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三十九）

　　“玉兰洗完澡，我帮她倒完水就又坐在后面摇扇，这是我每晚必干的事情。而每晚为玉兰准备洗澡水，也是我必干的事。用大铁锅烧好，用木桶提到屋子里，玉兰洗完澡擦头发的时候，我把洗澡水提去倒入茅坑。她会拒绝，不用语言，用神情，但我一直都假装没看见。放暑假前在学校的愿望就是为玉兰准备洗澡水、倒洗澡水、洗衣服、做饭、摇扇，驱蚊，即使她更冷淡更不愿与我说话。
　　“那天晚上，我坐在后面边看着玉兰的背和辫子，边用扇子驱赶拍打趁我开门进入屋里的蚊子，又问她项链是谁送的。她仍然回答是奶奶送的，之后开始裁剪布料。我不相信地说：奶奶有三个孙儿女，为什么给你不给玉芳或玉强？我为自己能这么问而得意，因此笑了。再说，玉强是两代单传，且又是那么的惹人爱，为什么不送给他，要知道自古以来家里的独子都是最被疼爱的。换句话说，玉强最应该得到项链而不是你。玉兰听了我似乎不无道理的话，默然不答，继续裁剪我的本家叔叔张庭居次子玉群的卡其布上衣。他以最好的成绩考上了区上的初中，吝啬的父亲才为他做了一件新衣服，考上初中前，一直都是穿父亲和哥哥的旧衣服或旧衣服改成的衣服。
　　“见玉兰不答，我便以为她理屈词穷，怀疑项链来历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话就说得很没分寸。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项链是奶奶送给你的，而是其他人。玉兰默然裁剪布料，大剪刀裁布时的嚓嚓声，让我有些生气，差点要她停下。我想是谁送给你的吧？我的话连笨蛋都能听出来有酸溜溜的意味，但玉兰却像没听见，继续她的裁剪工作。不过。我竭力压下心里的不高兴（嫉妒），尽量让声音不提高。是谁送的现在已不重要，因为你结婚嫁人了。我的话让我自己都感到害臊，何况玉兰。但奇怪的是，玉兰并没有为此生气，仍然头也不抬，熟练而又仔细地裁剪浅灰色卡其布。
　　“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实在是难过（是真的难过而不是嫉妒），便坐到小圆桌边看玉兰裁剪。
　　“刚洗过澡，及臀长发虽然用毛巾擦过，但还是湿的，看上去更加黑，像漆一样，又像无星无月的夜空。没有穿我买的裙子，穿着未出嫁前奶奶做的旧衣服，淡蓝色起小白花，长袖；浅蓝色裤子，与衣服一样都洗得发白了；浅蓝色的凉鞋，同样旧了，多处用铁丝烧红溶化被过，黑色的地方像人身上留下的疤痕，显眼。与我在县城买的凉鞋，除了回娘家，其它时间都是穿旧凉鞋。我和母亲以为是节省，寒假才知道因为旧凉鞋是奶奶买的。除了彩礼的衣服外，所有的穿都是奶奶和张爷爷买布做的，因此她才在洗得发白后不舍得扔掉。这件事是玉强告诉我的，因为他也心疼生病的大姐，便讲了她的一些事情，其中就包括奶奶每年都给他和大姐二姐买凉鞋。
　　“衣服鞋子的蓝，衬得玉兰更加的白皙，只是被蚊子叮咬后长的疙瘩，使人感到不快。回娘家后玉兰又不去床上睡，而是坐在装布料头的口袋上，连续三晚不是靠着大衣橱就是爬在缝纫机上睡，门外的青蒿燃烧完后，蚊子便从门缝进入叮咬，她的脸、手、脚留下了伤口，没过多久便成了栗子大的疙瘩。第四天晚上我又威胁，成功让她睡到了床上。当然，我也睡在了床上，紧挨着床边躺着，不敢翻身，怕惊吓了玉兰。她总是很警醒，我一翻身或动胳膊腿，都会惊醒翻身坐起来，手里的大剪刀紧紧地护在胸前。天真的玉兰以为那么做就能防范我，殊不知我劈手就能夺过大剪刀扔掉，之后想做什么都能。但我不会那么做，我要她从心底接受我而不是强行拥有她，虽然我知道会时间相当久。
　　“看着玉兰，我为结婚后对她的种种而自责和后悔，直到睡意袭来。我没等玉兰睡，而是在睡意的驱使下上床和衣躺下，随后便进入后悔自责的梦。不用说，玉兰又爬在缝纫机上睡，因为没有我的威胁她是不会去床上睡的，何况我又因为项链说了傻瓜也听得出其含义的话。但那晚没有蚊子叮咬玉兰，倒不是在她入睡前天下起了雨（夏天的夜晚经常下雨），也不是母亲一点后添了青蒿或艾草，而是玉兰自己添了足够能燃烧到六点的艾草，让那有着清香的烟雾一直都恪尽职责地工作着——驱蚊。为了怕引起母亲的怀疑，也为了不再受蚊子叮咬过多而发炎，玉兰在那天晚上开始总是在睡前添上足够燃烧到天明的青蒿或艾草。当然，是我又发神经或胡思乱想，自寻烦恼，没事找事，无中生有，惹得玉兰生气或愤怒而不去床上睡，爬在缝纫机或靠着大衣橱睡的时候。我没有因为不应有的嫉妒冲昏头脑，她就会在我的威胁下不情不愿地去床上睡，那么就不用怕有蚊子在青蒿或艾草燃煤完后进入屋内，有蚊帐做屏障。蚊帐在夏天是卫兵，守护玉人安然入睡，不会受到蚊虫的伤害。
　　“早晨，我在缝纫机的嗡嗡嗡声中醒来，大陶盆里还有青烟在冒。我回到房间，玉兰正把我的同族兄弟玉群的衣服往绳子上挂，圆领半袖衫没有遮住脖子，金项链被浅蓝色和白皙的肌肤衬得犹为耀眼夺目，让我又开始难过。这一次的难过与嫉妒是同体的，让我很是不好受，在心里想有一天我要把它扔进茅坑，让它不再挂在玉兰的脖子上，不再让我看到难受（嫉妒）。但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说了问了也不会有回应和答案，得到的只是沉默。
　　“当初要是我相信玉兰关于项链的来历，不但自己少了许多的烦恼（嫉妒仇恨柳亮）和痛苦（仍然因为柳亮而有），玉兰也会少难过伤心。送项链的奶奶去了天堂，不能看见听见拥抱和抚摸。但可悲可恨的是，我被嫉妒和愚蠢弄得失去了正确的判断，下了错误的结论，在一年零一个月时间里，因为嫉妒、后悔：结婚初的几个月的行为，神情和话语伤害了玉兰；自责：没有换位思考，只知道站在自己的位置看问题和处理事情，伤害玉兰的同时还失去了多看到在怀里香甜入睡和嗅闻亲吻发香轻拍背部的机会。而时间就在嫉妒、自责和后悔中过去了，到了玉芳订婚的前一天。
　　上午玉兰忙着缝纫熨烫衣服，之后是裁剪布料。李家沟李成武一家五口的蓝、灰卡其布衣服，裤子，三件蓝衣服，三条灰裤子，是李成武和两个已成年儿子的；三件灰衣服，三条蓝裤子，是母亲陈秀花和三个未成年女儿的。像所有没读过书，对美又不懂得的父母，一家人的衣服不是深蓝就是深灰，李成武和陈秀花终年让自己和儿女穿这两种颜色。读过几天书，或懂得美的父母，不但会让自己穿红着绿，还会让儿女穿花衣服白衬衫。但这样的父母很少，百分之九十的父母都像李成武和陈秀花一样，用蓝和灰两色打扮自己和儿女。因此大队乡上开社员大会，一眼望去大片的蓝和灰，一小点一小点儿的红、绿、花、白，让人感到沉闷压抑。但那是我结婚初，一年后，受了玉兰和我的影响，开始讲究穿红着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轻人尤其如此。玉兰喜欢穿蓝绿格子或浅蓝色，从衣服到鞋袜，后来给我做的衣服是赏心悦目的天蓝色衬衣，墨绿、铁灰色裤子。她不是主动给我做衣服，受命于母亲。
　　“因为玉兰和我，年轻人深蓝深灰不再穿，每个人都像变了样，显得精神而又漂亮不再是灰暗沉闷。不只是年轻人受了我和玉兰的影响，中年人也是，开始在父母的反对下穿红着绿，一改之前的穿着打扮，让自己显得更有活力，更加精神。
　　“我把同生产队河对岸陈梁栋和妻子李子玉老两口的衣服裤子送去，就回家帮母亲择菜做饭。午后，我没有休息，天气太热，先是陪母亲在葡萄架下乘凉，待母亲困倦休息便回房间，本想休息，见做衣服的玉兰汗珠满额，便拿了扇子坐在后面摇着。两个小时后，玉兰换上奶奶去世前给她做的蓝绿格子棉布衬衣，天蓝色棉布裤子，与我进城办事买的浅蓝色凉鞋，准备回钟家坪。
　　“玉兰回娘家每次都穿着奶奶买的衣服，或做的布鞋，从不穿我家作为聘礼的衣服。那天玉兰没穿奶奶做的布鞋，并非它没有凉鞋好看，而是夜里下过雨，泥路易脏。奶奶做的鞋只有两双，要尽量少穿，才能更久地陪伴玉兰。玉兰离开我远走他乡，不只是带走了奶奶生前给她做的所有衣服两双布鞋，我家作为聘礼的衣服也没有留下。她之所所以带走代表我的衣服，除了在乎我，还为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少花钱。要养活秀姑和小宝还有自己，没有钱买衣服，每一分钱都会很重要，因此她带走了所有的衣服鞋子。另外，我和玉芳玉强都相信她提前就为秀姑小宝做了不少衣服，保证以后不在穿上花钱。
　　“那天，我很想要玉兰穿我买的蓝底白花裙子，想到她不但不会答应，还可能又会说山野村姑怎配穿裙子的话让我羞愧悔恨，便没提出要求。我相信要求不会被答应，也相信玉兰会说那句话。我不想也不愿在回娘家前弄得自己悔恨羞愧而气怒恨自己，惹得玉兰生气难过。山野村姑四字不但会让玉兰想起我骂她时的样子和声音，也会让我自己感到羞愧和后悔，因此没求要她穿裙子，而是由她穿奶奶生前做的衣服裤子。当我在院中葡萄架下等玉兰换衣服时，相信有一天她会穿我买的那条裙子。
　　“但让我悔恨不已的是，玉兰没有机会穿我花不少钱买的裙子，不是因为她一年后离开了，而是在她离开前被我剪成了碎片。我总是在做以后会追悔莫及的事，像没有头脑，不会思考的人一样。暑假结束回到学校的次日，便又想给玉兰买，考虑到她在接受我之前，不管多好看的裙子都不会穿，便只能想象她穿上后比同学好看得多的样子。
　　“那时在我的村庄除了玉兰有过裙子，其他女孩只在梦里有过，现实生活中只能想象和赶集看着生长于集镇上的女孩穿，羡慕的同时在心里盼望自己有一天能穿着裙子赶集，让其他女孩羡慕。我当时买裙子可能也有让家乡女孩羡慕玉兰，让其他青年小伙子只有羡慕，没有不平和抱屈（我之前对玉兰冷漠无情）。可是，玉兰不穿，让我的小算盘空打。当时我并不知道有这点想法，买裙子只是因为玉兰穿上会比那个胖女孩好看，且会很凉爽。但六年前的我，的确有那么一点儿虚荣心，想让我的同龄人或小几岁的青年羡慕我，穿上裙子的玉兰像电影里的女孩一样的好看。
　　“回到钟家坪，玉兰问候过父母，便去看奶奶，而我则紧随其后。到了墓地，玉兰抚摸着枝叶摇曳的杏树，就开始拔坟墓上的草。经过前几次的教训，我不敢和岳父母弟弟妹妹多说话，避免又忘记陪玉兰，气恼恨自己。虽然前几天才把墓上连草连小芽儿都拔了，可是没过几天又长了不少。因为有我在旁，玉兰没有哭，她不会在我面前流泪，即使我之前骂得再狠，挖苦讥讽得再厉害，也只是双目圆睁冷冷地看我。两次在山巅下的山坪里，被蔡虎打得遍体鳞伤，一动就疼的秀姑都不能让玉兰眼里泪的流出。哪怕会因为愤怒、憎恨得身体发抖，她也不会在我面前流一滴泪，因为她不想也不愿让我看见。在睡着后，会在我的面前哭得很伤心很痛苦。在梦里，她不知道我能听见和看到她哭泣流泪，谁又能在梦里知道现实中的事呢？每次看见听到玉兰在梦里哭泣流泪，我都会难过自责和后悔，曾经狠狠地伤她的心，让她在梦里都在哭泣流泪。我在难过、后悔和自责的同时，发誓以后不再伤她的心，让她不再在梦里哭，而是在现实和梦里都开心快乐地笑。然而，誓言发起来容易，兑现却很难，我不但没能做到让玉兰在现实和梦里都欢笑和歌唱，还让她一次次地伤心难过。当然，我不是有意，而是无心——因为胡思乱想，凭空想象的一些人和一些事，说蠢话，干蠢事，不但自己痛苦伤心也让玉兰痛苦不已，悲伤万分。
　　张玉龙垂下头，看着自己滴落到红木地板上的泪，慢慢地洇开，像慢慢地绽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