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雨晦明走乌江(4)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3-04-27 16:40:16 字数:3090
五
这天傍晚,他们投宿在属于黔江管辖的梅子关下一个鸡毛小店,几间客房都住满了也才七八个客人。蓝桂花特地为林炜和点了一盘称为“灯影牛肉”的油酥麻辣牛肉片、一盘炒鸡杂和一壶酒,说是这里的招牌菜,让他细细品尝。一个须发斑白、黑黑瘦瘦但精神瞿烁的老客得知林炜和是头一回来这里,便把他的酒菜端过来,要给林炜和介绍介绍这里的乡情。他说,这梅子关人称“鬼门关”,三十六道拐,七十二道弯,高险陡仄,难走得很,过关就如同登天一样难……他还讲了其他一些当地掌故,林炜和听得津津有味,蓝桂花却哈欠连天,早早回屋睡了。
第二天清早,他们二人就着一小碟腌菜,各自喝下一大碗包谷羹,便沿着崎岖难行的“毛狗路”上山了。爬上一座像刀削斧砍的山崖后,林炜和已经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回头一看,蓝桂花却跳跳蹦蹦地跟在后面,轻巧得就像跳绳踢毽子一般。他知道她有一些功夫,但没想到竟然登山如履平地,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
走到一块稍微平顺的石梁上,蓝桂花叫林炜和歇一歇,她自己却攀上一道岩壁没了身影。林炜和正担心时,她突然从岩壁上飘了下来,手里拿着一只刚削成的竹筒,装着满满一筒山泉水递给林炜和,那清洌的泉水一进嘴里,一股清凉香甜滋润的味儿就叫人停不下来,一筒水顷刻喝尽,喉咙里胸膛中的燥热烦火顿时消除。这时才觉得一个人把水喝光了不应该,抬头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却见她微笑着看着自己,摇摇头说,没事的,我已经喝过了。
一路上都得到蓝桂花的精心照料,林炜和实在过意不去,不由说道:“谢谢你呀,蓝妹子!”
蓝桂花笑靥如花,又带点调皮地说:“炜和哥,你都说了好多个谢谢啦!那——你打算咋个谢我呢?”
林炜和也笑了,反问道:“你要我咋个谢呢?”
“算了,不说了,反正你不会答应的。”蓝桂花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把头转向飘着一团团白云的远方。
“你说嘛,只要能做到的,我都答应。”林炜和说。
蓝桂花转愁为喜:“真的?”
“真的!保证!”林炜和笃定地说。
蓝桂花盯着他说:“那好,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我么,想请你当一回情哥哥!”
林炜和吃了一惊,万没想到是这么个要求,他为难了。
蓝桂花咯咯笑起来:“把你吓着了么?给你说,不是真的,是假装一回,哄我阿婆的!”她解释说,前年我刚满十八岁,阿婆就成天念着早该择个婿成个家了,去年爷爷过世后,阿婆更是催得紧,还哭着说是因为有她这个拖累我才不谈婚论嫁,就要寻死觅活的,任凭咋个劝她都不听,没办法我只好出去转了几趟,一听说还没找到合适的,她就流眼抹泪难过得吃不下东西,所以上次回来就哄她说已经对上了,是涪陵那边的人,她又高兴又有些怀疑,便见天要我下山把人领回来让她看看,我这次出去快二十天了,如果不带个人回去她会伤心的。
见她说是假扮情侣关系,又是为了安慰快八十岁身有残疾的阿婆,林炜和委实不好拒绝,便点头同意了。
蓝桂花的家在梅子关西岭一座一柱擎天的山峰上,由一个个隐藏在灌木草丛中、爬附在悬崖上的天然和手凿的石坑与峰底连接。要不是蓝桂花一路牵引,林炜和根本看不见更不敢走这条随时都可能坠入深谷的路——如果那也能称为路的话。经过一个多时辰费力的攀爬,在接近峰顶的地方再转过一道小山湾,便走近掩映在绿树丛中的两间小茅屋,茅屋背靠高约三丈的绝壁,两边山石拱卫,屋前有个方圆两丈许的小石坝,石坝外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涧。在恁么险要隐秘的地方结庐而居,肯定是有原因的,林炜和想。
蓝婆婆见到日思夜想的“姑爷”,又是看又是摸,欣喜的泪水从昏花的老眼里不断涌出,让林炜和既有些尴尬又非常感动,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蓝桂花笑着问:“阿婆,这下你老人家放心了吧?”一面朝林炜和做了个鬼脸。
蓝婆婆抹了把泪水,皱纹密布的脸笑成一朵秋菊花,不住点头说:“放心了,放心了!”她停了停,又说,“哪天你们拜堂了,我就更放心了!”
“哎呀!你急哪样嘛?”蓝桂花抱住她,娇嗔地说,“炜和他生意上的事还没办完,回去后还要秉明二老双亲,请托大媒下定,反正是这回事了,你就不要着急了嘛!”
蓝婆婆抚摸着蓝桂花的头发,笑着说:“好,好!不急,不急了!”
那天晚上,兰婆婆吩咐蓝桂花挑最好的山珍野味,她亲自上灶做了一桌菜,她还颤巍巍地从屋后的山洞里捧出一坛桂花酒,祖孙三人边喝边谈一直到深夜。乘着酒兴,兰婆婆便给他们讲了许多陈年往事,有的蓝桂花还是第一次听到。
蓝桂花的爷爷叫蓝玉堂,云南昭通人,自幼习武,满清咸丰、同治年间参加李永和、蓝朝鼎为首的起义,随队从云南转战川西川南。起义失败队伍被打散后,他带领十多个弟兄从川南来到贵州东北,又从那里出发渡过乌江,打算到湖北利川一带去。他们一行翻越梅子关西岭时,遭到黔江县衙官兵的伏击,蓝玉堂受伤后摔下岩坎昏死过去,苏醒后爬上山梁一看,弟兄们一个个陈尸荒岭,自己算是捡了条性命。他担心官兵复来,便连攀带爬地躲进一个山窝子里,烧草灰止血做了简单的包扎,在那里躺了三天,全靠爬出去采摘点叫做“救兵粮”的红果充饥。伤痛稍稍减轻后,他竭尽全力掩埋了死难的弟兄,又向深山密林里攀爬,终于找到茅屋后面这个岩洞,就躲在里面养伤。后来,他发现这里不但又高又险又隐秘,而且崖上还有一眼泉水,有一小块湿地和缓坡,可以开垦出来种点庄稼,能够养活几口人。他想到弟兄们都埋在这岭上,不能让他们成了孤魂野鬼,四时八节得有人给他们上香烧纸才行,反正双亲已经过世,于是就在这里搭棚盖屋住了下来……
“哦,是这样子的。”林炜和感慨地说,他忽然想起谭大顺的父亲谭元山,便说,“我干保保他爸也是参加过李蓝起义的,蓝爷爷同他一样,是个英雄哩!”
蓝婆婆一听,更高兴了:“你爷爷算不算英雄我说不准,但是他心肠好,讲义气,会武功,还懂点医道,在山下做了许多救人急难的事,不但不收别人的谢礼,连名字也不留一个,别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说到这,她笑出了声,“只有一回例外,他从山下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上山采药摔伤了的女子,见她昏迷不醒,便把她背回茅屋,给她医治,给她喂汤喂水,那女子醒来后犟着要走,他说你伤成这样子,咋个得行呢,心里一急,便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蓝桂花插嘴道:“炜和哥,你猜猜那女子是哪个?”不待林炜和回答,她就咯咯地笑着说,“就是我阿婆哩!”
蓝婆婆也笑了,说:“其实我也是个孤儿,靠采点药草换粮食勉强长大的,见他人好,就留下来了。我小时得过一场病,不能生儿育女,他一点也不在意,我们就和和睦睦地一起过了这几十年。”
听她这一说,林炜和不由得向蓝桂花看过去。蓝桂花忙接口道:“炜和哥,我不是给你说过,我同我妈也是爷爷救的么?”林炜和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关系,便附和着说:“是的是的。”
蓝婆婆还沉在回忆之中,没注意到他两人的眼神:“她爷爷把她两娘母领上来时,她才一个多月,瘦得像个小猫三,一脸的皱褶都还没伸展,还以为是个丑八怪,万没想到会长成个漂亮姑娘呢!”说着便哈哈笑起来。
当天晚上,蓝桂花让林炜和在岩洞中自己的闺房里睡,她去和婆婆搭伴。林炜和插上门栓躺上床,刚躺了一会儿,忽然想,门已经关上了,又把门栓插这么严实,岂不是显得有些心虚和见外了么?于是赤脚下床轻轻将门栓拉开,回到床上后却久久不能入睡,眼前晃来晃去的尽是蓝桂花的笑脸和身姿。他一路上不止一次听人说,土家女儿敢爱敢恨,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往往会不管不顾以身相许的,今晚……会不会呢?这时好像有轻轻的脚步声来到门边,他顿时紧张起来,紧张中又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期盼。就在他想入非非时,脑子里蓦然出现了曾伯和兰英的影子,他的心一阵紧缩,人也清醒过来,立即寻思该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他屏息静听了一阵,木板门外似乎有一声游丝般的叹息飘来,然后一切归于宁静,什么事都没发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阖眼躺了一会儿,渐渐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