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四十三）

　　“从清晨起床看到玉兰被露水打湿的裤角和凉鞋，红肿的眼睛，到吃过午饭回张家河，我一直都在生自己的气，夜里只顾和杨强玉强说话聊天，忘记陪伴她在奶奶身边坐。无心再和杨强玉强说话聊天，不顾岳母的反对，去看奶奶和张爷爷。岳母一直都不喜欢我们提到张爷爷，更别说是去看望。但她又碍于父亲的情面不好拦阻，只能在说老瞎子有啥看望的，还不是那个样子后看着我走出青石板坝子，去斜对面的小屋。玉强和杨强没跟我一起去斜对面的小院子，在堂屋等钟蔡两族的兄弟姐妹到后作陪，因为岳母昨天上午就请他们中午到家吃饭。玉兰要准备三桌人的午饭，吃过早饭便又开始忙了。岳母要求做九道菜一个汤，且不要剩的。岳母喜欢摆阔，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让亲戚知道自己的家境好。
　　“我不帮玉兰而是去看张爷爷，是因为想去陪陪孤独的老人，看看有什么事需要我干，比如劈柴洗衣服，给他修剪指甲等等该干的事情。另外，我也想在看了张爷爷后去奶奶的墓碑前站一会儿，弥补夜里没和玉兰一起陪伴她的错。但不论是张爷爷还是奶奶的墓地，我都没有呆太久，想回大屋进厨房帮玉兰，生火，刷碗碟，虽然她并不想要我帮忙。
　　“张爷爷见到我很开心，就像玉兰去看他一样。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放开，絮絮地问了我很多问题，多是关于他孙女兰兰的。兰兰每夜做衣服是不是到很晚，做衣服的人太多；兰兰饭是不是吃得少，都瘦了；我母亲有没有因为其它原因而为难兰兰（暗指父亲和岳母的关系）；兰兰有没有唱过歌跳舞，奶奶去世前可是很喜欢唱歌跳舞的（奶奶去世后不久就被逼辍学结婚嫁人，玉兰的心里太苦没有了欢乐又怎会唱歌跳舞）；兰兰经常笑吗，笑声很醉人，像美酒一样（婚后被我欺侮伤害，又哪里有笑声可响）；邻里乡亲是不是都喜欢尊重兰兰，（她那么好，没有理由不喜欢，就像钟家坪的邻里乡亲喜欢她一样）；兰兰是不是对我很冷淡，从不提我（这点张爷爷早就预料到了，因为她不是自愿嫁给我的，而是被她母亲逼的）。总之一句话，张爷爷关心着玉兰的一切，担心她在张家河受欺负，特别担心她受母亲的欺负。他见过太多婆婆受了丈夫的气，迁怒于儿媳，有事没事找茬打骂。而我的母亲更加有理由欺负玉兰，撇开父亲和岳母这层肮脏的关系，害得我读书就被父亲逼着结婚这点，就能想方设法地欺负玉兰。张爷爷所问的事我都一一回答了，他很高兴。知道心爱的兰兰没有受我母亲的欺负，相反被疼爱呵护，这于张爷爷可是最值得高兴开心的事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帮张爷爷把衣服换下洗了，虽然昨天我才帮着换上；把手、脚的指甲一一修剪好，虽然它并不长；把院子仔细认真地打扫了一遍，虽然它已很干净。我没有修剪打理菊花、竹子、葡萄架，柳亮前两天精心修剪整理过了。当我握着张爷爷的手告别，他轻声叮嘱我，回张家河不许玉兰夜里做衣服太久，要催促她早点休息，因为她很小，身体又不强壮，娇弱，太劳累容易积劳成疾。他也没有忘记要我别把玉兰的冷淡放在心上，因为她心里太苦。他暗指在襁褓中就被遗弃，被奶奶抱回家，因为与玉芳分食乳汁，岳母一直怨恨她，从小就对她不好。”
　　“小张，我们不是遗弃凤儿，”欧阳源老泪纵横地低喊道。“是迫不得已，万般无奈。但凡有一点儿办法，不会把凤儿送走，让她和我们在一起，直到云开雾散阳光照，回到这个我和妈妈时分想念的家。”他抽出被儿子握住的手，掩住了脸，眼泪狂流。“谁愿把亲生骨肉送走，不到万不得已，除非心如钢铁坚冰。”
　　“爸爸，别太激动。”欧阳龙吟见父亲如此样子担心病犯，“当年你决定把凤儿送走，是为了救她，母亲体弱没有乳汁难养活。”他深吸了口气，忍住泪不流出眼睛，“要是不送走，凤儿万难养活，这点你和妈妈都是知道的，因此才做了决定。”他把父亲拥在臂弯里，竭力不让自己因心疼而身体颤抖。
　　“爸爸，你别因玉龙的话难过心痛，他是无心的，因为讲述当年的事而说了遗弃一词。”江君如离开林娟，坐到公公身边，轻拍肩膀劝慰。“当年送走凤儿非你和妈妈所愿，而是条件和环境所逼，不到万不得已和无法可想，谁都不会舍得把亲生骨肉送走，除非铁石心肠，如同坚冰。”她的劝说和安慰起了一定作用，公公的肩膀不再剧烈地颤抖了，呜咽声也停止了。
　　张玉龙没有因为背对着的人们的情况而停止讲述，就像江君如所说的，他脱口而出的遗弃一词是无意而非有心，只是讲了当年张爷爷的话时他的真实想法而已。他一直都沉浸在往事中，对身边的事物有时根本就感知不到。
　　
　　“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玉兰的人除了奶奶，就是张爷爷，我对他也生出了孝顺和敬爱之意，不忍他为玉兰太担心，便说我不会在乎玉兰对我的态度（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的冷淡态度）我都会好好地待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会保护她。我的承诺让张爷爷很高兴，刀刻般的皱纹变成了柔和的线条，无神的眼睛含着快乐的泪。我的承诺也让张爷爷悬起的心放下了，代之以信任，相信我是真诚的而非虚假。
　　“失明人的心极敏感，能从对方的话语和举动中感受到些微的变化，所说的话和举动能透露出说话之人的心内活动。而张爷爷就是从他那灵敏的感知中知道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诚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这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不再担心他当亲孙女疼爱的玉兰会被我离弃。我会真心实意地待，关心体贴，她会是个被丈夫挚爱的妻子，而不是受冷落整日伤心掉泪的离婚女子。张爷爷相信我会好好地待玉兰，两个人幸福快乐地生活，但却不知道她会离开我。这是他没有想到过的，如果想到过就会劝玉兰，要她和我好好地生活，忘记婚后我对她的冷落和欺侮，原谅我，接受我，毕竟我当初并不了解她是个好女孩而说了一些蠢话干了一些蠢事。张爷爷喜欢我，就像喜欢照顾他的柳亮，只是多了一些期望和要求，即用一生好好地待玉兰，呵护她，不让任何伤害走近她。而我相信他也曾对柳亮有过期望，但命运弄人，玉兰被逼嫁入区长家。
　　“玉兰辍学前张爷爷不会有对柳亮的期望，因为玉兰承诺奶奶好好读书考大学，柳亮小学读完就因家庭贫困而辍学，两个人之间有了差距和鸿沟。玉兰被愚昧的岳母拉出心爱的教室辍学后，张爷爷见柳亮对玉兰很好，便对他有了期望。这是一个爷爷对孙女以后能生活得好的正确期望，只是没能如愿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当我成为玉兰的丈夫后，他便又对我生出期望，只因他爱玉兰如亲孙女。而他对玉兰的爱，比任何当爷爷的人都多。这点玉兰比我有更深的体会，所以在张爷爷去世后她是那么的悲伤，以致病倒。柳亮没能娶到玉兰，让张爷爷感到难过，因为他看着柳亮长大，人品好，性格好，对玉兰又是那么的关心，结婚后会一生好好地待她。我不相信奶奶对柳亮有期望，因为她想要玉兰考大学，端铁饭碗。柳亮辍学回家后成为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皆石匠，两个人的世界不同，环境条件改变了身份和地位。虽然奶奶从不在乎地位和身份，但也不会对辍学回家种地务农的柳亮怀有他守护珍爱玉兰一生的期望。
　　“离开因为我会对玉兰好的承诺而高兴得笑容满面的张爷爷，去与他的小屋相对的山坪，扶着墓碑，和奶奶说了一会儿话，便回她长眠前生活了四十八年的家。我对奶奶所说的话，都是和玉兰有关的。或是她做的衣服有多么的精细，她做的菜有多么的好吃，韭菜的绿，鸡蛋的黄，颜色漂亮；青椒腊肉是多么的好看，青椒的翠绿，腊肉的金黄，好看得都不忍吃；煮的葱花荷包蛋有多么的好看，葱花的绿，鸡蛋的黄和白相互映衬，好看极了；她做的腊肉臊子面不但味道好，颜色也漂亮，葱花的碧绿，腊肉的金黄，面条的洁白，相互映衬，如同艺术品；她做的韭菜腊肉包子有多么的好，皮薄馅儿多；蒸的馒头胜过年长婶子们好几倍，又大又白，无酸味不死沉，无牙的老人幼儿都能吃；种的菊花与她的人一样，高洁脱俗；种的桃树樱桃树杏树，四个月就长高了二十公分，种的韭菜长势很好；养的芦花母鸡大红公鸡与她生前养的一样肥硕；待所有的老人都像对她和张爷爷一样的尊尊敬爱，只是少了孝顺，毕竟他们只是邻里乡亲，但有尊重和敬爱也就够了，而很多人都不能做到这一点；对婆婆除了孝顺还有呵护，因为婆婆从小就失去父母，需要她的关爱和疼惜；心地善良，总是急人所急，为他人着想，因此才会劝说公公让有名无实的丈夫返回学校继续读书。
　　“我说完早就想对奶奶说的话后，仿佛听到从天堂传来骄傲自豪的笑声，让我的双手离开墓碑回到大屋，还在心里满意地笑。告诉奶奶她的兰兰的一切，为玉兰的宽容和包容，善良和勤劳，仁慈和友爱而高兴。甚至是回到大屋与客人打过招呼，不顾岳母的反对和要求陪客进厨房帮玉芳生火，拿碗碟都还在笑。
　　“虽然厨房里面很热，玉芳坚持要我赶快出去，客人不多两个人做饭不会太忙，但我还是在吃饭前没跨出那因经年累月踏踩而发亮的门槛。我帮忙玉兰并没有显得高兴或生气，只是做着切菜炒菜的事，把普通的蔬菜变成美味，让每个人既饱了眼福也饱了口福。
　　“亲戚走后不久，玉兰要回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岳母反对的最强烈，杨强次日午后才会带着玉芳回家，玉兰要做饭。理由和其它人不同，她和玉芳做的饭菜都不好。这倒是事实，一直以来都是奶奶和玉兰做饭，而奶奶去世，玉兰出嫁后，她因为玉芳玉强读书而才开始学着做，但却很难吃。不是把米饭煮糊了，就是稀饭的水加多了，不是菜太硬或太软，就是米饭煮夹生了，反正餐餐饭都不像好。玉兰一回到钟家坪，岳母即吩咐她做饭，虽然玉兰已因熬夜给人们赶做衣服累倦。
　　“以前玉兰不会违逆岳母的安排和吩咐，会尽心尽力地为一家人做好每一餐饭，但这一次玉兰没有听从岳母的命令，坚持要回家。岳母对玉兰说话总是命令式的，即使她已出嫁成为了别人的儿媳和妻子。从这点可知玉兰在她的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不难想象她给了玉兰多少伤痛和酸楚。但在张爷爷去世前，我从没因她对玉兰不好而怨怪恨岳母，不少父母都偏心，而她亦是。我们不能要求一个没进过学堂，在没有文化环境长大的农村妇女对子女一碗水端平，没有厚薄之分，那么就理所当然地凉解她了。所以，我和杨强一样的态度对她，并不像其人对不喜欢的岳母总是沉脸皱眉，不叫，而是同样叫妈。
　　“岳母的命令在那天没起作用，玉兰态度坚决地说布料又堆成了山，眼看着暑假没剩几天了，孩子们都盼着开学那天能穿上新衣服去见老师。不论是已读书几年的学生，还是第一年上学的孩子，都想穿着新衣服去见老师。在孩子们的心目中老师的地位比任何人都重要，除了尊敬还有敬畏。爷爷奶奶父母兄长说的话未必会听，老师的话却字字在心。即使是六年后的今天，老师在孩子的心目中也是无比重要的。
　　“玉兰的话很有道理，我还不想回家，次日午后在杨强和玉芳回他的家后再走，和杨强玉强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畅谈人生，抱负，理想，社会，科学，地理，历史，文学，艺术。但却不想惹玉兰不高兴，与和杨强玉强畅谈比，玉兰高兴与否更重要。我随声附和玉兰，对岳母说确实家里的布料又堆成了山，需要抓紧时间做，要知道大半布料都是第一年上学孩子们的。我的随声附和起了作用，岳母不坚持命令玉兰再做三顿饭，允许她回夫家。不过，即使我不随声附和，玉兰也会在半个小时后踏上回张家河的路，因为她的态度坚决，不会因为岳母的命令而留下。但至少我没有帮着岳母劝她再住一晚，次日午后和杨强同时告别父母回家，这样她就不会慢慢地冷冷地看我一眼。我宁愿得罪岳母，也不想被玉兰慢慢地冷冷地看一眼，会让我难受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