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翻篇

　　城寨背山的位置，祠堂静静伫立在清晨的阳光下。
　　祠堂该是经过多次修缮的，足足两层楼高的大门泛起微光，青砖堆砌的墙面一尘不染，高耸过瓦面的墙顶相互对称，多子似月牙般高高翘起，单是看一眼，典雅的感觉便从心头而起。
　　三进的院落中，由红木构建的亭堂最为考究，门柱上隽刻的楹联庄严而神圣，金色的字体仿佛因后人的相思而发出微微的光芒。
　　亭堂正前方的香案上，三茶五酒讲究地摆在正中，升起阵阵青烟的香炉似乎从未熄灭过，也令整个亭堂的醇厚香气回味悠长。
　　阳炎雄身着长衫，点燃三柱香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呢喃着听不清的话语后，随即一躬到地，足足三秒，方才缓缓起身，恭敬地将香敬入香坛。
　　阳鼎兴在香案前站的笔直，严肃的神情与往日有些不同。他双手合掌，屈膝下跪后弯腰磕头，接着站起身后退半步，再次合掌向前半步，重新屈膝下跪磕头，如此反复了三次才毕恭毕敬地站起身。
　　阳炎雄站在香案前面对着神位，声音不大但底气十足：“老祖宗在上，今后人阳炎雄，携子阳鼎兴拜奉先祖，惟愿在新的行当中能带领族人更进一步，望老祖宗庇佑！”
　　说完阳炎雄屈膝下跪，郑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终于，阳炎雄站起身，面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神色冲一旁的余成文招招手：“老余，来！”
　　搂过余成文的肩膀，阳炎雄看着高高的柱头道：“中国人有慎终追远的传统，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都不会忘记祭拜先人。”
　　“我知道。国外每年都有华人自发的祭祖，形式有些不同，但意义是一样的。”余成文笑笑：“不过雄哥，今天不是节日，怎么想到会来祠堂呢？”
　　“寨子做这么大的决定，肯定得知会先祖！虽然今天并不是祭祖的日子。”阳炎雄转头看了眼神位，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寨子交到我手里多年没变，如今要敞开对外，抛弃过往，我这心里……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龙头哪有那么好当，应了这活，就要承其重啊！”余成文理解地拍拍阳炎雄肩膀：“放心吧！人啊，只要不贪心，不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去迫切地追求巨大成就，能理性的判断，冷静的分析，即使会跌倒，也不会掉进深坑！寨子上上下下都知道量力而行，雄哥你不用担心！”
　　“呵……是啊！”看着阳鼎兴自觉打扫亭堂的背影，阳炎雄欣慰地道：“跟阿兴平辈的孩子们，都知道做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做不到的不会轻易动身。虽是走的慢了些，但不至于到处跌跟头，想想看，也挺值的。”
　　“其实你刚才对老祖宗说，要带领族人更进一步，我觉得特别好！这说明寨子的日子很稳很踏实，如果还跟几十年前一样愁吃穿，是没有资本更进一步的！”余成文背着手，精气神完全不像年过半百的人：“我回来的时间不长，但我能看的出来，寨子对你是一百个放心，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做什么改动，他们都没有一句反对，还能自发的帮衬，这真的很难得。”
　　阳炎雄脸上挂着笑，嘴里发出一声轻叹：“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总怕会辜负了他们！说实在的，每到寨子决定变革的时候，我这心里比年轻那会儿还七上八下！”
　　“寨子里的人就像是一面镜子。镜子不会骗人，只会一丝不差的呈现出最真实的样子。这么多年，你从带头赶走匪患到带领大家谋生，这镜子，擦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亮！”余成文拍着阳炎雄的背：“不用想那么多。咱们兄弟齐心，完成些事情留给后人，他们过的顺当点，我们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阳炎雄感激地拍拍余成文肩膀：“望祥那边应该差不多了！咱们出去看看！”
　　
　　“往左一点！再往上一点！”孔望祥的大嗓门在空旷的沙地里传出老远。他的正前方，阿海搭在梯子上，伸直双手将一块木质的招牌高高举起。
　　“好！这下正了！”孔望祥招呼着另外两名后生：“快，下钉子！注意啊，别把招牌砸到了！”
　　锤头的声音“砰砰”想起，“城寨海味”四个大字在火红的阳光下逐渐清晰，也映照出了众人喜悦的脸庞。
　　春红被柯慧牵着走出来，奶声奶气地问：“阿慧婶婶，阿海叔叔站这么高是干什么呀？”
　　“他在干活呢！”柯慧蹲下身子，抓着春红的手道：“阿海叔叔要把这个安好，以后爷爷就在这里做饭了知道吗？”
　　“真的吗？”春红高兴地蹦了起来，指着透明的玻璃墙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也在这里面吃饭啊？”
　　“当然了！春红想坐哪里都可以！想吃什么都可以！”柯慧摸摸春红的头，满眼笑意地看向汗流浃背的大头。
　　“那，婶婶和大头叔叔的喜酒呢？是不是也在这里吃啊？”
　　“啊？”柯慧的脸刷的红了起来，轻轻地揪了把春红的脸：“小丫头，谁教你的？”
　　“嘿嘿嘿！”春红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傻笑起来。
　　“快！鞭炮炸起来！”孔望祥大声吆喝着，早已将饭馆围起来的挂鞭被点燃，噼里啪啦的声响霎时吸引了土公路上的人驻足观望。几个年纪稍大点的人拿手挡住刺眼的阳光,远眺着沙滩的方向，最终无奈地问起身边的年轻小伙：
　　“小伙子，你能看的清是啥不？跟我们说说！”
　　小伙眯起眼睛瞅了瞅：“是个饭馆，好像是新开的。叫……城寨海味！”
　　“啥？城寨？”一个老太太不可思议地朝反光的饭馆望去：“小伙子你确定看清了？真是城寨的买卖？”
　　“写的清清楚楚啊，可不就是个饭馆嘛！”小伙有些莫名其妙，跨上自行车走了。
　　“城寨都对外做买卖了？多少年都没出来过，这是哪一出啊？”老太太似乎没反应过来，嘴里呢喃着：“这是撞邪了……还是翻篇了？”
　　
　　逐渐舒缓的音乐预示着夜生活临近尾声，相比起强劲的节奏，此刻的迪厅在缓慢转动的球灯下显得有些宁静。
　　“兴哥！你终于来了！”阿力朝沙发一侧挪动着身子，手上已经起开了一瓶啤酒：“来一瓶！”
　　“最近养伤，暂时不能喝。谢谢！”阳鼎兴挡开递来的啤酒，一手搭着阿力的肩膀坐了下来：“怎么样？听说最近桃花不错！”
　　“哪有啊兴哥！都是迪厅里的姑娘，可能是怕我一个人坐这太孤单，又觉得我好打交道，只要我来，她们的姐妹们都会换着坐我旁边。”阿力自嘲地笑了笑：“总不就是蹭酒呗，反正我一个人也喝不完。”
　　“不管别人是什么目的，起码你的确不孤单了！”阳鼎兴淡淡一笑，按着阿力的肩膀站起身：“你先喝着，我去换兄弟们宵夜！”
　　“兴哥！”阿力叫住要离开的阳鼎兴，欲言又止。
　　“怎么？想找我谈个心？”阳鼎兴低头看着阿力：“还是那件事又在你心里翻起来了？”
　　阿力转着手里的酒杯，昏暗的灯光下，阳鼎兴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得见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其实说起来我挺瞧不起自己的。这一个多月来，我只要躺下，满脑子都是她。我试着每天都喝点酒麻醉自己，可是没过两天，她还是出现在我梦里。兴哥，我知道在你眼里会觉得我有些幼稚，但我还是想问。”
　　阿力抬起头，看着阳鼎兴的眼睛道：“究竟是世界变了，还是人心本就如此。是不是深情久伴，都抵不过一瞬间的火花？”
　　阳鼎兴沉默数秒，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道：“虽说人的本性大抵相同，但每个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在碰到不同的问题时，解决的方法也会不一样。可能在你看来是要命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却是不值一提。所以，这个问题，我想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阿力无声地笑笑，拉着阳鼎兴重新坐回沙发。可能是阳鼎兴的话语能令他感到踏实，在沉思了半晌后，阿力的眼神停留在面前的空酒瓶上，有些沮丧地道：“发生这件事后，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只为了能找到她。当然，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兴哥，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也一直在努力的让自己走出来，毕竟生活还得继续。但是……”阿力的双手穿过眼镜搓着自己的脸：“当我回到单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全静不下心来，以往对于我来说得心应手的事情，我都会忘了怎么做。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和一个废人没什么分别……”
　　阿力深吸了一口烟，捏着额头的左手挡住了双眼：“前几天，单位做了一轮人事变动，比我晚来很多的一个人得到了晋升，原本属于我的分配住房名额也被他给抢走了。呵……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好几年的勤勤恳恳，终究是百功难抵一过。什么公平，什么付出就会有回报，都只是骗人的鬼话罢了。”
　　阿力脸上挂着自嘲地苦笑，说出这些后似乎并没有使他轻松，相反却如同回忆痛苦般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若不是认真在听，阳鼎兴都听不见他后面的内容。
　　拍了拍阿力的背，阳鼎兴淡淡地道：“你说的这些，离我的生活有些距离，所以我是做不到感同身受的。但是从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件事，一件任何人去做都会非常亏的事情。”
　　看着阿力的眼睛，阳鼎兴严肃地道：“就是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的过错，而不断自责。更亏的，是你在自责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消沉。”
　　一句话仿佛击中了阿力的内心，夹着香烟的手悬在半空，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
　　“说实话，我接触外面的时间不比你长，但我觉得，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公平一说。”阳鼎兴的手搭在阿力的肩上，平静地道：“世界从来不是公平的，更不是公正的。你不能因为做了如何的努力，就理所当然的认为你一定会得到更好的结果，无论是工作还是感情，你只是无愧于这个过程罢了。”
　　“其实很多人都一样，相信自己一路艰辛，定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过上想要的生活。但事实呢？”阳鼎兴顿了顿，接着道：“在你还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时，又或是你还在操心饭辙的时候，转头一看，发现很多人从来没有努力过，却能达到和你一样，甚至超越你很多的成就。这个时候怎么办？死去吗？”
　　仿佛说到了心坎上，阿力转头看着面前这个有些凶神恶煞的男人，愣愣地听着。
　　“我没有正儿八经的在外工作过，只是偶然的机会下，看到过一些故事，而那些故事那些人，多多少少有些共同点。”阳鼎兴想起曾经在牌场出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可能是过于执着自己的付出，也可能是付出太多而无法接受亏损，人总会固执的认为付出和回报是对等的。这样想其实无可厚非，只是世界从来不会按照你预想的剧本演下去。当你拼尽全力最终却一无所获的时候，你会怀疑自己，会悔恨沉沦，而这些，只会带你走进更深的坑。”
　　听着阳鼎兴的话，阿力感觉仿佛说的就是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兴哥说的很委婉，但我知道，我就是那个带着自己跌进深坑的人。”
　　“可能是以前你的身上有着太多值得骄傲的闪光点，你也不负众望的达到了很多成就，导致你对自己一直都有很强的自信，也让你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人。”阳鼎兴说到“人”字时加重了语气，看着阿力的眼睛道：“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很多问题也会直接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人不是神，解决不了的就应该放下，放松一点，对你以后有好处！”
　　阿力看着阳鼎兴深邃的眼眸，挤出一个笑容道：“谢谢兴哥！我也的确应该调整心态，让这些事翻篇了！”
　　“翻篇，跟心态无关！”阳鼎兴用力地拍拍阿力的肩膀：“等你到达一定的高度，你就会发现，所谓的翻篇压根不是靠心态，而是靠实力。没有实力不叫翻篇，而是翻山。”
　　“早点回去吧！”阳鼎兴说完站起身朝外走去，留给阿力思考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