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南辕北辄

　　以广地尊名，王之动愈数，而离王远耳。犹至楚而北行。
　　暑假时，陆以墨还没有回来，我有些坐不住了，准备去他的城市看看，权当旅游。念头一旦扎根，再难从心里祛除，母亲几次三番打电话让我回家，在回家与到L市之间纠结良久，最终情感战胜理智，我用抛硬币的方式决定去向。字面向上回家，相反则去L市。心诚则灵之，我看着抛落到桌面上的图案，立即在手机上订好了去L市的车票。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背着包来到高铁站。古城高铁站在城效，没有直达的公交车，我只得搭乘出租车前往。之前据说是殡仪馆，城区规划时建成了高铁站，本是人生的终点，现在变成了起点，南来北往的人聚到这里，经由这里散向五湖四海。站房外观设计吸收了古城建筑的特点，保留青瓦、白墙、雕花、柱廊、拱券等元素，强调城市的历史记忆，站前广场上矗立一只擎天巨臂举起酒杯，诚敬天下来客，寓意古城是酒都，酒文化源远流长。
　　正是暑假的高峰期，车站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这有点像以前上大学和同学一起拖着行李赶火车的情景。不同的是，那时搭乘的是绿皮火车。林城火车站不仅小，治安状况更是一言难尽。小偷、扒手、摸包、诈骗、抢劫层出不穷，走在路上不是担心突然被人迷晕，就是担心身上的包会被飞车党抢拽。某次师姐戴了一对黄金耳环走在街道上，被擦肩而过的飞车贼生生将耳环拽走。她感觉耳朵刺痛，下意识用手去捂，手心里黏糊糊的，伸到眼前看到满手的鲜血。
　　记得有回和同学抢到凌晨3点钟的火车票，离乘车时间还早，我们便到他姐姐家吃了晚饭，玩到凌晨两点多钟才提着行李去火车站。夜色沉沉地压在头顶，黑得像锅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发出鸡蛋黄一样微弱的光，凌晨的薄雾飘着荡着，氤氲着，缭绕着，给夜晚增添了几分诡异气息，就像看过的鬼片里，随时会有穿着白色衣裙披散着头发的女人从薄雾中走出来。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偶然从角落里窜出一两只野猫，也不叫唤，一对眼睛在暗夜里发出幽幽蓝光，整颗心都悬到了嗓子口，随时都有可能跳出胸膛。脑海里闪现无数惊悚恐怖的画面，貌似很多与抢劫、凶杀、强奸等相关的案件都发生在深夜，到了后半夜，天气早也下凉，后背却渐渐涌起一层热意，额头上似乎也有汗珠在淌。夜越静，脚步声越重，哒——哒—哒，一声一声扣击在心口上，生怕从某个角落里突然窜出两个人来，背在身上的包如坠巨石，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临走前，母亲怕我把钱弄丢，特意将钱鏠在了包的夹层，另外一部分让我踩在鞋底。
　　从小到大，我鲜少有单独旅行的历史，读小学时有小满陪我，初中和高中均住校，周末和同学结伴而行，大学四年同样如此，就算没有提前邀约同学一起，在车站也会遇见不少同校的校友，见着熟识的脸庞心里总会踏实几分。我把身份证拿出来刷卡进了候车室，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遂找了个空位置坐下来，戴上耳机听音乐看小说打发时间。
　　“沈流年，你去哪里？”有人使劲扯了我一下。
　　“陈洛尘？”我抬起头对上陈洛尘清秀的脸庞，在心里嘀咕一句，“这也能偶遇？”
　　“你回家还是去哪里？”旁边正好有一个空位，他坐下来。
　　“？”我戴着耳机听不清他讲的话，只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嘴型，似是在跟我说话。
　　他扯下一只耳机，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小年，你去哪里？”
　　那样子跟耳磨鬓缠的年青情侣没有两样，察觉到他亲昵的动作，我往旁边挪了挪，把手里的票在他眼前晃了晃。
　　“L市？这么巧，我也去那边出差。”他嘴角溢出一抹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把你的身份证给我，一会弄丢了。”
　　我顺手把手里的身份证给了他，对于他要去L市出差的话深信不疑，毕竟作为古城医院外科一把刀，他常到国内各大城市参加学术交流活动。况且，我这人是马大哈，经常把拿在手里的东西当作垃圾扔掉，漫漫旅程，能有熟悉的人同行也好过孤身前往。
　　陈洛尘把包放在我身边，站起来去了别处。我不以为意，只道他去卫生间，继续戴上耳机听音乐。旁边的人开始剪票进站，身边的位置空了一大半。我坐着没动，陈洛尘没回来，证明还没到进站时间。等我将手里的杂志快翻完了，他才提着两杯奶茶走过来。
　　“碰到熟人顺便聊了几句。”他将其中一杯奶茶递给我。
　　“顺便？”我简直怀疑陈洛尘的顺便，抬腕看时间，他的顺便已经过了1个小时，像他这样健谈的人，若不是为了赶车，聊上一整天都属正常。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正在质疑怎么还不剪票时，看见前面的人开始躁动。陈洛尘把他那杯奶茶递给我，随手将我的行李箱提起来跟着人群移动。我只顾低头刷手机也没看车次，便跟着他进站走进车厢，找到座位坐下来看着窗外的风景。陈洛尘很快与邻座熟识起来，几句话便聊得投机，从古城的天气聊到当下的时政。他便是这样，见面自带三分熟悉，恁是陌生人，三言两语也会打得火热，不像我属于慢热型，基本不会和旅途上的陌生人搭话。
　　眼睛盯着窗外久了便有些疲倦，索性闭着眼睛假睐，不成想竟真的睡过去了。等醒来时，陈洛尘还在与邻座聊天，我插不进嘴也不想打扰，拿着手机看了几个小时的网络小说，直到眼睛酸涩难当，看东西都迷迷糊糊的，站起来上了一趟厕所。回来陈洛尘还在聊，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话，一路上不停地聊，聊了几个小时不知疲惫，这辈子他应该是八哥变的。我靠着车窗又睡着了，感觉陈洛尘将我的脑袋往他的身上拉了拉，我便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睡了很久。迷迷糊糊中，感觉陈洛尘拉着我往外走，我想应该是到站了，浑浑噩噩跟着他走到站外。夜风吹来，头脑清醒了很多，眯缝着的眼睛彻底睁开，抬起头来便望见车站广场巨型雕塑上的字，Q市欢迎您。
　　我以为看错了，急忙用手揉眼睛，再细看，确实是Q市欢迎您。
　　“陈洛尘，怎么是Q市？”我扯住他的袖子，“我们是不是坐错站了？”
　　“没错，是Q市啊。”他站定，“你给我说的就是Q市啊。”
　　“等等，”我停下来，“我明明买的去L市的车票，怎么跟你来了Q市？”
　　我把手机打开，在屏幕上找到订票信息，确实是L市。不过车票被取消了，再细看收件箱里还有2条退订信息。只是，当时，我戴着耳机听音乐，丝毫没有留意。
　　“陈洛尘，是不是你擅自把票换了？”我气结，“你怎么能这样？”
　　“小年，明明你当时给我说的Q市？我还以为你糊里糊涂订错了票，好心帮你换了过来。”他一副委屈样，“来都来了，Q市也不错，反正正值假期，你权当多来一个城市旅游。”
　　“你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票换了。”我哭笑不得，“真被你害惨了。”
　　事已至此，责备于事无补，谁叫我一直把耳机塞在耳朵里，没听见广播的声音？我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全无刚出发时的意气风发，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大半天时间都浪费在车站和车上了，现在才感到饥肠膔膔。车站前停靠着很多揽客的出租车，红色的车灯在夜色中闪烁，如我此时的心情。陈洛尘似乎兴致很高，不停地向我介绍Q市的风土人情，惹得司机频频侧头，终于忍不住问道，带女朋友回家来？
　　“我像Q市人吗？”陈洛尘㳀笑。
　　“比我这个司机还了解Q市，你说的很多地方我都不知道。”司机郝然一笑，露出一口氟斑牙，与陈洛尘的牙齿形成对比。
　　“看吧，小年，我可以免费给你当向导。”陈洛尘侧过头看我，身上若有似无的特有体香沁入鼻端。
　　.....我不置可否，猜不透他此行带我来Q市的目的，索性以无声来抗议他的自作主张。若是换了旁人，定要告他拐卖人口。
　　预订的酒店到了，我再怎么不情愿也得跟在他身后。在陌生的城市，我没有安全感，像一条小船飘荡在茫茫大海中，跟着陈洛尘总比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乱撞强。这一次我学乖了，没有把手里的身份证再拿给他，倘若没有前车之鉴，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拿着我的身份证只开一间房。前台服务员看见我们走过来，接过身份证问也没问就开始登记。
　　我想她肯定误会了，急忙澄清，“开两间房。”
　　“嗯？”服务员疑惑地抬起头，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复又开始在电脑上点击，片刻后将身份证和房卡一并递给我。
　　我接过房卡，看了一眼房号，提着行李转身就走。陈洛尘在后面大喊，“小年，等我一下。”
　　我视若没有听见，继续大步向前，他迅速接过服务员手里的身份证房卡追上来，“生气啦？”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说不生气是假的，L市和Q市在不同的方向，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相距几千公里，就因为他的自作主张不仅浪费了我很多车费，还浪费了许多时间。我去L市是因为陆以墨，Q市虽然很美丽却不在我的计划之列，我根本没有心情把这次Q市之旅当成美好的旅程。
　　“别生气了，一会带你去吃好吃的，Q市是美食之都。”陈洛尘想提我的行李箱，我紧紧地捏住没放手。以往心情不好时，陆以墨总是用美食诱惑。此时，陈洛尘这招对我不管用。
　　电梯很快到了所在楼层，我提着行李去了房间。房间很宽敞，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Q市的夜景。远处星星点点，霓虹闪烁，倒映着城市的灯火。我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俯瞰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印象中，Q市是一座海滨城市，有着很长的海岸线。因为没有把它作为旅程，自然没有提前了解和关注，也没有去作旅游攻略，对它的了解也只浮于表面。此时，望着远处的灯火，想像着南辕北辄的旅程，情绪无限低落，连带着窗外的景色也黯淡下来，遂拉下窗帘将外面的世界隔绝。
　　陈洛尘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领略一下Q市的夜市风景？
　　我拒绝了，本来很饿的肚子在情绪感染下居然不饿，自然也没有外出的心情。睡又睡不着，来之前我没有给陆以墨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心里想着去L市给他一个惊喜。这下，惊喜全成了惊吓。看来，越是熟悉的人越不可随意相信。
　　我把浴缸的水放满，脱下身上的束缚，躺进湿热的液体里。沮丧、失落、烦闷的心情就在满池湿热的气息中慢慢得到释放，身体随之放松下来，索性在手机里调出音乐，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温暖和温馨。周围静极了，唯有张学友低沉的嗓声在暗沉的夜里低语。
　　晚风轻轻吹送了落霞，我已习惯每个傍晚想他。
　　在远方的他，此刻可知道，
　　这段情在我心始终记挂。
　　那天我知情要离别，没说话望向他，
　　却听到他说不要相约。
　　纵使分隔，相爱不会害怕。
　　遥遥万里，心声是否偏差，
　　正是让这爱试出真假。
　　直到浴缸里的水变凉，肌肤在冷水浸泡下冒出一片红色的小点，腿部传来不适感，长时间的浸泡让敏感的肌肤出现过敏症状，我才将身体从凉水中抽离。裹着浴袍将头发吹干，走到外间拿起手机看时间，发现上面有10几个未接来电，均是陈洛尘打过来的。短信里还有他发的信息，许是电话打不通，改发信息了。
　　“小年，打你电话一直不接。我给你打包了东西，挂在你房间的门把手上，记得取一下。”他在短信里说。
　　“知道了，谢谢。”我赶紧回了一条信息，免得他以为我想不开寻了短见。
　　放下电话打开门，果然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一个食品袋子。提进来打开，里面是三个盒子，分别装着蒜蓉小龙虾，手撒小豆腐和一份扬州炒饭。我确实饿了，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一杯奶茶，刚才又在酒店里泡了两个多小时的澡，体能消耗了一大半，顾不上矜持，坐到桌边狼吞虎咽。话说，人在饥饿时吃什么都香，小龙虾的味道真心不赖，和古城夜市的炭烧小龙虾味道有的一拼。手撒小豆腐又是我的心头爱，俗话说有肉嫌豆腐，我是有豆腐嫌肉，从小到大唯有豆腐这道美食是我百吃不厌的。扬州炒饭倒是普通，吃在嘴里还不如母亲炒的葱花油渣饭好吃。我们所住的酒店在郊区，也不知陈洛尘是如何弄到这些美食的？单凭他在出租车上与司机侃侃而谈就不难看出，他对Q市之行是作了了解的。尽管，我不知道他带我来此的目的。
　　门铃响了，不用猜也知道是陈洛尘。本不想开门，看在他深夜投喂的份上，我快速换好衣服过去开了门。
　　果然，他笑意晏晏地站在门外，“这里有几张刘德华的碟片想不想看？”
　　“嗯？”我愕然，“你从哪里弄来的？”
　　“来源你不管，”他几步跨进屋内，“你在车上睡了这么久，这会刚吃了东西不宜睡觉。”
　　说完也不管我的反应，几步跨到电视机前，查看有没有播放光碟的机子。翻找之下，竟真的发现柜子里有一台影碟机。这倒出乎意料，这玩意现在都成古董了，只差没进博物馆，酒店房间里居然还摆放着，也不知从哪里淘来的。
　　陈洛尘三两下捣鼓好了，碟片放进去没一会，电视上便出现了画面，是刘德华主演的《龙在江湖》，果然是很古老的一部片子。里面的梁咏琪还很年青，我以前留短头发时，很多人都说我侧颜像她。毕业写留言册时，班上某男生长得很像郑伊健，我给他留言时表明了这个看法。殊知，我收到留言册时，他同样说我长得像梁咏琪，我在为我们的心有灵犀会心一笑时，又有些难为情。当时正是梁咏琪和郑伊健情深意浓时。而我和这男同学，大学四年基本没有说过话。《龙在江湖》这电影我没有看过，因为是刘德华主演的，便也坐下来跟着陈洛尘一起观看。刘德华不是我的偶像，我喜欢年青时的周润发，看了他主演的很多片子。比如，《英雄本色》、《阿郎的故事》、《纵横四海》，还有《秋天的事故》、《国王与安娜》等等。而刘德华的电影，印象深刻的只有《天若有情》和《旺角卡门》。
　　陈洛尘盘膝坐在沙发上，他不抽烟，身上没有难闻的味道，相反总是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刚开始，我以为是香水，几经观察，陈洛尘从不用香水，身上散发的是自然体香。男版香妃，我在心里暗笑，抛开男女之情，陈洛尘真是个不错的男人，难怪张静静会追随他这么多年。
　　“张静静知道你来Q市吗？”想到张静静，话冲口而出。
　　“怎么提她了？”陈洛尘注视着电视画面，“她去你们学校当校医了。”
　　“我知道，我在校医务中心见过她。”我坐在离陈洛尘不远的地方，他的表情没变，视线一直停留在电视上。
　　“这样也好，”陈洛尘终于转过头，“小年，明天咱们去看海吧。”
　　“我要去L市。”我递给他一杯水，“即使鬼使神差跟着你来了Q市，但你知道，我的心不在这里。”
　　“我知道啊。”他对我展颜一笑，“Q市的大海很漂亮，怎么着也得去看看，才不枉此行。”
　　....
　　他轻易将话题岔开了，我想重拾都不知从哪里开始，只得跟上他的思维。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出省，高考填报志愿时，同学们都是喜欢那座城市就报考那座城市的大学，我却不敢如此任性。一来省外大学收费普遍比省内高。二来以我当时的分数想上省外理想大学还有差距。再三权衡之下，选择了省内稳妥的大学和稳妥的专业。至于大海，还停留在《澎湖湾》这首歌里，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醉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此时，我对大海倒是生出几分向往。毕竟，对于一个一直生活在内陆山区的人来说，看过最大的水域就是村子里的堰塘。只是，我没有想到，此生第一次看海竟是和陈洛尘以这种阴差阳错的方式。
　　电影已经接近尾声，刘德华倒在血泊中，梁咏琪在人群中连头都没有回，刘德华的歌声在静寂的房间里响起。
　　我在人群中四处狂奔，只为了找回那一份真，一份不可能的真和一次不可能的吻。
　　啪。我直接将电视关了，这首歌太应景了，在这样的夜晚，多么像我和陈洛尘情感的写照，在氛围还没有完全烘托到位的情况下，我及时掐断了所有的可能。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我直接下了逐客令。
　　“小年，”陈洛尘站起来，“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