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浮光倒影
作品名称:流年 作者:沈流年 发布时间:2023-06-04 19:44:15 字数:12321
早上,我被滴滴嗒嗒的雨声吵醒了。起床推开窗户,连续下了多日的雨,楼顶的水顺着墙体渗下来,斑驳的老墙支离破碎,墙体冲刷出道道沟壑,如老人身上的皮肤往下掉着皮屑。窗户氤氲着水汽,泡桐树的叶子被风吹落在窗台上,散发着点点清香。天井里已经集满了水,溢出的水从井沿冒出来,随着石壁流到下水道里,几个孩子围到天井边探视,许是想看看里面的金鱼是否被水冲走。雨水的丰盈让隐藏在石头里的青苔、野草、苦蒿等从湿漉漉的缝隙里探出头来,舒展着被雨压弯的腰身,四周的石壁芳草莹莹,生机盎然。
每一个清晨,推开窗户就能闻到来自泡桐树的清香,阳台上偶尔还有麻雀不太婉转的叫声,阳光充足的下午,梁奶奶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纳鞋底。这或许就是我来到W市选择在这个大杂院居住的原因,一个人孤单久了,想要抓住浮世里的点滴温暖,市井间穿梭的车流,左邻右舍见面时的问候,隔壁房间里飘来的饭菜香,都在以各种方式温暖着孤寂。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下雨天什么活都干不了,母亲会将花生瓜子等果品摆在火炉上,父亲端来他亲自酿造的杨梅酒,醉人的酒香弥漫在屋内,他与母亲围炉煮酒,我和小满则爬在窗台听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请了长假准备到医院陪护陈洛尘,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在生死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扑到我身前,替我挡下致命一击,我终是做不到无动于衷。陆以墨颇有微词,某人第一次把脸拉得比驴脸还要长,一直跟在我身后絮絮叨叨:“要不,咱们给他请陪护,费用我全包了。你看你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不可能扶他上厕所给他换衣服噻。还有,北北呢,你不打算管她了,她晚上见不到你连觉都不睡,白天在课堂打瞌睡,老师都让她请家长了。”
我懒得理他,在房间里收收捡捡,将必需的牙刷、毛巾、口杯等东西收进箱子。据陈洛尘说,陈母前些年心脏不好做过搭桥手术,休息不好会加重心脏负担,陈洛尘自然不可能让父母天天在医院照顾他。而我不可能如陆以墨所说,真的给他请一个陪护,哪怕医院的陪护比我专业。陈洛尘是为我受的伤,在他生活不能自理的这段时间,我必须到医院照顾他,这是目前我认定的事情。
陆以墨见劝导无效,厚着脸皮说:“那我和你一起住到医院?”
“陆先生,医院有规定,只需要一个人陪护。而且,人家陈医生不一定待见你。”我将箱子关上,“麻烦你该干嘛干嘛,别成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一个月的期限。”某人厚颜无耻,“上厕所换衣服等等事宜,该回避的必须回避。”
“什么一个月?我只和杨栾凡请了半个月的假。”我扑哧笑了,“陆以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
“对于你的事,我一向都小气。”某人从我手里提过箱子,“我是你的长工,24小时随喊随到。”
“我可付不起工钱。”我白了他一眼,跟着下了楼。
陈洛尘躺在病床上看书。他的刀伤在胸部,白色纱布仍有少量渗出的血迹,如点点桃花盛开在他的胸口。他认真地看着书,长睫毛投影在灯光下,如蝴蝶的羽翼在轻轻颤动,羽翼上面能够放置一支铅笔。几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不如原来白晳,反而让他无意中裉去了青涩,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韵味。病号服披在他身上,没有丝毫影响他的形象。他只是坐在那里,就让整个房间里都生动起来,有了眼前一亮的色彩。
我走过去将他的书移开,“医生说你刚动手术,伤型严重需要卧床休息。”
“哪位医生说的?陈医生最了解自己的身体。”他的视线落到我身上,“小年,你来了?”
“你让伯父伯母回去吧,我来照顾你。”我将他手里的书拿开,将叠在他身下的两个枕头抽出来一个。
“你说真的?”他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没想到我也能享受病人的特殊照顾。”
“当然,假都请好了。”我把发给杨栾凡的信息拿给他看。说实话,上了这么多年班,除了我母亲过世,我还真没请过这么长的假期。难怪,杨栾凡给我签字时说:沈流年,你是准备把你以前没有请的假一个性用完吗?
“那你扶我去上厕所。”陈洛尘将手臂递给我,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狤。
“你的腿又没有问题。”我怎么可能扶他去上厕所。
“陪护要满足病人的一切需求。”他的笑容似一缕春风,荡漾在房间里,连外面滴溚溚的雨声听起来都如小鸟的鸣啁,消除了连日暴雨带来的阴沉。
我满脸黑线,“陈洛尘,你故意的?”
他咯咯笑起来,却似牵扯到了伤口,痛得忍不住唉叫连连,纱布上又渗出了丝丝血迹。
“怎么啦?”我急忙去查看他的伤口。
“没事。”他慢慢坐正,脸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还说没事?”我急忙拿纸巾给他擦汗,“医生让你少动,保持情绪稳定。”
“你一个大活人站在我面前,我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说我不是人。”他嘻嘻笑着,复躺回床上。
“无语。”我在陈洛尘面前就没说赢过他,反应灵敏口才绝佳,作为大学生辩论赛的种子选手,陈洛尘的口才是我认识的人中,他自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自重逢后,他慢慢变回那个熟悉的陈洛尘。
张静静得知陈洛尘受伤的消息后,特地从古城赶了过来。在探望过陈洛尘后,她和我走到医院的一座亭子里。医院中间有一座花园,亭楼楼阁,假山水池,倒还算清静之地。有时,我也会和陈洛尘走到这里来,看看假山上流下来的溪水以及池子里的映日荷花,吹拂着夏日的晚风,看着城市里的星星点点,聊着一些有趣的话题,日子也没那么无聊。
“照目前的情形看,曾经我把你当成假想的敌人一点都没错。”张静静看着我缓缓道,“陈洛尘愿意为你献出性命。”
“发生这件事,我很抱歉……”我嗫喃着,陈洛尘的爱似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小年,你不需要抱歉,不管对我还是陈洛尘。”张静静看着远处的灯光,“当年,陈洛尘得知你离开古城时,他将辞呈递到院长面前……你可知,那时医院准备派他到北京协和医院进修?院长脸都气青了。他不管不顾,第二天就离开古城了。”
“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当时我妈去世了,我万念俱灰之下离开古城,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如果结果是这样,那时的我肯定不会不管不顾。
“小年,那时我就知道,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我觉得我们四个人陷入了一个怪圈,陆以墨是第一环,他一直在前面走,你跟在他后面。陈洛尘在你身后,而我在陈洛尘身后。其实只要一个转身,就可以看到背后的人……可是,你却固执地不肯回头。陈洛尘跟你一样,他哪怕分一次神,都能看到身后的我。”
“静静,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是我无法预料也是无法把控的。我承认,这些年,对于陈洛尘,我确实愧疚多于感情,但愧疚不是感情,今天我在这里陪着陈洛尘,也不是缘于感情,而是因为我必须要这么做。”
“我明白,我没有怪你。就在我和你聊着这么话的时候,我突然还想到以前,在古城时你喝醉了,我们也是这么说着话,我还给你熬粥。我以为会和你成为敌人,结果成了朋友。所以,小年,我这次来,其实是做一个总结。凡事不一定都有结果,但我想划一个句号了。”
“你准备怎么划?”我想起初见时,张静静眉目里的忧伤,时隔多年,她竟也平和了,声音里波澜不惊。岁月似水,抹去了年少时留在沙滩上的波纹。
张静静拥抱住我,“年青时会走很多的弯路,因为觉得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浪费。现在只想活得舒坦一点,通透一点。我准备请长假去新疆,很多年前就向往的地方,总得去一次才心安。”
“什么时候去?一个人吗?”我问她,“静静,女人的青春是短暂的。可是,就算短暂,我们也希望能够璀灿地绽放,就像流星,那怕只有一瞬,可也照亮了整个夜空。”
“你说得很对,很多时候,我们在乎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哪怕这个过程布满荆棘,我们仍然要走下去。传说中有一种鸟,它为了唱出胜过夜莺的歌,把自己钉在最尖最长的荆棘上,它不知道什么会刺破它胸膛,也不知道它会死于歌唱。在非常短的一瞬间,荆棘刺进了胸膛,它不知道紧接着就是死亡的到来,只是一味地歌唱,直到生命离开了它的躯壳。可是当她们把荆棘放进自己的胸膛,她们是知道的,她们是了解的,但她们还是要把它放进自己的胸膛。”
“我不管你去到哪里,我只是要知道你在哪里。静静,你每到一个地方都给我寄明信片吧。这样,我起码知道,你飘在哪朵云端下,你的心情是不是快乐?”
“肯定会的,小年,你是我为数不多可以交心的朋友。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现在陆以墨和陈洛尘都聚到你面前来了,你怎么选择?”
“在没有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以前,我肯定会坚定地选择陆以墨。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的眼睛里仍是一片迷茫,眼前树影绰绰,看不太真切,而世间事物,我又看清多少?
“那我帮你选陈洛尘。这么多年,他为你付出了很多,沈流年,做人要讲良心。”张静静坚定地看着我,“如果我爱他,我愿意看着他幸福。小年,我是真心祝福你们。”
张静静走后,我推着陈洛尘在医院里透气。他的手和脚都没有问题,可以自由活动,我仍是担心他长时间走动会牵扯到伤口,遂找来一台轮椅让他坐在上面。他开始很不情愿,理由自然是又没伤到手脚,这样坐在轮椅上,仿佛真是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何况,这是他工作的医院,难免会遇到熟识的同事,怎么着也有点招人耳目。
“你是病人,我是陪护,自然得听我的。况且,我认识的陈洛尘,脸皮比锅底还厚。”陈洛尘拗不过我,只得坐在轮椅上,由着我把他推出病房,推进电梯。刚开始,他低垂着头,生怕惹来异样的目光。待下得楼来,他似是慢慢适应了,竟也能神情自若地坐在轮椅上,接受我的照顾。
W市医院很大,靠近医院大门是急诊大楼,旁边分别是内科大楼、外科大楼,再往里面走则是血液中心和骨科大楼,肿瘤中心。前不久,陈洛尘向W市医院投递了简历,本想试试运气,没想到被录用了。只是,他才上班不久,医院里认识他的人除了本科室的同事,其他科室很少,我推着他在医院里走动时,倒也省去了被熟人碰见的烦恼。其实我对医生很崇敬,这或许与从小生病相关,总觉得医生很神圣,能够解救众生疾苦。而我初识陈洛尘时,真的只是把他当成救死扶伤的医师,而从来没有往男女之情考虑。或许是没有心动的感觉。
“小年,当了多年医生,发现还是当病人好,真希望这伤永远不要好。”陈洛尘仰起头看我。
“瞎说什么?真把我当成免费劳动力了。陈洛尘,收起你邪恶的想法,早早养好伤,大家都放心。”我可一点都不糊涂,杨栾凡只给我半个月假期。
“才照顾两天就嫌弃了?老话真说对了,久病床前无孝子。”陈洛尘一副吊儿郎当,“还以为你会照顾我到伤疤全部好完。”
“伯父伯母肯定吓坏了吧?”我不想和他扯下去,转移话题。
“我爸还好,当了几年校领导,见惯了大场面。我妈受了点惊吓,现在也没事了。小年,你不用担心,我妈很好相处,她是个明事理的人。”陈洛尘握住我的手,“凡事还有我呢,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我抽出手,“感觉怎么样?伤口痛吗?需要喝点水不,我去那边给你接点热水。”
“说一点都不痛是假的,不过还能承受。只是好想吃豆豉火锅。要不,晚上咱们去旁边的巷子里吃豆豉火锅,前段时间和科室同事去吃过,味道还不错。当然哈,和南溪豆豉火锅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陈洛尘和我一样属于无辣不欢的人。
“医生说你这几天在养伤口,一点点辣椒都不能沾,你还是忌忌口吧。”我将他吃火锅的想法㧪杀在萌芽状态。
我推着他在医院里慢慢走着,到处都是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的人,大概在医院这种地方,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沉重的吧,不是愁病就是愁钱,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人高兴不起来。迎面走来一个病人,照面时和陈洛尘打招呼,只剩下半个脑袋,凹进去的部分似深坑,我看了一眼差点跌倒,很突兀也很吓人,如果是在晚上看到,起码会吓个半死。
“他以前是我们科室的病人,现在转到脑外科了。他外出做工时从五楼摔下来,跌破了脑袋,当时以为没命了,送到医院命保住了,脑袋就成这样了。人的生命很脆弱也很顽强,你看他剩半个脑袋还不是照样活着?”陈洛尘解释着。
“那他的脑袋怎么办?找不到东西填充了吗?”我想的是,如果像这种下雨天气,凹出的坑里装了雨水怎么办。
“你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填充?”陈洛尘的目光暗沉下来,“幸好,你没学医,在医院这类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你若是医生,怕是见到悲惨的病人,哭都要哭死。所以,心太软的人不适合当医生,心太狠的人也不适合当医生。”
“你肯定是好医生。陈洛尘,我相信你对每一个病人都怀有悲悯之心。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学医呢?,不会真是父母逼迫的吧?”
“我怕打针,每次打针时都特别害怕,痛得呦呦叫。但我更怕以前的语文老师,我的字写得特别差,他每次都会用木条子打我的手板。我那时就想,等我那天当了医生,一定要狠狠地扎一下他的屁股。”
“哈哈哈,”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陈洛尘,你真是人才。”
正说着话,陈洛尘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后对我说:“我们科室主任和几个同事准备来看我,咱们先回病房。”
我推着他往病房走。刚到门口,果然见到几个人站在门口,见到我们立即围过来,“出去遛弯了?”
“嗯,透透气。”陈洛尘回答:“谢谢张主任关心。”
“以前是医生,现在是病人,感觉怎么样?”张主任问陈洛尘。
“还好,享受了一回特殊照顾。”他拉过我的手,“这是我朋友沈流年。”
来的人起哄:“陈医生有女朋友了都不带到科室转转,还藏着掖着?”
“事出突然嘛,你们把见面红包准备着就对了。”陈洛尘笑着,将他们一一介绍给我认识,几个人看来和陈洛尘相处不错,一直围着他问长问短,我给每人倒了一杯水便悄悄退到病房外面。一般人多的场合,我都不擅长表现自己,而是只想隐身,让别人注意不到自己。
“年儿……”循着声音望去,陆以墨站在走廊里静静凝视着我,手里提着几个盒子。
“怎么啦?”我走过去,“动不动就往医院跑,你没事吗?”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把盒子递给我,“鸡汤是给陈洛尘的,番茄排骨和土豆红烧肉是给你的。别在这里几天,瘦得风都能刮跑。”
“医院餐厅的饭菜挺好吃的。”我接过盒子,“陆以墨,你少操心我的事吧。”
“再好吃也没陆某亲自下厨房做的好吃。不信,你闻闻香味,是不是口水都流出来?”他揉了一下我的头发,旁边有人往这边张望,还有美女盯着他看。
他放开我,“一会晚上我来陪你,陈洛尘千万不要幻想能在这几天和你擦出爱的火花。”
“……”我直接无语,这人怎么这么难缠呢,索性不理他,径自将食品盒子拎回病房。
正好,探视的人走了,我将东西拿出来摆放在桌子上,保温盒子还是热的,香味窜出来盖过了病房里消毒药水的味道,馋得我胃里一阵蠕动,口水滋滋流。果然,盒子里装着人参鸡汤、番茄排骨、土豆红烧肉,都是我爱吃的。看来,陆某人真的下厨房制作的美食。我一点都不怀疑他的厨艺,只是思忖他哪来的时间?
“这么快就去餐厅把饭带回来了?”陈洛尘从厕所出来,以为我是去餐厅打的餐。
“嗯。”我没过多解释,将盛在碗里的鸡汤递给他,“趁热喝。”
他喝了一口鸡汤,“这怎么比以前喝的汤好喝,不会是因为你给我打的餐吧?”
我没空理他,正埋头啃着排骨,软糯香辣,真正是人间美味,特别是吃了几顿医院餐厅的食物后。
“我吃块排骨,天天都吃这么素,感觉像在坐月子。”陈洛尘的眼睛盯着排骨,我仿佛听到他喉咙里口水流动的声音。
“里面有辣椒。”我挡住他的筷子,“你只能吃素。”
“谁说的?我是医生,我说能吃就能吃。”他不管不顾伸到排骨碗里。
“要不,我用清水给你洗洗?”我忍不住笑了,以前小孩想吃有辣椒的食物,大人采取的就是这个方法。
果然,陈洛尘瞪着眼睛,“当我三岁小孩?我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只得随着他。反正,伤口没长在我身上,受罪的自然不是我。结果,陈洛尘不仅将番茄排骨吃了,还将土豆红烧肉一并吃了。我抢不赢他,眼睁睁看着陆以墨打包来的东西全部吃进他的肚子里。因着这些可口的饭菜,陈洛尘比平时多吃了很多米饭,相当于陆以墨打包的两份米饭,他吃了一盒半,只给我留了小半盒,还美其名曰,我在减肥,米饭是碳水化合物,吃多了容易发胖。
吃完饭,陈洛尘躺在病床休息,我则将餐盒拿到卫生间冲洗干净。
他听到动静,“今天的饭菜真好吃。你在哪家餐厅打包的,明天照例去哪里哈。前几天吃的东西真是难吃。”
我没吭声,我真不敢保证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陆以墨有时间或是愿意,天天给陈洛尘做好吃的饭菜。
他见我没说话,自顾说着,“你一会顺带着把我换下的裤衩一并洗了。”
“陈洛尘,你虽然为我受了伤,也别得寸进尺哈。”我甩着手上的泡沫。
他嘻嘻笑着躺回床上,继续翻看着比砖头还厚重的医书,等我洗完出来,他似乎有些疲惫,睡眼朦胧地问我,你今晚将就和我挤一铺?
“我睡觉特别不老实,万一半夜没防备,一个镗螂腿将你伤口踢裂开就完蛋了。”我将折叠床打开,“我晚上睡这里,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
陈洛尘也不勉强,自顾睡下。我将房间里的灯关了,光线暗下来,看不清彼此的脸,我蹑手蹑脚走到折叠床边正准备躺下,陈洛尘轻声说,要不,我和你换换?
“哪有让病人睡折叠床的道理?放心吧,这床比学校的床好睡。”我钻进被窝里,“你不会打呼噜吧?”
“说不准,一会如果你听到地动山摇的声音,别误会地震就行了。”他笑笑,“如果你实在受不了我的呼噜声,可以抬手给我一巴掌。我保证,立马闭嘴,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我可不敢袭击病人。没事,你先睡吧,我看会小说。”我把手机上未看完的网络小说调出来。
“你不想和我说说话?”他又问道:“这样的夜晚,虽然我们看不清彼此,却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小年,我特别怀念咱们一起去Q市的日子,那时,你的快乐就像海水,随风吹拂都能荡出浪花来。”
“昨日之日不可留,就像海水总是奔腾着去往远方,偶然会遇到礁石阻拦前进的步伐,却不能阻拦前进的决心。陈洛尘,我希望你好好养伤,尽快好起来。”
“每一件事物看似无章,却也有迹可循。不管在南溪、古城,还是W市,我都愿意守护你。正如,你现在守护着我一样。我很开心,你能请假到医院来照顾我,推着我在医院散步,陪着我在病房看书,还帮助我洗衣服。”
“陈洛尘,你休息吧。话说多了也会影响到伤口,病人要保证充足的休息时间。从现在起,我不和你说话了。我的小说正看到精彩处,不想被你打扰。”
陈洛尘果然没有说话了。隔一会,病床上响起轻微的呼噜声,我侧身看了看,陈洛尘已经睡着了。我将被子给他盖好,下床去上厕所,等我回来时,微信闪烁着,提示有新的未读信息。我点开却是陆以墨发来的一段视频,我将手机设成静音,然后弹开视频,却是医院的病房。镜头转到陆以墨身上,“我在隔壁,有什么需要轻轻扣动墙壁,保证随叫随到。”
“疯了。”我在心里骂道:有钱真了不起,真把医院当酒店了,说包场就包场。
“我是病人,别骂我。”他在微信里发信息,“我的腰扭了,不信就过来看看。”
我只得轻手轻脚摸出病房。相比病房里的暗淡,走廊里的光线很亮,我在摸出门的同时,眯着眼睛站了一会,才慢慢适应了眼前的明亮。我走到隔壁病房门口,抬起手正准备敲门,房门突地打开,一只有力的大手伸出来将我扯了进去。我张了张嘴准备叫喊,熟悉的雪茄味道包裹在身上,我使劲跺了他一脚,“你又骗我?”
“真的没有骗你。”他将我的手移到他的腰上,“我的腰椎有点问题。前段时间没察觉,这几天开多了车,痛得直不起身子。前天来挂了专家号,医生让我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真的?”我仍是不敢相信,怎么会这么凑巧,他早不住院晚不住院,偏偏陈洛尘受伤住院时,他才住了进来。而且,今天,他还给我俩做了饭菜。
“摸摸看,是不是有问题?”他捉住我的手往他的腰上摸去。
熟悉的味道如水般将我包裹起来,我的呼吸里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陆以墨一直喜欢抽这种雪茄味道的香烟,长此以往,他的身上总是弥漫着淡淡的雪茄味道。我僵硬如石块在他怀里根本不敢动弹分毫。黑暗中,他的眼睛特别明亮,如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星,又如小时候我们在田埂上追逐的萤火虫,散发着璀灿夺目的光芒。此刻,这光芒正照耀在我的头顶,湿热的带着薄荷味的气息喷酒在我的脸上。五年了,这张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脸近在咫尺,有过心酸,有过迷茫,有过纠结,有过逃避。我慢慢扬起手,伸向这张脸,从他的眉毛到鼻子再到嘴唇,一条纹路一条纹路顺下去摸下去,他的皮肤很粗糙,咯着我的手,也让我更真实地感受着,我距离他如此近,近到可以抬起手就能摸到他的脸,看到他的眼睛,与他的气息交互缠绕。
“年儿。”他捉住我的手,“我以为我们再也不能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彼此。五年了,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见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却触摸不到你的脸。我很害怕这个梦会成为现实,直到再次遇见了你,我再不敢眨眼,怕一眨眼你就从我的身边消失了。”
我的眼睛涩涩的,“过了这么多年,纠结谁对谁错还有意义吗?陆以墨,这几天我在医院看惯了生死,也看透了很多东西。有时,我们可以需要适时的放手,适当的距离。你懂吗?”
“年儿,你看,从这个角度看出去,你在隔壁房间和我在这个房间,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月亮?”他答非所问,用手指着窗外的明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一轮月亮挂在蓝色的天幕上。我从没有抬起头看过城市上空的月亮,我以为,月亮是属于乡下的。小时候,夏日的夜晚,我们经常搬着凳子住在院子里纳凉,父母照例在旁边喝茶饮酒,我和小满则抬起头看天上的月亮。“不要用手指月亮哦,不然一会晚上你们睡着了,月亮会下来割你们的耳朵。”每每这时,母亲都会哄着我们。那时的我和小满总是信以为真,从不敢用手去指月亮。
“废话。”我破涕为笑,“陆以墨,就算你跑到国外,我们看的也是同一个月亮。”
“不一样。”他纠正,“起码你知道我住在隔壁房间,夜里不会感到孤单,也不会感到无助,更不会感到害怕。你会想,我们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了同一轮明月,那一轮圆圆的月亮正将它的万千光芒照耀在我们身上,在温暖你的同时也温暖了我。隔着薄薄的一墙隔壁,我们能够彼此相依彼此相信彼此相扶。明天早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在唤醒你的同时,也将我唤醒了。”
“陆以墨,你是理科生噻,怎么说出的话比琼瑶阿姨还要煽情?”我没想到,陆以墨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情意绵绵的话。
“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天天背诵琼瑶的经典台词。那个什么咆哮马就是你喜欢的偶像?他年轻时长得还是不错的,只是有点歇斯底里。”
“琼瑶阿姨的书现在的女生已经不喜欢看了。不过,她选角的眼光可是一流,剧里的人物都是男帅女靓。”
“人人都喜欢美好的东西,但这个世界上,不只有美好。万物相生相克,有高就有矮,有胖就有瘦,有美好就有丑恶,有相聚就有离别。就像天上的月亮,也有阴晴圆缺。”
“所以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没到来,我们能够做的,就是把握当下的美好?陆以墨,大道理谁都会说,可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大道理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经历之后的顿悟和看透。”
“年儿长大了,懂得了很多别人没有参透的道理。”他握住我的手,“你先过去,万一陈洛尘醒了需要帮助,而你不在。等陈洛尘伤好了,咱们再畅聊人生。”
我返回病房时,陈洛尘在病床上睡得香甜。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折叠床上,钻进被子里。透过窗户,能够感受到月亮的清辉,想到陆以墨在隔壁,果然心安了几分。我在折叠床上睡得很安稳,连梦都没有做就天亮了。等我醒来时,陈洛尘正倚在床头满脸含笑地看着我,“我是病人还是你是病人?”
“虽然你是病人,累的可是我。这伺候人的活儿可不轻松。”我快速起来将折叠床收起,医生马上来查房,我不可能还赖在床上。
就这样,我在医院伺候了陈洛尘半个月,早上陪他在餐厅吃早餐,中午陪他在医院转圈圈,晚上陪他在病房看书。日子倒不无聊,在他不需要我或是睡着时,我会去其他病房转转,找病友聊聊天。一个月后,陈洛尘康复出院,我的生活基本步入正轨。
“阿姨,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好久没见你。”念北在电话里问我。
“阿姨有点事情在忙,你有听爸爸的话吗?”对这孩子,我始终硬不起心肠。
“你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咱们去吃海底捞。”小姑娘问我。
“一会看时间吧,如果不行,你让姑姑和你们去吧。”前段时间事假请得太多,耽误的工作得抓紧完成。
“那我晚上要和你一起睡觉。”小姑娘有点失望又有点期翼地说。
“好吧。”我终不忍拒绝这软糯可爱的小天使。
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陈洛尘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晚上去翠湖公园,同事在那里给他准备了一场宴会。
“陈洛尘,你这是伤疤还没好彻底就忘了痛!还敢去人员密集处?”他还真是哪里热闹就往那里跑。
“难道你吃东西时被噎了,从此就不吃了吗?W市的治安还是挺好的,那只是偶然事件。”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在医院住了那么久,权当透透气。”
我拗不过他的再三要求,只得把手头上的工作忙完了,赶着去赴约。盯了一天的电脑,脑袋晕得厉害,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看人都有些影影绰绰。我站起来,前后左右舒展了一下酸麻的四肢,慢腾腾地走下楼,公司很安静,只有少数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路过杨栾凡的办公室时,他房间里的灯还亮着,透过玻璃看到他的影子,正专注地盯着电脑,不知在看什么?若是以往,我定会给他打个招呼,邀请他一起下班。自陆以墨和陈洛尘来到W市后,我的世界混乱不堪,各种事情层出不穷,我连他们都疲于应付,又何必搭进一个杨栾凡?他或许感受到了我对他的客气和疏离,某次站在我办公桌前说道:我们之间的气压不对。
“什么气压?”我抬头看他。
“和风细雨慢慢凝结成了雾,雾又凝结成了冰。小年,我本以为错过你的过去,能有机会参与你的未来。看来,希望渺茫。”
“杨栾凡,我……”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来到W市后,杨栾凡帮助了我很多,初入公司时,每一次的方案都是杨栾凡亲自拟出框架,我装上内容他再修改,并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修改,表达的社会意义、市场效果、宣传反响等等,不厌其烦,直到我真正理解为止。
“我本将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W市是一座包容的城市,不然你也不可能留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个死角,自己走不出来,别人也走不进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无论如何选择,无愧于心就好。”
“杨栾凡,你那么好,大把的小姑娘对你投怀送抱,你又何必在我这里歪脖子老树上浪费时光?”我嘻皮笑脸。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也说过,感情需要感觉,但感觉不是找的。小年,不管如何,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至少在W市是这样。”他加了后缀,“我不敢保证,在其他地方,你还有没有比我更好的朋友。”
“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
我蹑手蹑脚走过他的办公室,生怕弄出的声响惊动了他。男女之间的情感就这样,没捅破窗户纸之前,大家还能若无其事该干嘛干嘛,一旦捅破这层纸,不管拒绝不拒绝都感觉怪怪的,见面总还有几分微妙,我快速进到电梯里,望着不断变幻的数字,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到得翠湖公园已经9点钟了,来来往的人却挺多。许是晚上,公园里比较凉爽,吹来的风柔柔的,带着夜风的清甜。水塘里还有青蛙的低鸣,呱呱呱的声音弹碎了夜色。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多年未听蛙声,此时还有几分熟悉,循着声音望去,夜色里的翠湖里什么也看不见,黑压压的,不知蛙声停顿在哪一片荷叶上。湖边的亭台楼阁揉碎了灯光,倒映在翠湖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到水里也有星星点点。我照着陈洛尘约定的地点走去。翠湖公园是人工打造的湿地公园,据说原来是一片沼泽地,齐腰深的沼泽地里生长着菖蒲。端午节前后,当地的群众会到沼泽边割取部分菖蒲和着苦篙挂在屋檐上,能够驱邪治病。翠湖规划面积2500亩,水域面积530亩,通过人工湿地的生态保护及污水转化利用,将原来的沼泽地变成湿地公园,分为南区和北区,建设有望月楼,醉心亭,月亮湾,烟波桥等景点,沿着湖边的栈道漫步,可以欣赏月下翠湖的景致。
我找到陈洛尘时,翠湖的水舞秀正好开始。翠湖公园利用喷泉、灯光、映像将W市的人文历史、自然风光通过水舞的方式一一呈现,带给游人视觉盛晏的同时,也将W市的城市风景展示出来。
“怎么样?没白来吧。”陈洛尘拥住我,淡淡的馨香飘在鼻端。
“这应该是翠湖的特色景观吧?”我仰着头望着不断升高的水雾,以及飘渺在水雾中的映像。
“一会还有更精彩的。”随着陈洛尘的声音,喷泉和音乐都停了下来,原来看得专注的人们还没回过神来,翘首等着接下来的节目。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随着稚气的童声,夜空上升起数架无人机,在空中摆出各种形态,人们的目光跟着歌声移到空中,望着不断变幻的造型惊奇连连。无人机先是摆出星星和月亮的造型,接着散开拼出一个心形,从心形中走出一个男孩,手里举着花环。心形变幻成女孩模样,男孩的手里拿着一束花,到了女孩面前变成一个盒子。接着男孩女孩都不见了,天空中多了一行字,还有无数的花束飘下来:沈流年,生日快乐。
“沈流年,生日快乐。”陈洛尘轻声说。
“沈流年,生日快乐。”身边的人叫起来。
我蒙了,怔怔地不知如何回应。这是我的生日吗?小时候过生日时,母亲会给我煮一个鸡蛋,并在我头上敲一下。大人生一顿嘎,小孩生一顿打。打长打长,要打才长。母亲过世后,我再没有过过生日,以至于我都快忘记了,我到底是哪一天生日。
“小年,生日快乐。”陈洛尘在我耳边轻声说,湿热的气息带着夜风的香甜喷在我的脸上。
周围的人和声音都不见了,唯有璀灿的花束在头顶闪烁,如流星。世界是安静的,夜晚也是安静的,面前的男子安静地凝视着我,眼睛灿若繁星,里面有无数星光在闪烁,脸上的神情从未有过的认真,只见他薄唇轻启,说出的话语将夜色打碎。
“小年,17岁时,我在南溪中学遇见你;23岁时,我又在古城重逢你;30岁时,我再一次在W市遇见你。命运兜兜转转,不管来路多么崎岖,只要最初的感动是真的,只要你回过头,灯火阑栅处,我还在原地等你。”
.……
我仍是楞着没动,似一截木头,脑袋里嗡嗡嗡的,有什么声音在响动。如果一个样貌、品性、家世等等,样样都比你优秀的男人追随了你很多年,为你放弃事业甚至生命,只要你一颗真心,你愿意给吗?
答案是肯定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像乌乌被母亲养了三年,在母亲过世后都能坚守在空房子里,陪着母亲过了一年又一年。何况我沈小年不是冷血动物,做不到对陈洛尘的爱视而不见。只是,我的心已经被一个人挤满了,再空不出一丝一毫的缝隙来安置另一个人。
“我想要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是由于愧疚而产生的报答。身心俱得,缺一不可。我爱你,可我不为难你。小年,时间还长,我可以慢慢等。”
“陈洛尘,我很感激你这么多年对我的付出,对于你我确实心存愧疚。我也想报答你这么些年的等待和付出。可是,我得忠于我的心。”我的声音很轻,夜风一弹,飘到了风里。
“小年,不要急着回答。”陈洛尘捂住我的嘴,他的手上也有淡淡的馨香,如兰花的味道。
嘟嘟嘟的声音响起来,我如获大赦般接起电话,“什么,小满找到了?!”
“什么?小满找到了?她在哪里?”陈洛尘望着又哭又笑的我。
“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肯定是找到了,陆以墨打来的电话。”我撇下陈洛尘的手,“陈洛尘,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陈洛尘复拉起我的手。
“你先回去休息,你的伤才好,不宜长途跋涉。我和陆以墨得连夜赶过去,听说是山区,很偏远……”我大步往前走着,我必须马上赶到陆以墨那里,和他一起去将小满带回来。
“那……”陈洛尘的目光黯淡下来,“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