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宗族
作品名称:长风孤影 作者:欲语无言 发布时间:2023-05-09 20:58:11 字数:4873
初入城寨对于龙鼎兴来说是有些震撼的。他自己也没想到,如今的年头居然还有这样阵势的族群而居。心里大致盘算了一下,占地面积不大的城寨,按照一家一栋楼来计,怎么也有几百人。这么多人在一个屋檐下居住,居然还能这么的和睦,实属少见。
阳鼎兴带着龙鼎兴慢慢地走,身旁的阿海像是导游般地偶尔做一下讲解,还不忘指着堆满了建筑材料的门口道:“龙队,这个地方我们准备也开个歌舞厅,有空还是过来喝两杯啊!”
“这里也开一个?”龙鼎兴看着几个年轻人将半人高的音响往里搬:“你们去西郊做生意是取经去了吧?这刚出来的新鲜生意,都快被你们包圆了!”
“哪有!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做点买卖。你也看到了,寨子这么多人,指着打渔把人养活,还是挺难的!”阳鼎兴笑了笑,指着前面的路道:“走吧,再带你看看别处!”
往前走了两步,龙鼎兴的目光被侧面的二层小楼吸引,指着高出栏杆一大截的玻璃房子道:“那里是什么地方?装的挺别致啊,我都头回见!”
阳鼎兴不慌不忙地道:“那里是一个长辈的房子,以前很破旧,后来改成这样,准备做点按摩踩背的生意,跟歌舞厅配套的。但是最近出了事,阿慧被人给抓进来了嘛,就停了!”
“你跟大头就是在这儿被人暗算的吧?”
“对!”
眯起眼睛看向二楼,龙鼎兴沉思片刻,指着地下房屋道:“还是这个生意靠谱,按摩踩背啥的我了解不多,但感觉不好做!”
“看来老龙对生意还有点研究。”阳鼎兴笑了笑:“你都觉得歌舞厅生意靠谱了,那我们就更有信心了!”
“别!别!我对做生意可一窍不通。”龙鼎兴连忙摆手:“只是这种生意是个新东西,做的人少,先做的肯定有机会。另外啊,我虽然不懂经商,但有一点我还是比较认同的。当一件事情连外行人都知道能挣钱的时候,那就是该撤场的时候了,里面指不定有什么坑等着人跳呢,就像君子兰一样。”
“君子兰?”阳鼎兴提出了疑问。
“呵呵……”龙鼎兴笑着道:“是啊,君子兰!”
龙鼎兴所说的君子兰,并非只是单纯的花,而是它背后的一连串刚刚消停的闹剧。
君子兰原产地并不是在国内,但因其之前是被皇室专门养殖的花卉,民间非常少见,身价自然不同于路边的野花。加上其独有的淡香和独特的花朵形状,一直都广受倾慕。新时代悄然来临,大部分人日子开始过好了之后,很多人便开始有了养花的兴致,试想这样的花卉,一旦在市场中出现,定是有销量的。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以养君子兰为荣,不养个几盆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话。于是,君子兰呈现出供不应求的局面,价格开始一路走高,“人人养兰,人人说兰”一时之间成为了最流行的事情。
有人爱花,自然就会有人培育,毕竟培育的好,可是真能拿来卖钱的。一些民间的养殖高手看到了商机,潜心研究后对君子兰进行杂交选育,各种新品种君子兰随即问世,像佛光君子兰、大花君子兰等,由于造型更加独特,枝叶与花朵都更加具备观赏性,其价格犹如坐飞机般垂直上天,超越工人平均工资轻轻松松。
这突然而来的商机,自然会吸引投机客的光顾,而恰好投机客都懂得“舆论先行”。一夜之间,报纸、广播、电视台等不断描述君子兰的好处及价值,像什么大老板卖掉车房只为换一盆君子兰,老外追捧君子兰奋不顾身等都是常事。更有甚者,还有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专家”称养君子兰可以治癌症,说吹上天一点都不过分。
造了势,必定得找机会出货。那时候各种君子兰展会应接不暇,新奇的品种一个比一个漂亮,价格也是个顶个的高。本来只是刚刚超过月工资标准的君子兰这下彻底刹不住车,几万一株变成几十万一株,说它比黄金还贵都不带夸张的。
但说一千道一万,任谁都知道一盆花绝对不值如此天价。只是当被贫困纠缠已久的人们释放自己的狂热性时,没有人去质疑这些,更没有人相信这比黄金还值钱的东西会跌落神坛。
龙鼎兴听队里的一些老警官讲起过,人性的疯狂是会传染的。那个时候,不光很多人举全家之力买一株花,很多大型企业也都放下正事,专门搭大棚种植,其中不乏国企和某些部门。
光是倒买倒卖种子都能挣钱,自然是无人会去做脚踏实地的事情,也更不会有人顾及真正的发展。于是,在花卉价格直插云霄之时,政府采取行政手段抑制君子兰的天价。君子兰瞬间跌落神坛,从窗台上的观赏物沦为垃圾场的废弃物,众多掏空家底的人一夜之间血本无归,部分参与投机的人也锒铛入狱。至此,这场击鼓传花的闹剧才正式落下帷幕。
“这些事儿,我也是听同事和战友说过,并未亲眼得见。要说从这件事情上能吸取什么教训,我学识不够,总结不出来。但有一点,绝对是能让人看的清楚。”龙鼎兴浑厚的嗓音震的房梁都有些嗡嗡响:“人本身都是贪婪的,和丛林中的野兽其实没什么分别。穷的太久的人,和那些饿了好几天的野兽一样,有点荤腥,便会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撕咬。”
“老龙的思想很深邃啊,上次喝茶也是跟我说了一些平时听不到的东西,着实令人敬佩。喝茶!”阳鼎兴烫好了茶具,将第二泡茶倒入龙鼎兴面前的茶盏里:“其实,我知道你今天来不只是喝茶闲逛这么简单,说吧,找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都说城寨的阳鼎兴不光身手好,脑子也好使,看来果然不假!”龙鼎兴抓起茶盏喝了一口,满足的发出一声长叹:“好茶!我就说嘛,好茶还需懂的人泡,不然味道不对!”
“呵……”阳鼎兴笑着将茶盏斟满:“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虽然我这里并不是宝殿。说吧,我还是那句话,但凡我知道的,一定配合!”
龙鼎兴无声地笑了笑,端坐起身子道:“上回跟你提过的西郊杀人案,两个青皮小子已经被我们抓了。他们承认到南郊取货,承认自己逼着被害者吸毒。带头的那小子说,他的背后有人一直都在做这些事情,而这生意的推手……”
龙鼎兴盯着阳鼎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城寨!”
两人对视足足十秒,阳鼎兴才淡淡地一笑:“城寨这个名字,是通过外人的口口相传才演变过来的,我们自己都不会这么去叫。我相信你跟我说这些,绝对没有诈我的意思,但是老龙……”
阳鼎兴收起笑容,盯着龙鼎兴的眼睛道:“寨子不大,但也有几百号人。凶手说寨子做这些生意,是谁在做?男还是女,名字叫什么?有没有证据?最关键是,凶手说的话,你信不信。”
“我是警察,惩奸除恶,维护正义是我的责任。有人犯法,我就要抓,有人逍遥法外,我就要追查,跟信不信没有关系!”龙鼎兴目光中透漏出凌厉,但说话的声音却很沉稳:“城寨究竟有没有做违法犯罪的事情,我一定会查。倘若城寨真的清白,于我个人而言,当然是最好的。但如果城寨真的有这号人,我希望你们不要有所隐瞒。你们可能以为这是在帮他,但其实是在害他,更是害你们自己。”
“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寨子如果真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依照家规,我们也会大义灭亲,把人给送到你手上。”阳鼎兴再次将茶盏斟满:“但是,无论是你来查案还是我来处置,需要的都是证据,而不是空口白话。”
阳鼎兴并没有对问题避而不谈,但这种回答却令龙鼎兴想不出很好的说辞。沉思了片刻,龙鼎兴轻叹一声:“老阳,我不是南方人,但我知道,在南方,有一个观念根深蒂固,就是宗族。”
“南方不同于北方,动不动八山一水一分田,指望种地肯定养不活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所以南方经商的也比北方的早。”阳鼎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沉沉地道:“行船走路三分险,但经商的风险可不止三分,既然有风险,就需要去承担,去对抗。一个单立人承担风险的能力多有限,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就像一根筷子,两根手指就能折断。”
阳鼎兴伸出手比了个剪刀,继续说道:“既然一个人扛不起,那就多加点人。老一辈的祖先也是这么过来的,小到下海捕鱼,大到跋涉经商,大家都靠山靠海过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同甘共苦,肝胆相照,才有了后人乘凉的树荫。老祖宗教会我们谋生的本事,我们不能忘,设立祠堂,大家拜的都是同样的祖先,既是告诉前辈我们没忘本,也是告诫我们自己,互相信任,才能走的长远。这所有的一切,我们称之为报团取暖,不过也有人和你一样,称之为宗族。”
“只是叫法不同而已,无论何种称谓,说的都是一回事。从古至今,总有一些地方偏远、贫困、缺乏资源,也缺乏管理。”龙鼎兴点燃香烟深吸一口:“权力讨厌真空,这些行政手段管不到的地方,都会出现一个必然现象——宗族自治。城寨,就是一个浓缩的宗族,但是,你们懂得保护自己。”
龙鼎兴的脸被弥漫的烟雾挡住,阳鼎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烟嗓子还在继续说着:“宗族自治已经是特殊时代的产物了。现在是法治社会,如果是一个族人犯了法,那么宗族就会不可避免的处于两难的境地。毕竟犯法得抓,警察来抓人,宗族必须给,不给就是挑衅,就是目无王法;但是一旦宗族交了人,又会被人说成不保族人,到最后不光连拜祠堂的资格没有了,还有可能整个宗族都会因为一道裂缝分崩离析。”
阳鼎兴听着轻笑道:“我以为老龙身为北方人,不太懂这些,结果你研究的比我这个海边长大的人还透,佩服!”
“诶!说好的不讲恭维话的!”龙鼎兴摆摆手,接着刚才的话道:“刚才我说的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大趋势,也是不可逆的。”
阳鼎兴低头泡着茶,没有插话。
龙鼎兴靠在椅背上,和之前一样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城市变大了,变得像一个可以容纳无数人的池子,吸引各种有志向和不愿蜗居一生的年轻人前来奋斗。习惯了都市生活节奏的年轻人,除了出人头地回报家乡的外,大多都不会再回家发展,族群居住的概念也会从他们一辈开始淡化。宗族自治,管的是人,如果人都没了,治什么,拿什么治,我想就不用再解释了。”
一番话令阳鼎兴涨了见识,也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他想起了越洋归来的余成文,又想起了一心向往外面的海胆。两人都是不愿意被命运安排的人,一人已经有所建树,另一人,还在埋头苦干的路上。
有力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阳鼎兴收回思绪,站起身恭敬地道:“干爹!”
阳炎雄笑着点点头,望向龙鼎兴时,阳鼎兴的介绍也到了:“这是我的一位朋友,龙鼎兴!”
龙鼎兴站起身,面向阳炎雄,带着晚辈的谦恭:“伯父您好!叫我小龙就行!”
阳炎雄看着健壮的龙鼎兴道:“军人的确不一样!之前你帮阿兴挺身而出,我阳某人,要谢谢你!”
“伯父客气了!”龙鼎兴笑着:“我和阳鼎兴是朋友,帮忙是应该的。很庆幸,他也拿我当朋友!”
“不光是他,整个寨子都拿你当朋友!”阳炎雄的声音底气十足,转头看着阳鼎兴道:“阿兴,让刘姨多备几个菜,留龙鼎兴在这里吃饭!”
“不了不了!谢谢伯父的美意!”龙鼎兴推辞了邀请:“局里还有事,改日我再专门来拜访伯父!”
阳炎雄不是拧巴的人,未强留龙鼎兴:“你若真有公务在身,我就不留你了,什么时候有空,寨子随时欢迎!”
“好的!谢谢伯父!”
头顶的烈日已经变成了夕阳,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往西边滑落。龙鼎兴听着各家各户已经开始做饭的声音,转头看着阳鼎兴道:“老阳,刚才跟你说的,还是希望你能往心里去。城寨能有如此的根基,受到这么多人的维护,想必令尊是非常清楚什么叫利不可寡。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将别人给予的东西当成是应得的,完全没想过别人是经历了怎样的风雨,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得回来这些。你在这里长大,我想你也一定清楚,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他娘的岁月静好。”
“每次你掰开了揉碎了跟我说一些话的时候,我总觉得你根本不止年长我一岁。”阳鼎兴拍拍龙鼎兴的肩膀,笑着道:“放心吧,我会好好想的!”
“行!挺好!”龙鼎兴抽着辣嗓子的烟,看着阳鼎兴道:“刚才跟你说的君子兰,你当个故事听听就行。但有一点,我还是得跟你讲。”
“嗯!你说!”
“君子兰风头正盛的时候,出现过很多次恶性治安事件,为了一盆花而抢劫都是常事。比这更恶劣的,是有人为了一盆所谓的天价花而杀了自己的亲人。这只是一盆花,如果是一袋子黄金呢?”龙鼎兴轻轻的叹了口气:“人性,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真的不堪一击。我不是个啰嗦的人,但每次见到你还是忍不住多说两句。永远不要低估人性中的恶,永远也别去试探人的底线。”
龙鼎兴停下脚步,看着蜿蜒至远处的小道:“人生路漫长而曲折,得慢慢的走,更要稳稳的走。”
可能觉得自己的感慨有些多了,龙鼎兴自嘲地笑笑,摆摆手道:“不说了,今天得谢谢你的款待,走了!”
“好!”阳鼎兴微微一笑:“我送你!”
落日的余晖通过房屋中的间隙撒下来,将两人的身影拉的老长。身后的二层小楼上,陈辉捏着自己的左手腕,冷冷地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