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京郊，一个清静的小院之内，一株红枫静静地立于小屋的窗前，地上铺满了红叶。小屋里，一个丽人正站在窗前的书桌后，很认真地描画着那株红枫。
　　这个丽人正是失踪数月的赵灵儿，她转到这个小院里已过了大半年了。这个小屋既是她的起居室，也是她的书房和睡房。她只能呆在这个小屋里，不能出去，甚至不能走到窗外的小院里晒晒太阳。
　　他们说，她正月初五呈献给楚王的《策臣论》里夹藏了毒粉，致使楚王中了毒。她清晰地记得，那天，他的脸色突变，倒在御座之上。她是那么担心，抢上前去，想搀扶他，却被他无情地拒绝了。难道他也认为她要谋害他吗？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误会啊！她是那么倾心地爱慕他，她怎么可能会舍得伤害他？《策臣论》里怎么会藏有毒粉？她真的不知道啊！自从老师把书卷交给了她，她就珍藏在书斋中，从来没有动过，连外面的锦盒也没有打开过。难道是老师要利用她去伤害楚王？她根本不敢这样想。老师教养她多年，她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大人了，而他也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她不相信他会谋害楚王，更不相信他会伤害她！
　　他们居然没有为难她，甚至也没有把她扔进大牢之中，只是把她关在这个小屋里。毒害楚王之罪可是要杀身灭族的呀！那位凤大人说，王上开恩，认为她只是被人利用的，吩咐不要为难她。但是，在事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能放她回去。
　　她住在这里，饮食起居由一个和气的中年妇人照顾。他们还给了她笔墨纸砚，还有几卷诗书，以供她无聊时打发时日，因为不知道她要在这里关多久。但他们不肯给她一张琴，因为她关在这里是不能被人知道的，而她的琴声很有可能会泄露这件事。他们还说，如果她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求见凤大人。但是，她只想求见楚王，她想当面好好向他解释，她不能忍受被他误会。但是，他们拒绝了。是啊，她已“谋害”了他一次了，楚王怎么可能还会再见她呢？
　　她心灰意冷了一段时日后，便慢慢接受了这样的现状和生活。她想，只要她没有被处死，只要她有一天能自由，她一定要想办法见到他，她一定要当面告诉他。
　　于是，赵灵儿每日都在读书写字绘画中度过。窗外小院的景致被她画了一遍又一遍，甚至闭上眼睛，她也能准确地把那些花䓍树林、摆设一一画出来。
　　期间，赵灵儿想了很多很多，她甚至把每一位来过菽园的大人物都想了一遍，而那些常客，她更是反复推敲。平日老师教导她的，绝不仅仅是琴棋诗画。慢慢地，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她暗暗心惊，但她不能随便与其他人说，只能埋在心底。
　　院子里的枫树变红了，昨晚的一夜秋风，把红叶吹了一地。赵灵儿决定今日要把这一地的红叶画下来。
　　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赵灵儿没有在意，她只是专心在画纸上。反正，每日从门外走进来的，都只是那照顾她的妇人而已。妇人每次都是悄悄地进来，打扫完毕便又悄悄地离开，从来不会打扰她作画的。
　　“赵灵儿，有贵客来访。”那是把她送来此间的那位将官的声音。
　　赵灵儿吓了一跳，自她住下来之后，就没见过任何其他人了，即使这位将官大人也没有出现过了。她放下手中的画笔，慢慢回转身来，走了过去。
　　门前站着那位将官，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还戴着黑色风帽的、身材比那将官矮了一个头的人。那人包得如此严密，骤眼看根本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看到赵灵儿走了过来，那人对那将官点了点头，将官单膝跪下行了一礼，便轻轻退出去了。
　　赵灵儿又吃了一惊，那将官居然对那神秘人行跪拜之礼，可见那人的身份很尊贵。这位贵客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突然来见她这个小女子呢？
　　神秘人轻轻走了进来，房门在其身后轻轻掩上了。那人慢慢掀开头上的风帽，并把身上的披风也脱下了。赵灵儿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容，她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位容貌清丽的女子。她的脸上不施脂粉，却细腻光润，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顾盼生情。她的长发乌黑发亮，只是很简单地用金环束在脑后，黑色披风里是白色的衣裙，用料很考察，是嵌银丝的白色织锦，并没有过多的鲜丽装饰，只是在领口和裙裾处用绿色丝线绣了精致的牡丹纹样。
　　赵灵儿怔怔地看着这位光彩照人的丽人，她从来没有见过此人，却能感觉到此人绝不简单。
　　丽人温柔地看着赵灵儿，微笑道：“姑娘就是赵灵儿？果然如他们所说的，聪慧大方，美丽出群，见之难忘。”
　　赵灵儿轻轻屈了屈膝，说道：“尊驾过奖了。灵儿在尊驾之前黯然失色，状如草芥，哪敢当‘美丽’二字？”
　　丽人笑了，说道：“姑娘可是认得我？”
　　赵灵儿摇摇头，说道：“灵儿从未曾见过尊驾，但尊驾之容光、气度却是令灵儿见之折服的，敢问尊驾是何方贵人？”赵灵儿向来自认自己才貌过人，京中无人能及，但今日见了这位丽人，她也不禁自认逊色一两分。
　　丽人有点惊异地看了赵灵儿一会儿，说道：“我娘家姓阎，名素素。”
　　赵灵儿一愣，随即跪下，伏在地上，低声道：“原来王后娘娘驾临，民女不识尊颜，罪该万死。”
　　阎素素也愣了一下：赵灵儿居然知道王后的闺名，她果然不是普通的民间女子。对于汉人而言，女子的闺名通常只有至亲才能知晓，尤其在贵族人家，千金小姐的闺名是绝不外传的，更不要说王亲国戚了。而处于最高等级的王后娘娘的闺名，就算有人能知道，但也绝不敢随便议论的。赵灵儿只是一个普通民女，即使有机会与贵妇千金们相处，但是在阎素素正式册封为王后之前，彼时的贵妇千金根本不知道有“阎素素”此人的存在，也更不可能会在闲聊之中谈论她。那么，赵灵儿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阎素素不动声息，上前扶赵灵儿起来，说道：“本宫微服前来，姑娘不必多礼。”
　　赵灵儿低着头，不敢看她，心中惊疑不已。高高在上的王后娘娘怎么会忽然来看一个被监禁的小小民女？而王后娘娘居然能走出深宫，甚至是微服出行，可见楚王对她的宠幸和信任！赵灵儿又怎能想到王后娘娘这次微服出行根本没有得到楚王的同意，楚王甚至之前并不知道，而昨夜也因此而在内廷司大发雷霆，几乎把内廷司的人都砍了。
　　阎素素说道：“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再慢慢说话吧。”
　　赵灵儿忙说道：“请娘娘恕罪！民女寄寓于此，房舍简陋，有屈凤驾了。”一面说，她一面请阎素素到小榻上坐下，她自己却站在下首。当然了，她一个小小民女，怎么敢在王后娘娘面前坐下？若严格按礼法与国规，赵灵儿只能跪在地上回话，除非王后娘娘施恩，让她站着回话。
　　阎素素示意赵灵儿也坐下，赵灵儿忙道：“回王后娘娘，民女不敢。”
　　阎素素笑道：“本宫此次来访，不过是想与姑娘闲聊几句，可不是来让姑娘在面前立规矩的。再说，这里也没其他人了，请姑娘坐下吧。否则，本宫会认为姑娘是厌弃本宫的来访，这是在逐客了。”
　　赵灵儿不敢再坚持，便另外搬了一把小椅，低着头，侧身坐在王后娘娘下首。
　　阎素素打量了小屋片刻，说道：“此处虽简，却也清静宜人，远离烦囂俗事，适合读书作画。”
　　赵灵儿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神清澈，神色悠然，显然是随心之言，并非应酬的虚话，心中不禁暗暗惊讶。若是赵灵儿过往所认得的贵夫人，大概会很夸张地惊呼：“哎呀，这里如此简陋，怎么能住人？真真委屈了姑娘了！”云云。这位王后娘娘竟然似乎对这小屋很有好感呢，甚至还欣然说“适合读书作画”，也正是赵灵儿一直在做的事情呀！赵灵儿又不禁对那个尊贵的男人生出一重更深的仰慕之情，原来他所宠爱的女子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阎素素见赵灵儿抬起了头，便迎着她的眼神，说道：“姑娘一定在疑惑，本宫为何会来此处吧？”
　　赵灵儿没想到王后娘娘竟会如此直接，便点了点头：“请娘娘吩咐。”
　　阎素素说道：“本宫第一次听到姑娘的芳名，是礼部尚书的夫人与本宫提起的。林夫人对姑娘甚是赞赏。”
　　赵灵儿忍不住说道：“林夫人为何会在娘娘面前提起民女？”她忽然察觉自己居然抢了王后娘娘的话，实在太没规矩了，心中不禁有点忐忑，不知道会不会令王后娘娘不快。但她又有些诧异，为何在这位尊贵的王后娘娘面前，自己居然并没有任何压迫感和疏离感？
　　阎素素并没有觉得赵灵儿的抢话有什么不舒服，她微笑道：“林夫人在今年的春祭赏花盛会中，没有见到赵姑娘赴会，觉得很遗憾，后又听闻，赵姑娘是被本宫留在身边了，因此才向本宫提起。”
　　赵灵儿低声说道：“难得林夫人还记得灵儿。”
　　阎素素说道：“赵姑娘如此出众，自然是记得的。”
　　“娘娘过奖了，民女受之有愧。只是，因林夫人之故，王后娘娘竟屈尊降贵来此，实在让民女心中不安。”赵灵儿低声说。
　　阎素素微微一笑，说道：“本宫来访，自然并非林夫人之故。”
　　赵灵儿当然也是不相信的。
　　阎素素接着说道：“本宫因林夫人之言，回宫与王上提及，王上方把赵姑娘献书之事告知本宫。”
　　赵灵儿脸色顿时苍白。当然，她既然被禁于此处数月之久，自然是因为她犯了错。但是，那个男人居然还记得此事，还记得她此人，于她是既喜又悲之事。喜的是，他竟然还记得她，那总算不枉她多年来的痴心；然而可悲的是，他最后记得她的事情，却是因为她涉嫌谋害他，那却也是白费了她多年的痴心！
　　阎素素静静地看着她，赵灵儿不禁低下了头，心情复杂。
　　半晌，阎素素慢慢说道：“本宫从林夫人的口中得知，赵姑娘是一位聪敏灵秀的姑娘，深得夫人们的喜爱，应非粗俗之流，又怎会行那粗鄙之事？因此，对于王上所述之事，本宫深感疑惑。”
　　赵灵儿猛地抬起头，颤声说：“民女从没有想过要谋害王上！王上于民女有救命之恩，民女愿倾命相报，也绝不会谋害王上！”她的眼中含泪，却强忍着没有流下来。
　　阎素素深深地看着她，说道：“本宫今日亲见姑娘，更是笃定，姑娘不可能愿意用那般下作的手段来谋害王上。”
　　赵灵儿一怔，不禁冲动地说道：“娘娘不过初见民女，不过翏翏数语，又怎能相信民女？也许民女不过是为了减轻罪责而强辩罢了！”
　　阎素素严肃地说道：“姑娘是否知道那书卷之中所藏的是何种毒物？”
　　赵灵儿一愣，轻轻摇了摇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难道不是害人性命的毒物吗？
　　阎素素慢慢说道：“医官说，那是一种药性极强的春药。”
　　赵灵儿的粉脸瞬间雪白，又一下子涨得通红。天啊，那简直是对她最大的羞辱！虽然，她愿意随时献身于他，只要他喜欢，但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失身于他，因为，那不是因为他喜欢她！
　　她一下子明白了，那天他为何对她如此抗拒！怪不得他不肯再接见她！天啊，他会怎么想她？她还怎么有脸去见他？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阎素素静静地看着赵灵儿，看着她因羞愤而一阵红一阵白的已变形的脸，而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阎素素暗暗点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个赵灵儿是个骄傲且自尊的姑娘。
　　待赵灵儿的激动情绪有所缓和，阎素素说道：“那布下此局之人如此险恶用心，实在让人不齿！难为姑娘了！”
　　赵灵儿却冷笑道：“民女是如此不堪之辈，王后娘娘如此尊贵，竟亲临如此卑污之地，不怕被民女玷辱了么？”她已被突然打击得有点万念倶灰了，如今就算因冲撞王后而被处死，她也已觉得很好了。
　　阎素素温和地看着她，平静地说道：“若姑娘真有心，本宫以为，姑娘凭才貌便足以。”
　　赵灵儿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一下子便已泪雨滂沱了。一方面是因为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各种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而另一方面，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与眼前丽人之间的差距，她多年来的痴心梦想尽成空！
　　阎素素静静地看着赵灵儿，她想：这个可怜的姑娘，在这大半年来，定是一直都在担心、恐惧和委屈之中度过的，如今，她终于可以放心了！就让她好好地哭一场吧！如果能有人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就更好了。但是，素素敏感地意识到，她不适合去拥抱安慰这个骄傲的姑娘。她的直觉告诉她自己，这个姑娘此刻并不想得到她的怜悯，否则，这个姑娘会觉得自己被看轻的。她只需静静地陪在身边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