲的笑声：“但不管怎么样，也算是没辜负爹妈的教诲。因为我从来没有惹事，都是别人欺负我而已。”
　　“我记得八岁那年，一群戴着红袖标的小子提着乱七八糟的家伙闯进了我家里，找了个我没听过的理由说要进屋搜查。家里穷的叮当响，就算有值钱的物件也早拿出去换粮了。那帮小子什么都没搜到，倒是把我爷爷年轻时候求的一幅字给翻了出来，说这是老旧东西，必须没收销毁。”龙鼎兴叼着香烟，看着远方出神地道：“当时我姐站出来据理力争，但那帮小子根本没把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拉扯之中，我姐的头被打破了，血流不止。我妈上去拉架，结果还没说两句话也挨了棍子……”
　　龙鼎兴语气里透出几分悲凉：“如果换做别人，可能早就上去拼命了，但是我……作为家里唯一的一个男人，我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只敢躲在一旁大声地哭。”
　　阳鼎兴拍拍龙鼎兴的肩膀，“那时候你太小，做不了什么。”
　　深吸一口烟，龙鼎兴轻轻地摇头，“出了这事儿之后，平时在村子里欺负我的人变得更加有恃无恐，那些平日看起来很和睦的亲戚也都不愿意跟我家来往。因为这个事情，我姐脸上留了一道很深的印子，走哪里都抬不起头，兜兜转转的，直到前两年才嫁人。尽管我妈和她从来没有怪过我，但每每想起这些，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
　　“所以，你一直都很自责。”
　　龙鼎兴应了一声，话语里带着些许怅然：“老话总说，人善人欺天不欺。我一直不理解，安安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天都不欺，人为什么会欺呢？”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只是当你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想起干爹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阳鼎兴神情淡然，看着龙鼎兴的眼睛道：“做人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做给自己看的，做给天看的。我想，人欺天不欺，可能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龙鼎兴思索着阳鼎兴的话，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
　　“刚才，你说痛苦来源于记忆，能忘掉是福气。其实，是不是福气，我不知道。”阳鼎兴目光柔和，话语里透着释怀：“因为，无论那份记忆有多痛苦，记忆中的我有多么不堪……那始终也是我啊！”
　　阳鼎兴吐着烟雾，语气里似乎不带一点情绪：“人的出生、经历，都是不可能选择的，无论经历是好是坏，都会跟随人的一生。那些痛苦的过往，不管你是遗失还是选择忘记，都注定是你的一部分……无法抹去，也无法更改的一部分。”
　　“所以我觉得，人还是要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诚然的接受那个不堪的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在迎接未来时少一些负担，才能在未知的困境中更加从容。”阳鼎兴微微一笑，看着龙鼎兴缓缓地道:“现在的你，是战场上的英雄，工作中的精英，更是男人中的强者。当年那些欺负你的人，穷极一生，可能都达不到你现在的一半成就！而这些，都是你走过的路、吃过的苦，以及那些根本没人能理解的黑暗赋予你的东西。”
　　“谢谢！”龙鼎兴会心一笑，带着几分感激道:“你一开口，谁听都会心里敞亮。但你总是不喜欢说话，错失了很多交朋友的机会啊！”
　　“就别捧我了！”阳鼎兴再次拍向龙鼎兴的肩膀，“我只是把你凤凰涅槃的过程复述了一遍而已。你看似输了童年，但你赢了自己，赢了人生。老话总说男人应该成熟，我觉得就应该是你现在的样子。”
　　“别别！成熟谈不上，还远着呢！”龙鼎兴连忙摆手，“忘了是听谁说的，男人真正的成熟是要经历四个阶段的。”
　　龙鼎兴说着竖起四根手指，一边扳倒一边讲：“爱人离开，穷困潦倒，父亲去世，自己当爹。我除了没什么钱和老爹走的早以外，另外两样我还不知道是啥味儿呢！”
　　“哈哈哈……”阳鼎兴发出爽朗的笑声，略带打趣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捷径呢？干爹总是跟我说，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才是真男人！”
　　龙鼎兴立马指了指阳鼎兴，带着称赞的语气道：“你这话让我想起我的老连长！他总是说，知道让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最快的方式是什么吗？就是当第一颗子弹从你头顶飞过的时候！那一刻，老天爷都不会再承认你是一个孩子了！”
　　“所以，说到底，你还是和大部分人都不同的！”阳鼎兴拿拳头碰了下龙鼎兴的胳膊，“现在的你，不仅稳重，而且前途光明，工作稳定，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稳定与否，我不在意，我也在意不了。”龙鼎兴抓起水瓶帮阳鼎兴斟满茶杯，“我一直都认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我也从不认为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铁饭碗也好，稳定的生活方式也罢，我都不认为能一生维持原样。”
　　“看来老龙有独特的见解。”阳鼎兴看着被添至七分满的茶杯，轻轻地敲了敲桌子。
　　放回水瓶，龙鼎兴调整了下坐姿，以较为放松的姿势靠在椅子上，“老阳，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碰到的事情和我碰到的案子有一个很大的相同点，就是越来越看不懂、听不懂了。”
　　阳鼎兴略微思索后道：“好像是的。尤其是这两年，碰到的事，见过的人，听过的话，都有点这意思。”
　　龙鼎兴接过话头：“是啊！有的事需要多想想，在脑子里多过两遍大概能明白；但有的，真的就是从来没见过，想弄清楚，就得从头学。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躲在村子里诈骗的团伙吗？”
　　“当然记得！抓人时你还破了相！”
　　“是啊！”龙鼎兴苦笑一声，摸了摸脸上的刀疤，“这帮人都是跨海过来的。审讯的时候，我问他们为什么跑这么远来行骗。他们说，在他们那边，骗自己人是骗子，骗外人才是本事，能从外人身上骗到钱的，回去都是上上座。我他娘的……”
　　龙鼎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能无奈地骂了出来：“都是说中国话的，都是一母同胞。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真他娘的是一帮牲口！”
　　阳鼎兴被逗笑了，看了眼龙鼎兴铁青的脸道：“他们是为了钱来的，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你要真听他们的，就是上了他们的套了！”
　　“唉！”龙鼎兴叹了口气，“只能说时代变了，世界变了，变得投机取巧都不再是贬义词了，相反是他娘的成功的捷径。”
　　“以前，人最大的追求仅仅是填饱肚子而已，如果再能有一顶遮风挡雨的瓦舍，那真是别无所求了。但是现在……精神状态、穿衣打扮、思维方式，不光是追求的目标，还要做到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你一旦和别人一样，就代表你是个平庸的人。”阳鼎兴说着轻轻摇头，脑子里再次想起陈辉，想起他每每跟阳炎雄商量事情时的贪婪模样，忍不住轻叹一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讲究谁有钱，谁就是王道。至于钱到底怎么来的，没人会关心，但一定会有人追捧。而追捧的过程中，会出现何种牛鬼蛇神，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没人知道。”
　　龙鼎兴听得出来阳鼎兴的深意，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说白了就是人心越来越浮躁了。说不准哪天，迂回前进会被奉为真理，而努力奋斗，奉献牺牲只会被当成天真的代名词。弄的不好啊，说你是个好人都成了骂人的词儿！”
　　“为啥这么理解，老龙？”
　　“其实也不是我这么理解！”龙鼎兴无奈地一摊手，“那个诈骗的团伙，描述那些被骗的人统一就一句话，说那些都是好人。”
　　听到这话的阳鼎兴哑然失笑。
　　“虽然我没怎么念过书，但从我穿警服开始到现在，个人认为吧，我们的教育制度已经快跟不上了！”龙鼎兴双手撑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道：“书本也好，学校也好，总是告诉你这个世界很美好，你一定要做一个好人。结果呢，你书一念完就把你扔到一个到处都是坏人，处处充满恶意的地方，让你自生自灭。这种情况下谁能不受伤，谁能保证不会因为偶然的事件而行差踏错呢？”
　　“那老龙觉得应该怎么样？”
　　“我哪有资格建议这些！”龙鼎兴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笑了起来，“哪天我有孩子了，一定会告诉他，这个世界绝大部分都是坏的，只是有很多黑暗被人挡在身后你才会看不见。我不会直接教育他做个好人，而是会教他在明白这个世界的恶意之后，还愿意相信世界有美好的部分，并坚持自己的内心，去做一个好人！”
　　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了内心，阳鼎兴端着茶杯愣在原地，脑子里细品着刚才听到的话。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看起来异常粗犷的龙鼎兴会有这么细致的思考，若是师爷听到了，怕是都会有些自愧不如吧。
　　脑子里想起阳炎雄曾说过的一句话：有学历不代表有文化，而有文化，也不代表有见识。
　　目光深邃的看向远方，龙鼎兴低沉的嗓音继续说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情高于法制，人之间的感情却一天淡过一天。原本是人心之外隔着肚皮，现在肚皮之外还得再隔几层衣服，看不懂，猜不透，只会越来越普遍。直到所有人都适应了这样的尔虞我诈、人情冷暖，互相提防、互相踩踏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这社会的主旋律了！”
　　“也不至于这么悲观！”阳鼎兴笑了笑，就着茶杯抿了一口，“你自己都说过，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特有的印记，只是那阵风吹来的时候不会跟你打招呼而已！”
　　“呵……是啊！”龙鼎兴也笑了起来，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长风过境，谁又能反应得过来呢！”
　　一抹余晖洒在天台上，将两人的身影拉的老长。阳鼎兴撑着椅子缓缓站起身，舒展腰身的同时，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海边的高地上。
　　和公路上的热闹相比，城寨好像任何时候都没有生气，阴沉沉的和一座空城没什么分别。沙滩上修建的饭馆已经没了人的影子，突兀的玻璃罩将落日的光芒折射至上游的河道，似乎要将那层常年笼罩在山间的雾气刺破。
　　“老龙！”阳鼎兴突然喊了一声。
　　“什么事？”
　　阳鼎兴看着高高隆起的山丘，“陪我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