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回望
作品名称:长风孤影 作者:欲语无言 发布时间:2023-05-06 20:07:11 字数:4161
靠海吃海的城寨里,很多渔民大都是清晨出海,忙完那一阵之后,整个白天的时间都是非常空闲的。要是放在以前,很多人忙完以后都是猫在屋里纳凉,偶尔会几家聚在一起,看着屋外被烈日快速晒干的水聊聊家常。但现在不同了,城寨决定敞开门做生意,需要重新规划的东西太多,人手的需求也变得大了多,很多渔民尽管仍不太明白要干什么,但有膀子力气,搬个东西挪个物件还是没问题的。也正因为如此,只要是城寨的男性,上上下下都忙的不亦乐乎。
日晒风吹的事情让女人干显然不太合适,但毕竟都是一家人,女人们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准备点凉茶,早早地煮些祛暑的绿豆汤,看见光着膀子,满身大汗的后生们都会热情地递上一碗,顺便问着寨子到底是要干啥。
后生们端起瓷碗一饮而尽,胡乱擦了把嘴,说是开饭馆,又道了声谢后,抱起放在地上的木板继续朝入口处跑去,留下几个大婶面面相觑。
开饭馆肯定不可能是做给自己人吃的,城寨这么多年都是各家自己开火,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大日子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大排宴宴。这么一琢磨,肯定就是对外人做生意了。
恰好阳鼎兴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安排人把一些没见过的喇叭灯泡啥的往里搬,看样子应该是价值不菲。大婶们看不懂,三言两语就聊开了。
“诶,李姐!阿兴弄的这些玩意儿是干啥的?我怎么瞅着还有话筒?之前的牌场生意不做了?”
“我哪里晓得啊!八成是雄哥要让寨子打开门做生意,门口那炮楼都没人了!”
众人的目光望向门口的瞭望台,又看了看正在重新刷墙的后生们,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城寨对外半封闭不是一年两年了。之所以说是半封闭,是因为城寨从不限制自己人的外出,自己人想出去走个亲戚,活动活动腿脚,没人会拦着。但城寨的人大部分都有些年纪了,又不怎么识字,对于外界完全是陌生状态。阳炎雄担心谁出门上当受骗或者有个闪失,便安排了专门的人负责出海产,买东西也有专门的人给带回来,别说是年纪大的,很多十几岁的孩子都没出去过。现在这突然要打开门迎客,对于众多渔民来说,心里的忐忑程度不亚于当年拆掉土墙的瞬间。
就像是在深闺大院里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突然收到自己的家成了公园的消息,心里能踏实才是见了鬼了。
但其实换个角度就能想明白,从主动隔开到现在的主动迎合,那些好多年都没见过外面的世界的人,多多少少心里都会有些不安。担心外面的新鲜东西会对现有的稳定状态造成冲击,也怕外人看到自己土里土气的样子会心生嫌弃,从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与此同时,那份不安的状态下,还隐藏着些许期待。毕竟城寨的一砖一瓦早已是看腻了,这次城寨进行重新的粉刷,外人再来捧场娱乐,不用想都知道人气肯定比现在旺,也绝对比之前来牌场的人要好得多。等城寨热闹起来,大家即使不参与其中,但看看花花绿绿的衣服,听听最新的话题,也是能涨涨见识的。
阳有珍可能也没想到,自己随口提的意见孔望祥居然真的采纳了。可能是仔细琢磨过饭馆的构造,孔望祥招呼人做事的时候已经赞不绝口,还逢人就说在外念书的就是有见识之类的话,三言两语就把困扰人的问题解决了。以后谁再说读书没用,不用别人说,自己肯定会好好教育一番。
海边的阳光烈,一行人早上铺好的水泥,中午小憩的时候就已经晒的硬邦邦的。有了当年起楼房铺羊肠小道的经验,这回的水泥地抹的特别平实,也让辛苦弄来的木板可以顺利的往上码。
沿海土公路上的工地仍是没有停歇,打桩的声音和饭馆的夯地声碰撞着,如同交响乐般此起彼伏。土路正对海的方向,不知何时开起了一家横跨三个门脸儿的服装店,虽是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到底售卖的是什么款式,但店铺门口两个黑色的大音响丝毫不比迪厅差,每每开启都能将歌声在空旷的地带传出老远。
歌声时而亢奋时而悠扬,但总能给干活的人们带来些放松。不再出去收水的海胆白天也会拿起工具干活,每当停下擦汗的时候,都会静静地听着喇叭里传出的音乐,偶尔还会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小子们觉得纳闷,看看远方再看看海胆,张嘴就问:“胆哥,这唱的好像都不是普通话吧,你能听的懂啊?”
海胆则总会像老师一样,将手撑在落地的锤子上,抽着烟缓缓地道:“他唱的是粤语,你们当然听不懂。旧日情如醉,此际怕再追,偏偏痴心想见你。看看,写的好吧?”
小子们面面相觑后,集体看向海胆迷茫地摇头。
海胆也没了什么兴致,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有空再教你们,干活干活!”
阳炎雄这几天也没闲着,和余成文两人几乎跑遍了整座城市,终于在距离南郊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块较为合适的平实土地,就等着卖家来谈价格了。
两个头发都已花白的男人擦着汗,随手掸了掸台阶上厚厚的灰尘,就地坐了下来。
余成文看着阳炎雄早已不再健硕的身材,掏出支香烟递了过去:“雄哥,这么多年性子真的没变啊,决定了的事情一定要马上开始,丝毫不带拖的。”
“呵……有些事情,真拖不得啊!”阳炎雄低头笑笑,抬眼看向南方:“当年的破渔村因为威胁而合并到了一起,这么多年走过来,虽是有万般不易,但起码根基是稳得,或者说我们认为根基是稳得。”
认为这两个字令余成文听出些异样的东西,他看着阳炎雄深邃的眼眸,继续听着。
“老余你是独自从苦难里熬过来的,世间风雨,人情冷暖,你经历的不比任何人少。你从身无分文混到现在这个样子,愿意回望故乡,还能和我这个老顽固一起席地而坐。光是这一点,我阳炎雄打心里佩服。”阳炎雄说着用力拍了拍余成文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很多事情你看的比我远,更比我透。我从外面回来,虽然说的大多是外面的变化,但有些更深的东西,可能还是只有跟你聊聊。”
帮阳炎雄点上火,余成文会心一笑:“你说吧雄哥,我听着呢!”
“以前总有人说人性不可测。那时候还年轻,不太懂,直到这世道突然变了,钱的作用大的超乎想象,我才有点明白意思。我说我们认为根基是稳得,是低估了金钱的作用,在钱的面前,人性真的脆弱的一塌糊涂。”
“雄哥是说,陈辉的事情吗?”
“也不全是吧!之前陈辉说要搞季节性生意的时候,我自作主张同意了他的做法。那个时候,我认为这么多年的共识摆在这里,他不会去做过火的事情。直到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才明白,他早已从骨子里变了。又或者说,他从根儿上就不是跟我们一类的人。”阳炎雄深深地吸了口烟,吐出长长的烟柱:“只是通过这个事情,我发现以前的想法可能从根儿上就是错的。以前我总认为,寨子的根基是因为大家深厚的感情以及过命的交情,现在我才明白,任何一个团体,一个联盟,都是靠巨大的共同利益,才能绑定在一起坚不可摧的,而寨子只做了一头。”
“所以……”余成文接过话道:“雄哥觉得寨子在有感情基础的前提下,再加上共同的利益绑定,才是真正的稳固根基。”
“看吧!我就说你肯定会懂!”阳炎雄笑了出来,坐的笔直的身子稍微放松了些,侧脸问道:“老余,你还记得之前的老田吗?”
余成文略为思索:“是跟老爷子一起逃难来的那一家吗?我记得田叔和老爷子是师兄弟,他儿子和你也是师兄弟吧?”
“对!记性不错!他后来当了公安,在这边待了几年,现在调回老家等着退休了,算是落叶归根。”阳炎雄说着呵呵笑了起来:“前段时间我和老元专门去看了看他,现在日子过的不错,儿子长得帅气,闺女也听话,人也不像以前那样浑身带刺儿了!”
“怎么说也一把年纪了,总不可能还像小伙子一样满腔热血吧!”
阳炎雄干笑了一声,看着远方缓缓地道:“其实这次出去,不光是老元,老田也跟我说了不少。也正是他提醒的我,我才知道,即使寨子对外封闭,但外面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没有出大事,真的是老祖宗保佑。”
“是因为寨子之前做的那些买卖吗?”余成文问。
“差不多吧!寨子做哪些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公家。”阳炎雄苦笑一声,淡淡地道:“他们俩生怕我听不懂,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我听。那时候我就在想,一定要变,寨子可能早已经风雨飘摇了。”
余成文扔掉香烟,看着阳炎雄的眼睛道:“雄哥,即使你不跟我说这些,我也能明白你的意思。我和老元他们一样,很多年没回来了,但我所理解的,可能和他们说的有些不同。”
稍作停顿,余成文将目光洒向远处碧蓝的海绵,缓缓地说了起来:“城寨做的这些所谓的’买卖’,如果外面早已风言风语,传到公家的耳朵里也是必然之事,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一来是当前正处在新时代初期,经济发展模式和往日相比完全不同。众多当年去到海外发展的华侨,因为心念祖国而纷纷回国投资,那么现阶段的重心,必然是放在布局未来发展上。毕竟纵观任何一个国家的崛起,心中有剑,手里有钱,才能走的长远。
“其次,社会进入改革转型期间,要面向现代化、市场化发展,打破过往的种种建立新秩序,这个过程会有多乱可想而知。不说城寨,光是城市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地下势力都多如牛毛,跟杂草没什么分别。城寨好就好在从不张扬,不合着其他人一起乱搞,也算有规有矩,和这些三教九流相比的确是强了不少,再和报纸上那些屡见不鲜的悍匪一比,城寨恨不得都成良民了。
“最后,还是发展重心的问题。现在社会整体的节奏都是向上突破,所有人都在为了未来的美好生活而奋斗,城寨这种特殊时代的产物,能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以后也只会更小。另外,城寨本就是一群渔民联合在一起,报团取暖混个温饱,这时候处理掉城寨,得不到实质性的利益不说,对里面这些靠海为生的人也不公平。”
余成文说完稍作停顿,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道:“寨子一直低调做事是对的。枪打出头鸟,这个社会谁跳出来嘚瑟,那就是找打呢。另外,寨子上上下下都讲规矩,虽然是做些不好的买卖,但按照大家的习惯来看,我估摸着是没赚到啥钱,不然陈辉也不会为了利益搞出那么多的幺蛾子。”
阳炎雄苦笑着摇头,用浑浊的嗓音沉沉道:“总之那些都过去了,人还是得往前看。现在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都有家有口,孩子在身边的,就再努把力,给他们开个好头。孩子不在身边的,就当是把自己捯饬干净,不给他们添乱了!”
“是啊!感觉就眨巴眼的功夫,小伙子都变成老头儿了,得为后人考虑了!”余成文想起初见阳鼎兴和大头时的样子,乐呵呵地道:“雄哥和望祥真是好福气啊,这么俊的儿子,上辈子是救了多少人积下的德啊!”
每当有人提起这些,阳炎雄都是打心里高兴,眼神里都满是笑意:“以前年轻不懂,现在体会了。养儿一百岁!”
“长忧九十九!”
两人一对一句的都笑了起来。
台阶下笨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午时的宁静,一名浑身是汗,微微发胖的中年男性出现在拐角处,面带歉意地道:“是来买地的阳老板吗?实在不好意思,闹了会儿肚子!快快,随我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