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三十四）

　　那天，岳母没有多少可吃的送给我，花生核桃还没成熟，装了五十个鸡蛋。大半是向邻居买的，奶奶在世养的鸡下的蛋早饭煮了十二个。岳母原本想凑够一百个鸡蛋，只是玉强跑遍了钟家坪，只买了二十五个，前两天人们赶集换回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玉兰不想拿鸡蛋，说有（她没有说家里有，而是说有，可知还没把生活了十一个月的地方当成家，只因它是别人强加于她的，而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但却拗不过母亲便任她装在背篓里。
　　背篓仍然是我背，里面除了五十个鸡蛋，还有玉芳玉强做衣服的布料，是岳母在区供销社买的，都是做夹衣，春秋两季穿。另外，也没有少了玉兰的姨妈舅舅表哥表姐做衣服的布料，早就买了放在岳父家，等着玉兰回去拿。他们之前对玉兰都冷淡，她学会做衣服后，开始变得热情起来，倒不是因为她有了本事，而是因为他们可以节省一家人做衣服的费用。玉兰在留给我的信里说母亲的兄弟姐妹都对她很冷淡，从小到大都让她感到困惑，直到得知身世后才知道原因。
　　玉兰什么也没有拿，空手走在前面，一开始和我相距着十几米，这是我开春上学前与她拉开的距离。不过，又被我努力缩短为了三步，这样就能很好地看着那如小鸟儿蝴蝶翻飞的辫梢，如兰似梅的味道。
　　一竿高的太阳并不热烈，成条成片的白云在缓慢移动，好像仙女挥舞着丝绦，又好像在碧水里游动的天鹅。太阳投下的光和它所产生的温度，弥漫在天地间的水汽变成了烟岚，山村变得神秘，人语牛哞和鸡啼鸭叫，仿似从仙境传出。夜里雾气升腾，草尖树叶都凝结着露珠，在阳光下像难以计数的钻石，闪着夺目的光，晃得人眼花缭乱。林间枝头的鸟儿们，在放声歌唱，歌唱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很羡慕鸟儿，因为它们能歌唱快乐和幸福，而我却不能像它们那样地放声宣泄心情。如果玉兰不是满面冰霜，神情冷淡，我也会像它们那样地歌唱生活歌唱幸福。不过，人有时候还真不如鸟儿，它们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只有快乐和幸福。玉兰在面前我都羡慕鸟儿，她离开后，我更是羡慕到了嫉妒的程度。如果它们能听我懂我每次走在张家河通往钟家坪，钟家坪通往张家河路上对它们说的话，定会骂我是一个可笑的人，因为嫉妒是不好的一种情绪，亦可说是不好的感情。
　　兔子在灌木间吃早餐，弄出的声音是那么的柔和，好像可爱的小孩，在轻摇草丛。老鼠跑过的声音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怕惊扰了它们的邻居兔子吃早餐。猫头鹰夜里捉田鼠吃得饱，在树上睡觉，脚步声响起便睁开圆溜溜的眼睛，露出警惕的神情。当它们相信快步行走的人并无敌意，便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蝉在比赛唱歌，不但让自己沉醉也让观众和评委陶醉其中。我很想看看它们振翅歌唱的样子，又怕打断了优美动听的旋律。放声歌唱的蝉，陷入对音乐的痴狂中，如人一样。我本想找到向它们鞠躬，以示敬意，但玉兰疾步走着，若一耽搁，很快就会看不见身影，背着东西的我想在爬山的时候追上不太容易，虽然我步子比她迈的大。
　　那天，我不但被身边的事物所感动和陶醉，也被脚步轻盈的玉兰而生的幸福和快乐所陶醉。放暑假前，每次从梦里醒来，我都希望能如梦景里一样，走在玉兰的后面，看着她扎黑头绳的辫梢轻轻地摆动，轻盈的步伐，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张家河通往钟家坪，钟家坪通往张家河的路上。身边树木葱茏，枝头鸟儿歌唱，草丛里的兔子在跑，天空的白云在飘。当愿望成为现实，我有多幸福有多激动可想而知，因此，背着背篓却似没有负物，脚步轻盈，一点也不感到累，到家都没有喘粗气。
　　玉兰的脚步也轻盈，走得很快，但却并非因为幸福和激动，而是急着赶回家做衣服。她是一个重信用的女孩，答应人们什么时候把衣服做好，绝不失言，不让人们失望。这点很多男人都做不到，总是会用各种理由和借口为自己开脱没有做到答应的事，因此才有了失信与人的词汇。在玉兰的字典里，没有失信于人四字，只有信守承诺的词，也正因为她信守承诺才会离开我，带着秀姑远走他乡。她签下君子协定约法三章，承诺为秀姑找到幸福，让她不能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虽然我只想与她执手人生，白头到老，秀姑也不会要求她信守承诺，但她还是因为信守承诺这个词离开了我。不能说她太较真，也不能说她太在乎诚信，只能说她把信守承诺看得很重要。这都是因为奶奶的教育，从小就要求玉兰做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不能失信于人，不能把承诺当儿戏，一旦许诺的事就要做到。奶奶言传身教，身体力行地感染着她，从而使她相信只要是人，就要信守承诺。奶奶是她人生路上最好的老师，从小就教育她要坚强，坚韧，自尊，自爱，自强，宽容，博爱，她也做到了。在接二连三地遭受不幸后能坚强地活着，忍受无端的伤害，自学缝纫，用善良，仁慈，博爱，宽容之心对待伤害自己的人。所以，一个人的环境和周围的人对孩子很关键，因为他们的言行举止，做事为人都会影响着孩子，谓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奶奶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把玉兰教育得坚强，坚韧，自尊，自爱，自强，宽容，博爱。玉芳和玉强与大姐一样，因为他们的奶奶是同一个人。我读书前所受的教育都来自不识字的母亲，她虽然也善良、坚韧，有农村妇女普遍有的隐忍，但却没有玉兰的奶奶有文化，教得不全面。所以，我结婚后开始的那几个月，从不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和愚蠢，多么的自私和可笑，不会换位思考，残忍冷酷地伤害也是包办婚姻受害者的玉兰。从没想过她受我的伤害是多么的无辜，反而理直气壮，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有理。无理的人总是以为理由在自己这边而非在对方那边，既令人可笑也令人可怜，所以，我才会那么对待玉兰，以为是她害得我还是学生就成为了有妻室的人。我从没想过有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只知爱自己不懂惜别人的父亲，即使没有玉兰，也会有其他女孩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受我残忍地伤害。母亲和其他人，亲戚朋友也没有指出和劝说玉兰与我一样的不幸，不该受到伤害，而是同情。没有人下正确地开导劝说，让我成了没有思想没有头脑的人。我不会思考，无知而又残忍地途害玉，与傻瓜笨蛋无异，且有过之而绝无不及。
　　那天我走在玉兰的后面，再一次地回忆了婚后那五个月的言行举止后，又在心里痛悔不已地大骂自己，第一百次希望有一天玉兰能听我解释，能原谅我对她的伤害。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求在天堂的奶奶，托梦给玉兰，我对曾经嘲讽挖苦讥讽憎恶嫌弃她而悔恨不已，难过万分，如果人死后真能托梦的话。
　　回到家，母亲不在，放牛割草或放牛拔红薯地里的草去了，圈舍里没有大黄牛。我家与本家叔叔张庭龙，异姓邻居陈德林三家合养一头牛，按土地养，不按人。我家虽有三个人，但父亲端的是铁饭碗，没有土地便不算。庭龙叔和陈德林家都是六口人，共计十四个人的土地，刚好够共养一头成年牛。一个人五天，我家是十天，三天前牛才从庭龙叔家被母亲牵回家。那是一头性格温顺，不踢人也不抵人的大黄牛，老人小孩都能牵着走，从不偷吃路边地里的庄稼。有的牛既踢人也抵人，还尽偷吃路边地里的庄稼，怎么拽怎么打都要偷吃。好像饿了很久都没吃过东西，又好像不那么做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它们耕种的土地。生产队只有我家的大黄牛不偷吃路边的庄稼，而其它牛，从不忘记那么做。虽然主人会拼命拽牛绳，拼命打嘴和耳朵，有时都打得出血，但却记不住，仍然要偷吃路边的庄稼。有时主人打得起劲，它们含着满嘴的庄稼嚼得起劲，那样子让人是既感到好气又觉得好笑，免不了骂真是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了！如果牛能听懂主人的骂语，那么定会在乐得笑出声的同时，会反问牛也能活几辈子？”
　　张主龙笑了，脑海里是伙伴和大人骂牛偷吃路边庄稼时的情景，心头掠过一阵暖流，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暖。
　　“我喜欢我家的大黄牛，在结婚前的星期天、寒暑假不要母亲放，牵到河边山坡，让它自由自在地吃草，晒太阳，反刍。而我在距它不远处的石头上看书学习，身边是同样懂事温顺的大花狗。与我同一个生产队的陈家伟的女儿陈莲花，总是说我和我的大黄牛大花狗组成了一幅非常好看的画。张玉龙，可惜我不会画画，如果会一定会画下来，她经常一脸认真地这么说。
　　陈莲花性格活泼，走路蹦蹦跳跳像男孩。父亲爱说爱笑，母亲也性格开朗，对她没有太多的约束，由着她成长，因此不怕人。见了谁都敢上前说话，且总是笑声不断，好像有开不完的心，又好像她自己或别人说的话很是令人发笑。不喜欢读书，喜欢玩耍，三年级免强读完辍学回家放牛割草拾柴草麦穗耙叶。父母不管她，不愿读书并不劝说，愿意在家也不反对。长大后悔没读书，埋怨父母在她不懂事的时候没有好好地劝导她，放任她辍学在家，成了一个没文化无知识的女孩。她不埋怨自己，理由是那时候她年龄小不懂事，父母应负责而不是她。她不笨，相反聪慧，能很好地形容看到听到的美好事物。譬如春天看见人们在葱茏苍翠的原野劳动，小孩夏天在池塘小河嬉戏玩耍，能用恰如其分，十分贴切的词汇形容，这点我却不容易做到。她喜欢我，人们都知道，但我却只当她是伙伴，因为我的愿望是与一个娴雅，清纯，文静的女孩结婚，而不是娶一个爱笑爱说，走路蹦蹦跳跳的女子为妻。我读初三那年的春天，张庭龙叔受她父母之托上门提亲，被我父亲断然拒绝，理由是他的儿子不会娶一般的姑娘，要娶不一般的女孩。倒不是说他了解我，而是他一直都看不起陈林伟，经常骂他一个大男人总是嘻嘻哈哈没正经。父亲不爱笑，便反感爱笑的人，正如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不喜欢好动爱闹的者。
　　陈莲花并不因父亲拒绝接受她家提婚而恨我，相反，见了仍然有说有笑，快快乐乐，好像没有发生她家托人说媒遭拒之事。可能她不知情，也可能她本性善良，不计较人，性格活泼，这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无意求证。不过，我见了她却感到难为情，会想方设法避开，尽量去她不会现身的地方放牛。但同住一个生产队，要想不见面几乎不可能，总是难以避免地遇见。后来，我为了避免遇见她，不放牛，在家学习，母亲不会反对，相反赞成和支持我用心学习。由这件事便可知我心胸狭窄，不够宽广，还不如一个只读了三年书的女孩。莲花能不因被我家拒绝提亲而毫无芥蒂，神色自若地与我说话，而我却不敢面对，真是枉为男子汉。”
　　张玉龙面现愧色，好像他背对着的人们在笑话他，又好像面前有人在神情严厉，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
　　“莲花在我读初三那年的的冬天嫁给了同乡郑姓青年，育有两子，最大的都八岁了。丈夫性格温和，安静，与她形成了鲜明的比对。勤劳朴实，无不良嗜好，把家弄得很好。莲花很高兴，说嫁了一个好人。她确实应该高兴，生产队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十几个，只有她婚后不挨打受骂，被丈夫尊重珍惜，过着不缺吃穿用度的日子。而她的小伙伴所嫁男人，毛病缺点不少，既不尊重妻子也不疼爱孩子，把家弄得不好，便都很羡慕莲花嫁了一个好男人。
　　那头性格温顺，不偷吃路边庄嫁的大黄牛，玉兰也喜欢放，它与奶奶养的大黄牛相像。看见它，能让她感到温暖和亲切。这是她离开我后，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说玉兰经常看着大黄牛出神，眼里有泪光。这些在她离开前我一点都不知道，从没看见她放过牛。请她做衣服的人太多，她连上茅房都是急匆匆的，又哪有时间去放牛，虽然它像奶奶养的大黄牛，能让她感到温暖，但却没时间放牧。她离开我，离开疼爱她的母亲后，大黄牛折价给了庭龙叔家，因为他的两个儿子相继结婚，增加了土地，需要多一份儿耕牛的份额。父亲很少在家吃饭，而我又考上学，户口转了出去，会成为端铁饭碗的人。母亲一个人，买点粮食就够吃了，不再需要牛，一百元折价给了庭龙叔。自留地和房子周围与人换的地需要耕种，便借用与父亲同一个曾祖父的张庭才家的水牛，请他的长子张玉青犁。前年中秋节我回家，听说大黄牛死了，下雨不慎摔下了山崖。那天夜里，我为它洒下了眼泪的同时愿它安息。不只是人会安息，而牛也会。万物都是平等的，没有人比其它物种更高贵，尽管人总以为自己高于其它物种。
　　在得知大黄牛去了天堂的夜里，我抚摸着缝纫机，思念玉兰。相信她一日归来，知道它的不幸也会如我流泪难过（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没有存活到生命自然终了之前，心脏就停止了跳动，都是不幸的）。她的心柔软善良，为世间一切事物心存怜爱惜疼之意。当年奶奶养的大黄牛老死后，她陪着奶奶难过了很久，虽然它活到了牛这一物种中最高寿的。那头大黄牛活了三十岁，是方圆五十里活得最久的牛，皆因奶奶的精心饲养和悉心照顾。如果牛会懂得报恩，如果有来生再世，我相信它会变成儿孙报答奶奶的养育疼爱之恩，这点我深信不疑。我相信玉兰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是那么的爱奶奶，喜欢我没见过只听过的大黄牛。她也希望有来世，那么就能报答奶奶的救命疼爱怜惜之恩，且不说奶奶对她的教育之恩，便是把她当宝捧在手里心，也会想要来生报答。留给我的信里玉兰说她是多么的感谢奶奶把她抱回家，最后又在儿媳的强烈反对下以死相逼要抚养她。奶奶之于玉兰无异于再生父母，给了她生命，如果不是奶奶，瘦弱的她百分之百会饿毙夭折。”
　　“凤儿！”欧阳龙吟区阳源父子异口同声，心疼地喊道，泪水欲滴，身体颤抖。
　　但张玉龙对于他背后人们心痛的呼喊不予理睬，仍以低沉的声音讲述他的往事。虽然江君如没有像丈夫，公公因为张玉龙的讲述失声痛呼，但也心疼难过得泪盈满眶，只不过她比较冷静，没有喊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