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雨晦明走乌江(3)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3-04-19 15:33:55 字数:3088
四
林炜和搭乘的这只客货混装的木船,比嘉陵江上的小多了,船尾和舵叶子都偏往右边,因此被叫做歪屁股船。这摸样的船林炜和从没见过,很好奇,所以一上船就问船老大。船老大正忙着吩咐船工挂帆上橹,没空回答他,一个乘船的老客就对他说,这是前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大约是因为乌江上滩多水陡,槽口弯曲狭窄,船身长了,下滩时容易撞坏船舵,老辈人就想出这个办法来缩短船身,下水坎时船屁股翘在一边,舵叶子就不会擦着河底,过滩口就灵活安全多了。林炜和笑着说,老辈人硬是聪明哩,能想出这种办法来。
搭乘这只船的客人只有三个,除了姓吴的老客、林炜和,还有一个土家打扮的女客。她头上盘着一圈青布,青布尾子从额头边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她坐在撑着竹篷的船舷边,一直望着江面,既不说话也很少回头,同行了两天,林炜和只看出是个年轻女子,但没看清她长啥模样。
木船溯乌江而上,晓行夜宿,沿途山高谷深、滩多水急,行船比嘉陵江要艰险多了。一路上,每逢遇到滩口,船就上不去,须得下水“拉滩”,林炜和便同几个船工一道,背上纤绳爬行在崎岖险陡的纤夫道上,直到船上了滩,江流平缓些了才回到船上。
吴老客问:“我看你上纤套很麻利拉纤也在行,你当过船工吗?”
他摇头笑笑说:“没正式当过,但跟船跑过滩,贩点小玩意。”
“你这回是进里头去做生意?”
“不是,我是去酉州看个朋友。”林炜和还不想袒露真面目。
“你朋友叫啥名字?我是石堤司的,原来就归酉阳管,我认得那里好多人哩!”
这个吴老客不仅直爽健谈,凡事还爱寻根究底,不过从接触中看,是个热情良善的老者,因此林炜和不想啥事都瞎编一气,便回答道:“何铁耕。大叔你认得不?”
吴老客想了想,说:“何铁耕?听说过,是个有名的武师,但没见过。”
这时候,林炜和突然发现那女子已经回过头,正盯着他看。呀!好标致的一张脸哪!他正惊叹间,那女子却又把头转过去了。
船行到一个叫羊角碛的地方,又要下船拉滩了。羊角碛是五里长滩,光靠船上这几个人是拉不上去的,须在当地请十几个纤夫帮忙。人手到位后,领头的船工胡大江一声吆喝“走起!”,接着就喊响了乌江号子:“噢呵呵嘿呀,吆一呵嘿呀!好个嘛武隆县呀,那衙门像猪圈哪!大堂打板子嘞,满城都听见哪!”“说起个彭水城呀,山高嘛路不平哪!豺狗放骚屁嘞,熏倒个一城人哪!”他每喊一句,其他人就“嘿呀嘿!嘿佐佐嘿”地应和,唱词和调子都与顺庆船上的不同。林炜和初一听,差点笑出声来,但随即屏住气用力拉纤。胡大江越喊越起劲,竟唱起赤裸裸的荤调子来。这时一声清吒传来:“哪个没衣食的,你唱的个鬼呀!”这声音分明是船上那女子发出的。
看样子胡大江是个脾气火暴不肯认输的角色,他大喊一声“稳起!”让大家停住脚步,偏过头说:“咋的?你不爱听?那就扯坨棉花把耳朵搊(塞)起嘛!等会儿老子还要唱点——更好听的哟!”他话刚出口,就“哎哟!”一声打了个趔趄,光着的膝盖上溅了些湿沙。“妈哟!你个奶胞子女娃使暗招子嗦!”话未完,一团湿沙飞到他另一边膝盖上,他眉头一皱人又晃荡了一下。
林炜和忙出言劝阻,提议说,我来领个我们嘉陵江的号子,也不待他们同意,就唱起来:“嘉陵江上一朵云哟,云去云来雨霖霖啰!莫嫌雨水湿衣裳嘞,只望秋来满田金啰!”“过了一滩又一滩哟,这滩更比那滩难啊!叫声兄弟展把劲嘞,滩上水映艳阳天啰!”他唱的调调虽然与乌江号子不同,但节奏鲜明长短错落合得上脚步,纤夫们就踩着节拍迈开了步子,木船逆着江水慢慢爬上了滩口。
众人回到船上,胡大江满肚子是气,一甩手想将那女子抓住,不料女子轻轻一挪,他就扑了个空,险些跌倒在船舷边。他转身还准备出手时,被船老大喝止了:“胡大江!你莫乱来!我看得出,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根本不是人家下饭菜,你就莫丢人现眼了!”
胡大江气呼呼立在那里,那姑娘已轻盈地走过来,稍一侧身施了个礼:“胡大哥莫见气,小女子给你陪礼了!我爷爷说过,拉纤活路苦,纤夫日子难,唱点荤调子是为了开开心,好忘记肩膀的痛,这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方才没细想就使了小性子,是我不对。”
林炜和看那女子,中等个子苗条腰,青布包头已经褪下,黑亮的头发梳成辫子盘在顶上,长长的柳叶眉水灵灵的杏仁眼,蓝布短衫衬得鹅蛋样的脸格外红艳,那脸盘说有多周正就有多周正,神情举止中还带有一股英武气。这时她转眼看着林炜和,浅浅一笑:“这位小哥也唱得好,听得人心里清清亮亮的。”
林炜和忙说:“我叫林炜和,川北顺庆的。我那个破喉咙当不起姑娘夸奖。”那姑娘笑弯了腰:“啥子破喉咙啊,你还谦虚得很哩!”清脆的笑声竟让林炜和红了脸。
船老大已经盯着姑娘看了好一阵,这时开口问道:“请问你是杨三姑娘么?看你甩沙子那一手,功夫不浅呐!”蓝衣姑娘抬眼望着站在船头的他,停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姓蓝,叫桂花。我哪有啥功夫啊!那是在坡上丢石子打雀雀搞耍捡来的。你说的杨三姑娘是哪个?她叫啥名字?”船老大说:“我也不晓得她叫啥名字。听过往的客商说,去年以来山里头出了个苗家打扮的侠女,上山一支箭,下山一阵风,手段高强得很,专一趁夜晚和大雾天收拾那些个悍匪恶霸,办完事后留一张小手帕,上面画一朵莲花写杨三姑娘四个字。”
“哦,有人见过她长啥样子么?”蓝桂花问。
“来无影去无踪,没人见过真面目。”船老大摇摇头,“听一个龚滩老客说,去年秋后,龚滩寨堡的冉虬抢了个渔船上的女子做压寨夫人,喝完喜酒后跨进洞房,新娘子却不见了。他刚要喊人,一把利刀就搁在他颈项上,说我就是杨三姑娘,新人我已经救起走了,你恶名还不大,只要不再去打搅别个,我就不伤你。冉虬连忙告饶,赌咒发誓的应承了。哪晓得三姑娘刚收回手里的刀,那冉虬就一手抓去想揭她的面纱,眼前白光一闪,那手腕子就齐刷刷被削掉,杨三姑娘说了声‘幸好你还没看到我,要不你狗命就没得了!’丢出一张手帕,人一晃就不见踪影。这些还是冉虬亲口说出来的,他后来也就收敛多了。”
“侠女,侠女啊!”众人一齐感叹,蓝桂花也没再问,又回到她的座位上面对着江水发愣。
经过十来天跋涉,船靠了彭水码头。吴老客有事要去贵州道真,蓝桂花说她也要去里面的黔江县,便与林炜和同行,在彭水和一路上打尖歇店,两人以兄妹相称。同处几天,更加熟悉了,交谈中便少了些客套,多了些真诚。
一天,两人走在陡峭蛮荒杳无人烟的山道上,蓝桂花突然说:“炜和哥,我看你根本不是专门去看何武师的!”林炜和说:“你咋这么说呢?”“你不会武功,又不是何武师三亲六戚,看年龄也不像至交密友。你呀,是做生意的,到山里来找货源。”不待林炜和回应,她又说,“从你同店家、过客摆谈,我就听出来了。”林炜和笑着承认了:“蓝妹子,你不但人长得漂亮,脑壳也灵醒得很呢!”便将此行的目的都告诉她了。蓝桂花说:“山里头你要的东西多得很,只是世道不太平,要想顺顺当当运出去不容易,处处都要小心啰。”林炜和点头:“是的。谢谢蓝妹子。”
又走了一会儿,在一个山坳边,她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林炜和:“炜和哥,我真的长得漂亮么?”林炜和望着她,认真地点头:“漂亮,真的漂亮!”“那——你喜欢我不?”这话一出口,不禁红了脸。这一问可把林炜和难住了,“这个,这个……”老大一阵也“这个”不出什么来。蓝桂花瞪了他一眼,爱嗔交加地说:“一个大男人家,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啥这个那个的嘛!”见林炜和还是嗫喏着说不出口,她想了想,转了话题,“炜和哥,你成家了没有?”“没有。”林炜和终于开了腔。“那……定亲了么?”“也没有。”蓝桂花似乎松了口气,爽朗一笑:“那就好,那就好!兴许有女娃儿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不过……”说到这里,她突然不再说了,转身大步向山坳下走去。林炜和暂时摆脱了尴尬,也紧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