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重逢

　　“老龙！”龙鼎兴的突然来到并未令阳鼎兴觉得诧异，“你来了！”
　　“好久不见！”龙鼎兴微微一笑，“虽然离上次见面也没多久！”
　　“强哥！老朋友了，没事！”
　　阳鼎兴的话令阿强放松了些，再看向龙鼎兴时眼里已经没有刚才的戒备，“你们坐，我去沏两杯茶！”
　　龙鼎兴将手上的营养品塞到阿强怀里，“那麻烦你把这些也捎进去吧！都是给他买的！”
　　“哎呀！我替他谢谢你了！”阿成乐呵呵地接过大包小包，转身冲房间里去了。
　　龙鼎兴说着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屋内，不禁咂着嘴道：“真看不出来，一个大老爷们能把房子收拾的那么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藏了个很会打理的大姑娘呢！”
　　“大老爷们也有细心的！”阳鼎兴打着哈哈，拍了拍身下的护栏，“来，坐！”
　　翻身坐上护栏，龙鼎兴轻轻撩开阳鼎兴的裤腿，看着皮肉外翻的伤口道：“听说你当了回英雄，我来看看你恢复的怎么样。”
　　阳鼎兴无声地笑笑：“你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我这点伤，可不敢在你面前自称英雄！”
　　“你啊，每回都能堵我的嘴！”龙鼎兴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阳鼎兴的眼睛道：“实在不知道你情况怎么样，我就跟踪阿成找到了这个地方，希望你别介意！”
　　“哪儿的话！每回见面你都给我带东西，我不好意思才是真的！”阳鼎兴拿拳头碰了下龙鼎兴的胳膊，“怎么样？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找我？”
　　“你都把我的开场白记下了！”龙鼎兴不禁笑了起来，“今天，咱们是朋友相聚，没有职业，没有身份。”
　　龙鼎兴摊开双手，无奈地笑道：“我现在被停了职，自由人一个，也算难得的清闲！”
　　“居然有这种事？”阳鼎兴有些不解，“龙队这么正直的人，还能被停职？”
　　“唉！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对案子的看法肯定有差别。有差别就有分歧，有分歧……”龙鼎兴耸了耸肩，“那就各退一步，自己闷着干自己的呗！哦，对了……”
　　龙鼎兴脸上带着笑意，“有件事告诉你。阿海的二叔，昨天被我们给抓了，他们夫妻两个即使不枪毙，也要把牢底坐穿！”
　　听到阿海两个字，阳鼎兴的神色有些黯淡，挤出一个笑脸道：“谢谢你老龙！我替阿海的爷爷，替大头海胆，谢谢你！”
　　用力拍了拍阳鼎兴的肩膀，龙鼎兴会心地笑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不用谢我，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履行了我给你的承诺而已！”
　　“嗯！”阳鼎兴用力地点头，看着龙鼎兴诚恳的道：“老龙，寨子的事连累了你，我向你道个歉！”
　　见阳鼎兴把话挑破，龙鼎兴也就没再回避，“老阳，既然聊到这儿了，我就不兜圈子了。你经历了这一档子事，想必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龙鼎兴看着远方，缓缓地道：“我想告诉你的是，这次城寨的案子，可能比你了解的，要复杂的多。”
　　阳鼎兴心里清楚，阿成四处打听的事肯定传到了龙鼎兴的耳朵里，索性也开门见山地道：“方便的话，老龙跟我讲讲吧！”
　　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龙鼎兴转头问：“城寨是不是一直在帮一个姓王的老板收水？”
　　阳鼎兴点点头，“他负责放贷，寨子出些人帮他收回烂账，各取所需！合作了没几年，听朝叔说已经停了一阵子了，好像是因为外面干这行的变多了，寨子没什么优势！”
　　“问题就出在这里。外面收水的那些人干的过火，把违规升级成了犯罪！”龙鼎兴锤了锤自己的左腿，“而这个王老板，成了整件事的引子！”
　　由于收水的事情一直都不归自己管，阳鼎兴自然对其中的门道不太清楚，只能迷茫地继续听下去。
　　龙鼎兴掏出香烟递到阳鼎兴手上，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缓缓讲了起来：“可能是经济高速发展的原因，很多过往压根就没有的行业和工作悄然出现。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向好发展的，但有些行当，则是明里暗里带着捞偏性质，除了劫道越货之外，最典型的，应该就是私人放贷了。
　　“放贷这事儿自古就有，属于是你情我愿，借鸡生蛋的生意。况且，经济形势好的时候，生意人一算账都清楚自己能挣得回来，那点利息和本金不光能覆盖，自己还能有盈余。放贷的也清楚，如今是个只要愿意放下身段就能捡钱的时代，那些生意人找自己借钱，即使利息高点他们也还得起，最后自己不光能挣点费用，还能落个“帮忙周转”的好名声。
　　“但万事都有个标准。把钱借给生意人周转是正常的，毕竟他们有偿还能力，而且在借钱时就抵押了房子或是值钱的物件给放贷人当“抓手”。但有的人就不按套路出牌了，他们的钱既不借给生意人，也不借给有稳定工作的人，而是借给那些漂亮女人。
　　“前段时间，市局接到不少报警电话，说是自己的闺女来到本地之后没了踪影，完全联系不上。市局安排了大量的人手，摸排调查之后，发现这些女孩子都借了钱想做点小买卖，但由于没什么经验，很快本钱就亏没了。加上这些姑娘本就没什么法律知识，收账的人上门时才发现，自己拿的根本就是高利贷，而且由于当时借钱的时候没有提供任何值钱的东西当做抵押，现在让她们还钱，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阳鼎兴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个人，开口问道：“老龙，这种事情，是不是之前在寨子偷袭我和大头的那个什么蛇仔一样？他也是把钱放给女人，还不起就把人骗到风月场所去。”
　　“只能说类似吧！蛇仔是靠骗，而这些人是靠抢。”龙鼎兴皱着眉，“他们不是把人骗到场子里去，而是强行给卖到场子里，有谁不从的就往死里打，打到不敢不从为止。”
　　“他们放贷给这些姑娘的时候是带着欺骗的，尤其是一些姿色不错的姑娘。只要从他们那里拿钱，他们就会想办法把这些姑娘介绍给有钱的老板当小蜜。”龙鼎兴吸了一大口烟，接着道：“这些姑娘还不起，就由那些有钱的老板来还。如果那些老板不愿意，那也简单，他们就威胁那些老板，把他们在外面乱搞的事情给抖出来。所以到最后，他们不光能收回本金赚取高息，还能顺带敲诈一笔。”
　　听到这些的阳鼎兴沉默了，他没想到外面那些人居然这么会捞偏。此刻的他，除了感叹自己见识太少，剩下的就只有闷头抽烟了。
　　龙鼎兴铁青着脸说：“这帮人的做法，已经是典型的黑势力了，对于这样的人，我们绝不可能放过。局里成立了专班，摸排调查之后，这些人一个不漏的全部抓了回来。但抓回来以后一审，才发现案子没那么简单！”
　　浓浓的烟柱随着龙鼎兴开合的嘴徐徐喷出，“这帮人最初的业务只是帮忙收水，后来觉得不挣钱，就借遍了整个村子来自己干，资金来源算是简单。他们把放贷和收水的业务合在一起，主要合作的对象，就是和你们城寨有往来的那个姓王的老板。”
　　“所以你们把王老板也抓回来了！”阳鼎兴转头说道。
　　龙鼎兴点了点头，“准确来说，是叫他回来协助调查。但他的资金来路存在有明显的问题，既不是借遍了周围的人，也不是过往做生意赚的钱，而是来自于地下钱庄！”
　　地下钱庄这个词对阳鼎兴来说并不陌生。自从做生意的人多起来以后，很多人平时一旦缺钱，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这里，尤其是那些生意做的很大的老板。但这个词对于阳鼎兴来说也算不上熟悉，毕竟自己从未亲眼见过钱庄长什么样，对于它的运作之类的更是一点都不懂。
　　“王老板的钱都是地下钱庄提供给他的，他拿着这些钱多加一手利息再放出去。但这个钱庄的钱，绝大部分都来自于海外，根据得来的情报，这些钱也都是非法所得。”龙鼎兴扔掉烫嘴的烟蒂，拍打着身上的烟灰补充了一句：“也就是黑钱。”
　　“黑……钱？”阳鼎兴发出疑问。
　　“对！”龙鼎兴应了一声：“这些钱因为都是通过不合法渠道得来的，所以不能直接用。于是，这些黑钱涌到国内的钱庄，钱庄把这些钱借出去给别人做合法的生意，那些生意人周转开了以后，把挣来的钱如数奉还，这钱就变成了合法的干净钱。钱庄再把这所谓的干净钱通过假贸易的方式打到国外，黑钱就这样被洗白了。”
　　阳鼎兴回忆起阿成打听回来的消息，王援朝被抓就是因为这件事。尽管现在听龙鼎兴解释了一下，但脑子里还是一片浆糊，“老龙，我没怎么念过书，这种离自己生活太远的东西我不懂。”
　　“起初的时候，这个绕来绕去的概念我也听不懂。后来省里有专案组来负责这件事，听他们的讲解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龙鼎兴理解地笑笑，拍拍阳鼎兴的肩膀，“稍微大点的钱庄，都是两头翘的，也就是国内国外都有账户。假如你有亲戚在国外需要钱，但你在国内，钱打过去很麻烦。这个时候你可以直接把钱给到国内的钱庄，由他们来替你完成。费用可能会高一点，但是省了时间。”
　　“也就是说，钱庄会帮我把这个钱打过去？”
　　“不不！”龙鼎兴摇了摇手，“并不是你的钱真的到了国外，而是国内的钱庄收到钱之后，通知国外的账户给你的亲戚打了钱，你的钱从始至终没有出国。这个业务，在他们的行当里，叫对敲。”
　　“老龙，有一点我不明白！”阳鼎兴伸出手比划着道：“你看啊，钱庄既然两边都有账户，账户里面都有钱，那为什么还要在国内国外来回倒腾呢？就挣个费用也够啊！”
　　“问到点子上了！”龙鼎兴指了指阳鼎兴，赞许地道：“刚才说过，这个钱庄的钱都是海外的非法资金，而且这个钱庄符合两头翘的特征。既然是这样，那钱庄国内账户里的钱也是有问题的，即使里面存在部分合法资金，但大批量的黑钱进来以后，哪部分能见光，哪部分不能见光，就说不清楚了。”
　　“裤裆里头塞稀泥，不是屎也是屎了！”阳鼎兴喃喃道。
　　“粗是粗了点，但也算是沾了边！”龙鼎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多挣了见不得光的钱的人，都会选择把钱放在钱庄，一是钱庄能给他们高额回报，二是自己的钱可以委托钱庄帮忙洗白，只要你舍得出费用。最重要的，是钱庄拥有强大的现金流，任何时候，只要有人想拿回自己的钱，钱庄都能马上给你。从这一点来讲，钱庄也是做信用生意的，图的是口碑。”
　　阳鼎兴明白了点意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寨子帮王老板收水，其实就是在帮钱庄做事。这个钱庄的底子不干净，帮他们做事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对！”龙鼎兴再次赞同地点头，“这个钱庄把黑钱对外放，全部采用现金的方式。而城寨收回来的数目，也是现金。但因为钱是由城寨交给钱庄的，所以城寨在整个环节中担当了手套的角色，而现在，这个手套已经黑的不成样子了。”
　　龙鼎兴转头看着阳鼎兴的眼睛，“这种重大案件，我们一定会追根溯源，城寨被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况，城寨过往所做的事情有人匿名提供了证据，只是后面的事情我无权再跟进，所以我了解的不多。”
　　“匿名。……”阳鼎兴听到这两个字脑子里自然想到了陈辉。这个陷害阳炎雄，转头又栽赃给自己的人，到底是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好像根本没人知道。
　　“刚才我跟你说，城寨的案子比你想的要复杂的多。不仅仅是因为涉及到非法资金，更重要的，是因为王老板这个引子起到了以点破面的效果。”龙鼎兴再次点燃一支香烟，徐徐地道：“不光是城寨，所有和王老板有关的人，通通都会被查个干净，无论之前干过什么，全都要扒出来！”
　　很少抽烟的阳鼎兴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吐着烟柱道：“所以，这次寨子涉嫌的聚赌、洗钱这些事情，都是因为王老板而起。在寨子被查的时候，恰好背后又出现了一个推手，想要把整个寨子完全推翻。”
　　龙鼎兴出神地看着远方，“说实话老阳，有没有推手，推手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只是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直觉得城寨的案子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假如背后真的有人，我想不应该叫推手，而是叫黑手。”
　　阳鼎兴终于明白了龙鼎兴的用意，转头将目光停在龙鼎兴的脸上，“所以老龙，你今天并不是单纯的来看我。说吧，你希望了解些什么？”
　　用意被看穿的龙鼎兴松了口气，掸掉手中的烟灰缓缓地道：“还记得之前我在西郊查的一件案子吗？白粉杀人的那个。”
　　“记得！”
　　“那件案子，加上之前被海胆围攻的两个人，都跟白粉有关。我们审了很久，最终这两个案子的矛头通通都指向了城寨。”龙鼎兴稍作停顿，见阳鼎兴没什么表情接着道：“这次查城寨，没有和白粉有关的事情，这让我很困惑。既然城寨从来不碰这些，那为什么被抓的人开口就说这是城寨的买卖呢？”
　　“因为……寨子是一个整体！”阳鼎兴淡淡地回答：“外面的人一直认为寨子是一个深度绑定，而且令他们无法看透的群体，哪怕今天寨子有一个人在外面干了坏事，别人也不会单独骂他，而是骂整个寨子。你常年在外应该知道，这是外人对寨子的固有看法，也是他们的共识。在他们眼里，寨子之所以和外面不同，是因为里面没有正常人，甚至连人都没有，全是牛鬼蛇神。”
　　“即使有人知道这不是真相，也逆转不了人们的共识。”阳鼎兴顿了顿，“人们更愿意相信谎言，因为它是量身定制的，美好、完整，符合内心所想，你想要的所有画面，它都有。而这些，都跟真相无关。”
　　阳鼎兴所说的这些，龙鼎兴心里是清楚的。
　　有关城寨的传说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邪乎程度也越来越夸张。起初可能是由于普遍都对城寨不了解，导致所有的画面都靠自己胡乱猜测，但即使是如此，也最多成为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城寨不光没有脱离人们的视线，相反变成了外人口中的“罪恶之地”、“诅咒之地”，就连那些古老的神鬼故事都被进行了二度创作，塞进城寨充当新的小段。而这些，仅仅只是因为城寨和外面不同而已。
　　沉默地抽着烟，龙鼎兴许久才开口道：“老阳，城寨犯了罪是事实，无论放在哪里，犯罪坐牢都是天经地义的，即使我已经被停职，即使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我也一样这么认为。”
　　“我知道！”阳鼎兴低着头，“能理解。”
　　“但是，我不希望真相永远被隐藏在这些案子之后，更不能接受真正的幕后逍遥法外！”龙鼎兴的语气笃定，转过头看着阳鼎兴认真地道：“老阳，我很希望咱们能坦诚合作一次。把你知道的东西告诉我，我可能没有能力向法院求情将城寨的案子轻判，但我能向你保证，我一定尽全力把背后的人揪出来。还你一个公道，还城寨那些无辜的人一个公道！”
　　阳鼎兴早已见过龙鼎兴认真的模样，但此刻从龙鼎兴眼里射出的坚定还是令他下意识地回避。
　　没了对话的两人令天台寂静下来，一缕清风拂过，晾晒在外的衣物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阿强端着两杯茶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还是那副憨厚的笑容，“来！我这儿没什么好茶叶，你们凑合着喝点！”
　　“辛苦你了强哥！”阳鼎兴接过玻璃杯，“老龙，尝尝！强哥泡茶的手艺可比我强多了！”
　　嘿嘿一笑，阿强擦着手往回走，“我给你们搬个桌子过来吧，喝茶可不能坐护栏上喝了！”
　　端着茶杯，阳鼎兴轻轻吹开杯口的茶叶沫，用听不出语气的声音道：“这茶不错，先喝两口吧！你不是说，好茶才能配得上好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