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三十五）

　　林娟无任何感情流露，好像没听见舅舅表哥表嫂的呼喊，流泪。神情冷漠地坐着，眼睛看着面前，让人以为她在静静地思考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听她爱恋了五年多，守候了五年多的张玉龙讲述往事。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她既看见听见了舅舅表哥表嫂含泪心痛的呼喊，难过心疼的神情，也听见了张玉龙的讲述。不但看见了听见了，还一一如烙铁印在了她的脑海心底，让她痛苦不堪，几欲发狂。但她都忍住了，不但忍住了，还让它们没有流露一丝一毫。她藏起了痛苦和悲伤，只让冷静和她一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她不想也不愿任何人看到她的痛苦和悲伤，即使是疼爱自己的舅舅表哥表嫂，而张玉龙则更别想看到。她不会让任人知道她的心，她不相信他们，更不愿相信他们，好像他们不值得她相信。她相信即使他们知道她的痛苦她的悲伤，也不会改变什么，即他们不会把心思从她只听闻而未见过的表妹转移到她的身上，因为钟玉兰是他们的亲人，虽然她也是他们的亲人（不包括张玉龙）。但亲人与亲人是不同的，女儿妹妹与外甥女表妹是有区别的，虽然人们说没有区别。
　　我宁愿没有这个表妹，那么玉龙就会喜欢我，对我像小说里描述的，温柔，体贴，深情，在乎。可偏偏有那个舅表妹，如果她不存在该多好，玉龙不会如此地痛苦。我相信他是痛苦的，而不是幸福的，因为他的身体在颤抖，声音在哽咽，泪水在滴落。只有痛苦，才会让他是这个样子。没有钟玉兰，他就不会痛苦，那么我也不会痛苦。我不怀疑自己痛苦，因为这颗心痛得厉害，像被什么戳穿了一样。当然，我的痛苦人们看不见，被我藏起来了。他（表哥）是那么在乎从还没见过的小妹妹，为她的种种不幸（不幸是玉龙说的，而不是表哥看见的）心疼，难过，只因他与她同母同父，血浓于水，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而我，与他只是姑表亲关系，虽然亲缘关系很近但却脆弱，很小的事都能击碎。这从他有十个小时不管我便可知道，而无须证明。可知只有亲人（至亲）之间才会真正的在乎，而其他亲戚关系则不会。林娟这么想后，神情变得更加冷漠，对任何人都不看，好像置身空室荒野。
　　人总是在最痛苦最悲伤的时候失去正确的判断，不能理性、理智地对待发生在最爱的人身上的事，即使这个最爱的人所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句假话。同样，人在痛苦和悲伤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最为孤独，因为他们的心里只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悲伤，而不管别人的不幸。不能说这有悖于人的本性，而是情理之中的事。没有人要求别人在痛苦悲伤的时候，非要他们关心别人甚于关心自己，在乎别人甚于在乎自己，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圣人。圣人是不会有痛苦、悲伤，只有幸福和快乐。林娟不是圣人，那么便不能在痛苦的时候在乎舅舅表哥为他们的女儿妹妹所遭受的苦而心疼难过的同时，给予安慰和劝说。她也不会关心张玉龙沉浸在往事中痛苦悲伤，虽然前者是疼爱呵护自己十几年的亲人，后者是被自己守候了五年多的人。她更不关心舅舅表哥为之心疼的人现在何处，只在乎自己的心有多痛苦悲伤和绝望，舅舅表哥和张玉龙对她有多冷漠（轻视）。她害怕失去，因为她失去了父母，再也不想失去舅舅表哥和张玉龙的爱，虽然后者从未喜欢过她。她固执地相信现在舅舅和表哥，甚至表嫂从此只疼爱她那未曾见过的表妹，在三个人的心目中她将变得无足轻重，微不足道。他们在乎的是那个害得张玉龙苦苦等待，苦苦思念了五年零十个月的人，即使她的错也变成了对，而她，再怎么做得好，也是错的，不被认可而是加以排斥。她恨他们在乎的那个人。她也恨张玉龙，竟然视优秀美丽的她如不见，要傻傻地等着连初中都没读完的小裁缝乡下女。她恨舅舅，当年把女儿遗弃在张玉龙的家乡，没有遗弃到别的地方。如果他把女儿遗弃到别的地方，而不是张玉龙的家乡，那么长大后就会嫁给其他人，她在大学见后就忘不了的张玉龙的心还是白纸一张，等着她去书写爱的诗篇情的故事。她相信凭着她的条件，能抓住任何优秀男子的心，但前提是他的心还没有人坐在里面，是空的。
　　要不是钟玉兰，那么玉龙会微笑着走向我，用深情的目光看我，大学最多半年就会牵起我的手，走上甜蜜幸福的爱情之路。归根结底，都是舅舅的错，当年是他把女儿遗弃在了张玉龙的家乡，没有遗弃到别的地方，导致了我的不幸，林娟在心里忿忿地说。还有，他恢复工作后，没有费尽心思地去寻找女儿，如果这么做了，定会找到把她接回家。张玉龙的父亲没有合适的人选，就不会逼他结婚，那么现在我早就与他牵手走到一起，组建了家庭，生儿或育女过着幸福甜蜜的日子，痛苦和悲伤就不会找上我。都是他的错，难怪舅妈死不瞑目，那是对他的谴责，一生的埋怨，让他日夜不得安宁。即使她临终前骂他也是应该，而不是过分。因为他没有尽到做丈夫父亲的责任，把女儿找到带回家让母亲与女儿团聚——女儿与母亲团聚。林娟在心里说到最后，像报了仇般地感到高兴。但没有流露出来，这得归功于那些与刑事犯罪有关的小说，里面的人物教会了她掩藏情感。而她身边、面前的人们，没有时间和心思观察，不会知道她的内心活动。不过，即使他们有心观察，也不会看出什么知道什么，她始终冷漠地看着面前的地方，双手放在腿上，而双腿如往常一样，坐下就舒适地伸着。
　　林娟以为自己比别人失去的多，父母在同一天被盗贼夺去了生命，没有爷爷奶奶姑姑叔叔可依靠，被舅舅一家收留，虽然如亲生父母兄嫂一样的疼爱呵护着，但她总是感到没有安全感——怕失去。自父母双双遇害后，她就害怕失去，失去舅舅和表哥的疼爱，喜欢张玉龙后，她又害怕他喜欢别人。而她自小就喜欢拥有，因此才会喜欢什么不是要父母买，就是要舅舅舅母表哥表嫂买，让她总是拥有，而不会失望。父母双双遇害后，虽然拥有了舅舅舅母表哥表嫂如同亲生的百般疼爱呵护，一直都在害怕失去。现在，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表妹还没出现就夺走了舅舅表哥表嫂的爱，张玉龙很早就成了表妹的丈夫。在同一时间，她失去了最在乎的人，心生怨恨。她相信如果有爷爷奶奶叔叔姑姑，那么爱她的人就会多，即使舅舅表哥的爱被表妹夺走，她也还有人疼爱呵护。而爷爷奶奶早于父母离世，又没有叔叔姑姑可依靠，父亲是独生子，要是像同学同事一样有叔叔姑姑，即使他们有女儿，也会因为她是血亲而给予关爱呵护。
　　她很为自己没有爷爷奶奶叔叔姑姑而难过，相信如果父亲有亲人，她不会这么孤独无靠，会有人安慰陪伴，即使发生了张玉龙已婚，而他的妻子是她的表妹的事后，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绝望悲伤，痛苦难言。而此时，张玉龙的讲述又让林娟的心更加痛苦和悲伤，因为他又在讲述她最不想听最厌恶憎恨的事，关于表妹的事——而她不但夺走了舅舅表哥表嫂的心，还夺走了爱人的心。林娟自喜欢张玉龙后，就把他视为爱人。
　　“回到家，玉兰没有休息，连水都没喝就开始做衣服，虽然我说走了九十分钟路，太阳不小，天气炎热，休息会儿。但她对我的话不予理睬，与我对她的态度改变后的任何时候一样。我不能免强她休息，便只能由她，在喝水后点燃艾草，不让小咬欺负她，拿了扇子坐在后面摇，让轻风送上凉爽。她不会反对，也不会赞成，只忙着缝纫熨烫衣服或裁剪，就像之前的白天或夜晚。也不会面现感动之色，神情冷淡，好像对我所做的根本就没看见。但在她带着秀姑小宝母子离开后，我相信她是看见了我为她所做的：倒水，驱蚊虫，摇扇，洗衣服，弄洗澡水。因为她的心是那么的善良，不会对别人为她所做的任何事没看见。之所以神情冷淡，是想在我考上学后能如约定的离婚。她不想接受我对她的好，那么离开时才会心安理得，无所愧欠，便从不鼓励我对她好。一个人不愿在离开时有愧疚愧欠，即自己接受了真情而后又弃之，这么做太不地道，因此从一开始，玉兰就对我冷淡。但我在她离开前，从没这么好好地思考过她的行为，还以为有其他人才对我冷淡和无情。其实根本就没有其他人，玉兰在嫁给我之前的心还是一张白纸。但我却以为它早就属于了别人，对我的真心真情，温柔体贴没有感觉没有触动，殊不知这是假象。她感受和体会到了我的真情和真心，温柔和体贴，只不过没有表露出来。因为她把代表生身父母的项链送给了我，用了十几个夜晚早晨午后为我织了御寒的毛衣毛裤毛帽子围巾手套。如果她没感觉和体会到我的真心真情，温柔体贴，便不会那么做。玉强是她最疼爱的弟弟，玉芳是她喜爱的妹妹，善良的养父如同亲父疼爱她，却没有把项链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没有给他们织御寒的毛衣毛裤手套帽子围巾。由此可知，她不但感受到了我的真心真情，温柔和体贴，还不讨厌我，相反喜欢。但在她离开我之前，不会让我知道，为了让我以为她厌恶我。另外，她想让我在对她好一段时间后，会因为她的冷淡而转身，去喜欢其他女孩，文化高又美丽，能端铁饭碗的城市女孩，这才是她离开我的真正原因和目的。她不愿我有个文化低的乡下裁缝妻子，会被同学同事讥讽嘲笑挖苦。为了我有一个高文凭，漂亮好看端铁饭碗的城市女孩做妻子，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玉兰的目的当时我不知道，后来也是慢慢地才悟到的。但她的目的不会达到，我不会喜欢玉兰以外的人，即使比她的文化高几倍，家庭再好，外表强，工作好，因为她是唯一，是全部。”
　　林娟听到这里，没有任何反应，仍神情冷漠地看着面前的地板。而她的舅舅，表哥表嫂都用心疼的目光看她。
　　林娟知道他们在看她，但没有作出回应，竭力把悲伤痛苦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它在泣泪流血。这是以为的，事实上在这宽敞整洁的大客厅里，除了张玉龙，其他人都知道她的心正处于痛苦和悲伤中。但他们没有安慰她，知道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相反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心泣泪流血，是最好不过的，至少她不会因为别人的同情觉得难堪。一个人在为某件事痛苦悲伤的时候，安慰不见得会有效，相反会加深痛苦和悲伤。就像过去的好几个小时，安慰只会让林娟以为在被笑话，笑话她爱恋了近六年的人早已心有所属。当然，在痛苦悲伤的时候被人安慰，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反感，因人而异，也要分情况，即敏感的人才会在痛苦悲伤的时候反感别人安慰和劝说，而林娟就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她的性格让她的心变得敏感。如果张玉龙喜欢和深爱的人不是她的表妹，那么舅舅表哥表嫂安慰，她不会以为在笑话；如果张玉龙为之苦苦等了五年零十个月的人与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毫无关系，那么她会上前依偎在舅舅表哥表嫂的怀里尽情地哭泣，宣泄痛苦和悲伤，被他们安慰劝解，拥抱和抚摸。但他们却是拥有了张玉龙的心的人的父亲和兄嫂，这就让她怕被他们安慰和拥抱，即使他们是真心而非假意。
　　林娟在知道张玉龙早已与她的表妹结婚，且对她爱重情深后，宁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拒绝舅舅表哥表嫂的关心和安慰，让泪在心里流，伤在心里痛，竭力忍着一声不响，仿佛正在听的不是张玉龙对妻子的思念对爱人的牵挂，而是一个陌生人在讲述虚构的故事。
　　欧阳龙吟和父亲妻子都知道刚才张玉龙的话让林娟的心痛苦不已的同时，还怨恨万分。那些话于一个为情付出了近六年的女孩来说，太过残忍，如刀切割着心。三个人都相信张玉龙在利用讲述往事当着林娟亲人的面表明态度，不会喜欢她，他的心只属于他的妻子，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且又离开他近六年。另外，他在明确地要林娟的亲人不再劝他接受她，他不会接受妻子以外的任何人，即使林娟有着高文凭，外表也生得美丽，工作也好，且还与他志同道合。虽然张玉龙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女儿、妹妹的丈夫（虽然是包办婚姻，不受法律的保护，但在农村，是普遍被认可夫妻关系），但说的话还是让他们有些接受不了。毕竟林娟是他们疼爱呵护了十几年的外甥女和表妹，有着很深的感情，不会因为失散多年的女儿妹妹变淡，对林娟的爱不会因为失散多年的女儿妹妹减少，相反会比以前更加疼爱呵护，因为她等了近六年的人早就心有所嘱。
　　但她对此却持否定态度，以为他们会因为失散多年的女儿妹妹不再疼爱呵护她，在家里她不再是最关心爱护的对象，而是关系一关的外甥女，感情一般的表妹。到最后，连她是否回家，是否生病都不会有人管，不予关心。她被这个家里的三个成年人十几年当公主般地捧在手心里，如珠般地含在嘴里，一下子突然多了个表妹，所有人的重心都转向了表妹，好像之前她并非是他们最在乎的人。她不愿舅舅表哥表嫂的爱被其他人分享，即使是他们的女儿妹妹也不能。
　　我自懂事起就不允许别人分享，现在也不会同意。我要拥有舅舅表哥表嫂全部的爱，就象过去的十六年一样。她在心里地这么说后，便又听张玉龙回忆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