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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小满小满

作品名称:流年      作者:沈流年      发布时间:2023-06-09 20:37:20      字数:9081

  得知小满的确切消息,我和陆以墨连夜出发。我没有想到,小满居然在青川县。青川县毗邻南溪镇,位于Q省北部,大娄山脉中段,隶属Z市管辖,是云贵高原上高山地区的典型坝子,野岭横空,峦山满目,梯田从沟谷直至山顶鳞次层叠,兼有温泉、峡谷、瀑布、奇峰、异石等地质构造,有地饶之利、风光之美,是人们生存繁衍的好地方,所以得青川之名。青川县又是诗歌之乡,据说无论鸿儒、布衣、老叟、孩童皆能出口成诗,诗乡文化可以追溯到东汉设堂办学,历史积淀深厚,创作源远流长,境内氛围浓厚,活跃着大批文艺青年,他们吟唱、描绘青川的山水风情、社会发展,正所谓山川禀秀、人才辈出。
  到达青川时已经是中午了,陆以墨从租车行租了一辆丰田越野车,我们不顾旅途劳累又往青川县田蛙乡石羊村赶去,从导航上看到石羊村距离青川县城80余公里。我的一颗心随着车辆的颠颇被抛到空中,又从空中跌回地面。七年了,我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小满,寻人启事发布过无数次,还参加过宝贝回家公益活动。期间,接到无数类似线索的电话或短信,这里面有爱心人士提供的点滴信息,也有犯罪分子的诈骗电话,还有公益组织提供的相应照片,临到头还是竹蓝打水一场空。希望就像肥皂泡,看似光彩夺目,却是透明的,轻轻一戳就破裂了。
  有她不多无她不少。小满在家的时候,谁都会忽略她的存在。而当她真正失踪的时候,大家又开始想念她的好。逢年过节时,家里的气氛冷清了许多,我和母亲谁都刻意不提小满,又会习惯性地想到小满。因为,她好喊。“小满,你去把碗洗了”;“小满,你去拉把草给牛”;“小满,帮我拿下充电器”。良久听不到回应,我们终于意识到小满已经失踪很久了。
  “小满噻,不晓得还活在这个世界没有?走了这么久,一点音讯都没有。”母亲念叨着,声音透着几分无奈几分苍凉,“昨晚我梦见小满了,还穿着出门的那身衣服。年儿,妈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满,你一定要竭尽所能将她找回来,不管是生是死,总要有个讯息。”
  “放心,这次是真的,那边的派出所给我打的电话。电话我核实过了,确实是田蛙乡派出所的座机电话。”陆以墨紧紧握住我的手,“年儿,这次我们一定会把小满带回来。”
  “陆以墨,他们怎么会联系你?”我后知后觉,“对方为什么不打我的电话?”
  “年儿,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将小满找回来。”陆以墨柔声说,“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通过各种途径寻找小满,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陆以墨,谢谢你,这声谢谢是发自肺腑的,虽然你不需要。”我看着陆以墨,“找回小满是母亲临终前,我答应她的事,谢谢你让我兑现了对母亲的承诺。”
  据母亲说,小满5岁前都是正常的孩子,某次她生病发高烧,母亲没有钱带她去正规医院治疗,只得将她带去赤脚医生那里开了几副退烧药来吃。过几天,小满的烧退了,反应却是呆滞的,没有了往日的活泼乱跳,坐在板凳上不说也不笑,眼睛里没有半点光彩。母亲整日冗身繁重农活并没有发现小满的异常,外婆来家里看到小满的样子对母亲说:这孩子怎么不笑了?
  “怎么了?”陆以墨看着我紧皱的眉头,“快要见到妹妹了不开心吗?”
  “有一句话叫近乡情怯。以前,做梦都想着要找到小满,心里眼里都是小满的样子。真要见到她了,却迟疑了,这些多年,她到底怎么样了?还是那个随时跟在我后面,像根小尾巴一样的妹妹吗?她会不会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我望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景物,有点伤怀,也有点感慨。
  “你只要知道,她终于回来了。至于,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有到了那里,我们才能知道情况。我懂你的感受和心情,年儿,你不要过于紧张,你可以闭着眼睛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可以见到妹妹了。”陆以墨一只手握方向盘,一只手伸过来握我的手。我怕他不熟悉道路,赶紧将手抽出来,双手交握着放在胸前。
  就像苏童所说,我从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我的童年是在孤独、敏感、自卑中度过的。我家是从外地搬到南溪居住的,“排除异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在当地人眼中,我们始终是“外来户”,时时处处事事都受到排挤和刁难。父亲外出未归,母亲一个人抚养我和小满,我们在担惊受怕、孤立无助的环境中度过了青春岁月,像一只夹着尾巴的流浪狗,到处都遭到路人的轰撵。特别是小满变成傻子后,我们更是经常受到别人的欺负。上学还不到一个星期,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个傻子妹妹。下课和放学,我们的身后总有一群小朋友追着我们叫“傻子“,我们走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我们的书包里总是被他们塞满了石头和沙子。有时课桌里还会翻出几只死了的青蛙和一条会动的小蛇,吓得我们号啕大哭,惹得小朋友哄堂大笑。有的还追着我和小满打,说“傻子不怕痛,即使打痛了也不会哭”。下雨天,他们会把我和小满的书包扔在雨里,望着我和小满被雨淋得落汤鸡样狼狈不堪,又成了他们取笑的工具。记得有一次我和小满走在路上,一个男生从后面冲过来,飞起一脚踢在我背上,我没有提防重重地跌到地上,石子划破了我的腿,望着鲜血淋淋的腿脚,我还在心里庆幸,幸好踢的不是小满。
  “那时……”我的声音有点哽咽:“真的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们?”
  “持强凌弱,欺软怕硬是人类的劣根性,很多人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同类就将身子躬到地上,遇到比自己弱小的同类时,又把头颅仰到天上。打不死你的,才会让你更坚强。我们从出生之日起,就要经历很多事情,从爬到走,再到奔跑是一个历练的过程,它教会了我们坚强、隐忍和良善。”陆以墨揉了揉我的头发,“傻瓜,老一辈人不是说:人生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没有谁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
  “你不是吗?良好的出生,优异的教育,从起点就超越了无数人。陆以墨,我奋斗了20年才能和你坐在星巴克喝咖啡,而很多人,纵使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你的高度。”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在于,很多人的命运从出生时就注定了,就像小时候,我经常质疑自己为什么没有出生在好人家。
  “我不否认我的家庭带给我的荣光,但我也是通过奋斗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小时候,你还在玩泥巴时,我就被父母逼着参加各种兴趣班。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最多时,我参加了10个兴趣班,珠算、钢琴、书法、游泳、绘画、奥数,大概那时父母准备把我培养成为全能的天才。结果,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一个不算废才的废才……”说着话,车子即将从县道拐进乡间小道,陆以墨把车子停靠在路边去小超市买水。
  青川很平,在开门见山的云贵高原,自有一种江南水乡的灵秀。雨过后的蓝天,阳光有些腼腆,青山欲翠,修竹成荫,尽把农舍掩映。入目可见红瓦灰墙的民舍散布在青山绿水间,挑着担子的老农,赶着牛羊的牧童,绿雾蒙蒙的柳行间,燕子剪刀似的身影,河流玉带般缠绕在村庄,金黄色的花朵点缀其中,呈现出一幅生动的乡村风景图。清澈见底的小溪跃入眼帘,溪边静卧着几块石头,大部分浸在溪水中,只有一小部分露出水面,形成一块块天然的洗衣石。溪边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树干斜倚在石头上方,就像是一顶绿色的帐篷。几位洗衣村姑赤脚踩在水里,一边翻动衣服,一边挥舞棒槌,“梆、梆、梆”的杵声,夹着溅起的水珠,在溪边散开,传得很远很远。
  以前曾经和陆以墨来过青川县的瓮溪镇。正是春天,到处莺歌燕舞,姹紫嫣红。田野里,一片金色的海洋,油菜花儿开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味道,引来蜜蜂为它辛苦为它忙。辛勤的农人挑担荷锄,开始了一年的辛劳。赶着老黄牛的牧童哼唱着山歌从田埂上走过。路旁的池塘里,早已是“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那次,我们去了镇子旁边的卧龙寺。卧龙寺在一座小山堡上,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四周都是千年以上的古柏树,这和我以前就读的镇龙小学特别相似,都是小山堡上的寺庙,不同的是,镇龙寺后来改建成了学校。古树掩映中的卧龙寺,显得庄严、肃穆。陆以墨说带我来听卧龙寺的晨钟暮鼓,我虽不是虔诚的佛教徒,却喜欢“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意芬芳。我们沿着石梯走到寺庙正殿听主持禅师布经讲道,然后漫步在苍松翠柏间,正午的阳光渗过细密的树叶,斑斑驳驳细碎的影子投射到地上,仿佛淘气孩童光着的脚丫。几年后,我路过瓮溪镇时,专门拐到卧龙寺,却发现寺院香火凋零,游人廖廖,到处杂草丛生,忍不住感叹此去经年,物是人非。
  正处出神,陈洛尘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见到小满?这回的情报是否准确,会不会再一次失望而归?我望着柳林间燕子穿行的身影,笃定地说:“虽然还在路上,但我能肯定这次一定能见到小满,我有预感陆以墨的信息不会出错。”
  “那真是太好了,七年了,我们都希望小满能够平安归来。小年,我虽然没能跟你一起来接小满,但我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甚至,我比你更焦急。等待本身就是让人忍受煎熬的过程,我的心跟着你去接小满了。”陈洛尘虽是淡淡的口气,却难掩语气中的焦虑。
  “见到小满,我给你视频,让你共同见证幸福时刻。”我笑着挂断电话。
  陆以墨回到车上递给我一瓶鲜橙多,“这饮料口感不错,喝一口提神醒脑,喝两口神魂颠倒,喝三口起死回生。”
  “搞得你像卖狗皮膏药的,满口江湖黑话。”我白了陆以墨一眼,接过他手里的饲料。
  刚和陆以墨认识时,他邀请我去公寓做客。我到时,看到他穿着家居服蹲着在地上擦地板,这与平时光鲜亮丽的形象对比,好比天上的月亮,平日只看到它的高冷,却一下跌落凡尘隐去光芒,沾染了人间烟火,有了几分地气。事后,我问他为什么不请钟点工?他反问:能自己动手做的事情,为什么要劳烦别人?我们盘膝坐在地板上,他喝啤酒,我喝饮料。那是我第一次喝这种酸酸甜甜的饮料,却一下子记住了它的味道。以至于多年后,我跟陆以墨一样,只要喝饮料必喝鲜橙多。
  车子拐进乡间道路,与之前看到的平坦不同,峰峦叠嶂,触目可见连绵起伏的群山。越往山里走道路越崎岖,山区道路像蚯蚓在山间弯曲着绕来绕去,沿着山脚穿行到山顶,又从山顶盘旋至山腰,白色的道路如玉带缠绕在山间,看不到尽头,山间飘渺着茫茫白雾,犹如蓬莱仙境,偶有几声鸟叫,打破了林间的寂静。道路很狭窄,两旁伸出来的树枝杂草等延伸到了路边,车子经过时几乎贴着树枝而过,反弹到车窗内,差点刮擦到眼睛。陆以墨赶紧提醒我关闭好车窗。两车相遇时,绕是陆以墨这样有着丰富驾驶经验的老司机,也得小心翼翼擦着路肩而过。公路边没有护栏,狭窄的地方,车轮几乎悬空到峭壁上,我伸出头望着下面的万丈深渊,腿肚子都在哆嗦,“陆以墨,你注意力集中一点。”
  “怎么,不放心我这个老司机?我的驾龄都快赶上你的年龄了。”绕是这样说,他须庾不敢大意,两只手紧握着方向盘,提防着突然从拐弯处橫冲出来的摩托车,持续摁响的喇叭声将林间的飞鸟惊醒,扑楞着翅膀飞向远处,抖落的羽毛撒落在山间,纷纷扬扬如飘䋈如飞雪。
  “不是说青川以平坦为美吗?这里的山比南溪的山还要多还要高?”我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由远而近拖沓而来,如一匹匹黑色的猛兽,奔腾着,跳跃着,全都聚到跟前来。车子在山峰间穿行,山路越崎岖,人烟越稀少,只听得见汽车的轰鸣声以及被惊起的飞鸟。南溪,顾名思义肯定与溪流相关,只是南溪只有一条河流穿镇而过,出了镇却是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入目可见除了山还是山。那时,我和小满经常爬到最高的卧龙山上,看着层层叠叠的山峦突发奇想:长大后一定要走出去,看一看山的那边是不是还是山?
  “我们去的地方是山区,自然比其他地方偏僻。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通信基本靠吼。”陆以墨惊觉失言,赶紧纠正,“小满住的地方应该会比较好一点。”
  “没事,我有心理准备。我现在已经不奢求小满过得多好,她只要健康平安地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安慰。”我看着前面的道路,弯弯曲曲延伸至远处。
  “没有希望就是最大的希望,来之前我做过无数种假设,不论是哪一种,只要小满好好地活着,就是最好的结果。年儿,你要相信,人的生命其实很顽强,越是困难的环境越是会生长得很好。你看,石头缝里的那棵树,”陆以墨的视线触到旁边石壁上,“看似全是乱石,一点泥土都没有,它却生存下来,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们是杂草,掉进石头缝隙里都能爆发出蓬勃的生命力。我相信小满也是,她只是暂时迷了路,但是线头还在我手里。所以,她一定会活得好好的。”路边的小草,野火都烧不尽,来年春天风吹过,仍会蓬勃生长着。
  车子进入一片树林,林子里湿气很重,缭绕着白茫茫的雾,静谧得没有一点声音,连鸟鸣声都听不到。我的心越揪越紧,脑海里浮现出深山老林发生的各种各样或奇异或惊悚的事件,想着会不会突然从白雾中走出穿着红色衣服的长发女人,或是突然从树林中窜出一伙青面獠牙的白衣匪徒。电影里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当车子行至某处深山老林里,突然飞来不明液体撒在汽车挡风玻璃上,遮挡住驾驶员的视线,然后一伙人跑出来拦住车子趁火打劫。
  “恐怖电影看多了,自己吓自己。”陆以墨感受到我紧张到哆嗦的身体,复握住我的手,“虽是深山老林,但不至于遇到打劫的。如果在北方,倒有可能遇到狼群。”
  “我们都开了好几公里了,你确定导航没有错?”我还是不放心,某次和林美去郊区游玩,就被导航带到断头路,路面狭窄无法掉头,只得硬着头发往回倒,回到原路上时,紧张得脚趾头把袜子都抓破了。
  “年儿,难道我还不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听听音乐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他将音乐音量调高了一些,突然响起的音乐声打破了林间的寂静,躲在树后的松鼠探出脑袋,好奇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嗞地窜入了密林,瞬间不见踪影。
  我将身子紧紧贴在陆以墨身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耳朵却听着四周的动静。鸟鸣山更幽,山林间真的只能听见鸟的鸣叫声,我们像是突然非法入侵者,瞬间将山林间的宁静打破,如在平静的湖面剪出一片涟漪。往走行驶了几公里,没有遇到过往车辆,更没有见到行人,整个山间小道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像一个小黑点行驶在莽莽原野里。陆以墨为缓解我的紧张情绪,编造一些轻松的话题。只是,他一说话,感觉林间更静,他的声音飘荡着,又被树枝反弹回来,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我直接让他别出声音,还把车控音响的声音一并关了。整个林子都静默着,我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我们在这种奇异的静默里又往前行驶了几公里。
  终于看到了人家,云雾深处隐约看见几栋木质楼房,鸡犬之声相闻。陆以墨看了看导航,“终于要到了,我们先去石羊村委会,田蛙乡派出所的同志给村委会打了招呼。我们需要瘦高个带路,才能见到小满。”
  “你确定要到了吗?”因紧张带来的压抑感一扫而光,我立即将身子坐正,拿起瓶子猛灌了几口鲜橙多,酸酸甜甜的液体流进身体里,刺激得全身的细胞都跟着醒过来。
  村庄静卧在山腰下,视野开阔了许多,道路也比之前宽敞,挑担荷锄的老农沿着道路弓着身子前行,看到车子主动停下来,将锄头从肩膀移到地上,双手支撑在锄把上,好奇地瞧着车内的人。三三两两的孩童从田野里跑过,活泼的笑声撒落在田野,和着布谷鸟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行至开阔处,一栋白墙灰瓦的楼房出现在眼前,门口广场的旗杆飘扬着红旗,应该就是陆以墨所说的石羊村委会。我和陆以墨到时,早有瘦高个等候在大门口,应该是提前得知我们要来的消息。
  “你们是沈小满的什么人?”戴着眼镜的瘦高个问道,胸前别着党员徽章。
  “我是她姐姐,这是我的身份证件。”我将居民身份证双手递过去。
  瘦高个递过去看了看,“沈小满应该是四年前流浪到这里的,在村子里游荡了几天,我们准备把她当成流浪乞讨人员送到县里的救助站。村子里有户人家没娶上媳妇,见她可怜便收留了下来,民政局的同志也来看过她,觉得有人家收留她比送到救助站好,索性就让她留下来了。”
  “你确定沈小满是四年前才到你们村的?”我惊问,“她不见了七年,还有三年的时间在哪里呢?”心里的疑惑更甚,我一个正常人没有人带路,定然走不出这座大山,沈小满一个智障人员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瘦高个接过陆以墨的香烟继续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村子里进行人口登记时,谁问她都不说话,大家也搞不清楚她的来历。前两年生了孩子,心性定下来才开口说话。这不,我们也是通过乡派出所才联系到你们。我这就带你们过去见她,看看她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瘦高个在前面带路,我们又往山里开了几公里路,才在一座低矮的砖瓦房前停下车子。车子还未完全停稳,我拉开车门急急跳下来,看见房屋前面有一块泥巴坝子,一半堆放着柴草、农物等杂物,一半晾晒着黄豆、玉米等农物,一个两三岁大小的男孩坐在地上玩泥巴,小脸蛋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来人一点都不怕生,大大的眼睛忽闪着,好奇地打量着大家,口水流到了下巴。
  “你妈妈呢?快去叫她出来,家里有客人来了。”瘦高个摸摸小男孩的脑袋。
  他似是听懂了大人的话,爬起来就往屋子里跑去。隔一会,牵着一个女人走出来。只一眼,我似被闪电击中,一道电流自上而下划过,我的身体像筛糠一样颤抖个不停,我使劲咬了咬嘴唇,努力稳住身形。我看着走出来的那个女人,她比以前更黑更瘦,脸上沟壑丛生,细细密密刻上了岁月的纹路,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似一截枯瘦的竹杆。她看向我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雾,隔着七年的岁月长河,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我们了。我们久久地凝视着对方,都想拔开眼前的迷雾去找寻记忆深处的那个人。终于,记忆里的人与眼前的人重合,她木讷的脸上慢慢有了光泽,看向我的目光柔和下来,缓缓地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
  我的脚步变得迟缓起来,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却似跨越万水千山,那些久远的记忆全都聚到眼前来。记忆里的影子与眼前的人重合,我一步一步向着她走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记忆里,她是那个喜欢跟在我身后的小姑娘。我割猪草时,她光着脚跟在后面,不小心被镰刀划伤脚板,我用苦蒿和着唾沫敷在她的伤口上,血止住了,她却走不了路,我只得把背兜背到前方,再返回去背她;我去看电影时,她偷偷跟在后面,却因夜晚漆黑,她看不见路面,掉到冬天的水田里,我听见扑咚的声音,回头看见她像一只鸭子在水田里左右扑腾。我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无数次午夜梦回睁开眼睛时,我都希望小满能够出现在眼前。而这一次,我的怀抱终于不再是空落落的。
  我的眼泪与小满的眼泪混和在一起,融合在一起,划落到嘴边,苦涩中透着一丝甜蜜。身边的小男孩像袋鼠一样吊在小满身上,茫然无措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见到这个陌生的阿姨会哭得肝肠寸断,他抬起手擦拭掉小满脸上的泪水,脏脏的小手将小满的脸划出一道道沟壑。我也好不到那里去,奔波劳累了一天,尘满面鬓发乱,陆以墨将纸巾递给我,“别哭了,高兴的事,咱们先冷静下来,旁边还有人看着呢?”
  我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把脸,依偎着小满坐下来,小男孩好奇地看着我,“阿姨,你和我妈妈长得好像,你是另一个妈妈吗?”
  “嗯,我是姨妈,你叫什么名字?”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
  “我叫阳阳,太阳的阳,我最喜欢奥特曼。”他仰着小脑袋,“阿姨,你知道奥特曼吗?”
  “如果你听话,叔叔给你买很多很多的奥特曼。”陆以墨成功将小男孩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两人走到院子前边,陆以墨将车里的饮料拿给小孩。
  “你要跟我回去吗?妈妈一直在等着你,这么多年了,你没想过我们吗?”我没有告诉小满母亲去世的消息,刚刚见面,有些事情得一个一个的消化。
  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要怎样才能带她走?”我问随行的瘦高个。
  “必须要他的家人同意。”对方回答。
  “我就是他的家人啊。”我说,“难道他们不同意,我还带不走她吗?”
  “她智力不正常,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她是被拐卖到咱们村的。现在这里就是她的家,她要离开,必须要她的家人同意才行。”瘦高个又补充道。
  “这……”我望向陆以墨,他一向比我有主意。
  他将瘦高个拉到一边。正说着话,一个50岁上下年纪、黑瘦干邉的男人扛着农具回来,他的脚有点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鸭子在跳舞。看到我们似是明白了什么,放下农具去屋子里倒了几杯水出来,递给我和陆以墨。
  “这就是她的男人。”瘦高个说道,“年纪虽然比你妹妹大了很多,他非常勤快,别看他脚上有残疾,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他在做。你妹妹这几年在他家并没有受罪,只负责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这在农村是非常少见的,哪有妇女不干农活的。”
  “她可以回去看望一下家人,但你们必须保证将她送回来,孩子还小,离不开人。”男人瓮气瓮声地开了口,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干枯的脸上满是谦卑的笑容。
  “你们能做到吗?”瘦高个问我和陆以墨,“至少目前,你们还不能够直接带走她。我的意思,先带她回去看看家人,后续的事情从长计议。毕竟,她在这里已经有了孩子,不是无牵无挂的人。”
  “其实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但还得要回去看一下。”不然我如何向母亲交待,她临死前一直挂念着小满。
  几经交涉,瘦高个作为中间人和担保人让小满的男人放下戒备,松口同意我们将小满带走。临走时,阳阳紧紧拽住小满的衣服不撒手,似是看出母亲要撇下他单独离开,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小满终是不忍心,征得男人同意后,她将孩子一起带上了车子。
  回去的路上,陆以墨对道路熟悉很多,虽然是夜晚,车速较之前也快了很多。小满似是很久不曾坐车,没一会就开始晕车。先是头晕,坐在位置上脸色很难看,我将鲜橙多递给她喝了几口,仍是没有丝毫缓解。然后开始呕吐,陆以墨刚把车子停下,她打开车门蹲在地上大吐特吐,只差没把胃呕吐出来。等到恢复正常,脸色稍微正常了一些,复坐回车上。我让她闭着眼睛不要看窗外会好受点,她紧紧抱着孩子靠在后座上,脸色仍如白纸一样,陆以墨只得将车速放缓,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足足开了三个多小时。
  回到南溪的家中,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阳阳睡着了,陆以墨将孩子轻轻抱回房间。我将小满带到堂屋里,打开电源开关,满室明亮的光影里,母亲孤零零地挂在墙壁上。她穿着白底翠花的衣服,两条辫子垂落至胸前,在灯光的映照下,眼睛里有了光泽,脸颊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看着我和小满,只微微笑着,却不说话。
  我拉着小满面朝着母亲跪下,望着墙上的母亲轻声说道,“妈,我将小满带回来了。”
  母亲仍是微笑着望着我们俩,嘴唇微微翘起,似是说道:“满儿,你终于回来了。妈妈等了你七年,回来了就好,我的孩子。”
  小满怔怔地望着墙上的母亲,满脸都是泪水,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嘤嘤地哭着。夜晚的风从门缝中灌进来,低低地,沙沙地,回应着小满的呜咽声。乌乌听到动静,从角落里缓缓走出来,看到我和小满,圆睁着混浊的双眼,细细地反复地打量着我们,再三确认这不是梦境。隔了好一会,它踱到我和小满身边,用脑袋蹭着我和小满的身子,嘴里呜呜地嚎叫着。
  我望着墙上的母亲,“您老为什么就等不及呢?早早离开我们,是不是特别后悔?现在,我们只能当周围的风是你。你看,你还不是把我们围绕到了你的怀里。”
  风呼呼地吹着,不断从门缝里涌进来,紧紧地将我和小满拥抱进了怀里,而墙壁上的母亲,一直微笑着,似是回应着我们。咫尺天涯,天上人间,我们彼此爱护,彼此牵挂。世间,惟有爱能让人接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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