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三十三)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3-04-19 15:10:33 字数:4771
张庭城是个既不疼妻子也不疼儿女的人,只知道疼自己,家里的净米白面都是他一个人吃,妻儿只有煮和看的份,他一个人端着去坝子或堂屋吃。妻儿吃红薯喝汤喝玉米糊糊,且还是半饱,全都像久病初愈者,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看着让人心酸和怜悯。他的四个孩子上学的第一天,都是穿着婶子改的旧衣服,二年级没读就辍学回家。一年四季没有鞋子穿,只要读书,孩子们都愿忍受同学的嘲笑和白眼,但他不许上学,说能把名字写下来就行了,反正当不了官断不了案。
他又不是神仙,岂会知道四个孩子读书考不上学当不了官?儿女不但不蠢笨还聪明,要是他允许继续读书,经过努力和拼搏,当官断案是可能的。但却因为他的独断专行,愚昧无知让四个孩子都只能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从事繁重的农活。女儿十五岁就嫁人,过早地被家庭重负所摧残,不到中年已成老妪,弓腰曲背,满面皱纹。儿子过早地参加重体力活,年纪轻轻就沧桑满面,因为贫穷,都快三十岁还没娶妻生子。而她把嫁女儿所得的彩礼都独自享受了,或喝酒或吃肉或打牌,不给儿子们张罗婚事,理由是女儿是他养大的,嫁人所得的彩礼理应由他花。荒谬绝伦,愚蠢至极,这样的人不配有儿女!可他却拥有四个懂事乖巧的儿女。老天爷可能是睡着了,有的人富有疼爱之心的人却无儿无女,风烛残年,疼痛病袭时却无子女承欢膝下,环侍身边,而他却有人孝敬有人侍候,真是不公平!
张庭城那既荒谬又可笑的蠢话,妻儿谁也不敢反驳,只能照办,既愚蠢又自私。还有我的本家张庭为、张庭之都是,小孩第一天上学都穿着旧衣服,背着旧布做的书包。
张庭为好吃懒做,土地未承包到户前,装病不干活,只打骂妻子李巧娣,拖着有病的身体挣工分,自己在家睡大觉。每年都是倒欠户,分两个人的口粮,五口之有怎能够吃?但他不管这些,一年出头装病,让孩子们挨饿。过年人家都能吃点儿肉,他家见不到肉末儿,自己厚着脸皮在兄弟姐妹家吃,妻子儿女就着白罗卜吃红薯米饭,三个小孩都没上过学。土地承包责任制后,他倒是不装病了,到处晃荡着看人家打牌玩骰子,闻见饭香就回家,且还要吃净米白面,理由是他有病。长得肥头大耳,膀大腰圆,妻子儿女都是面黄肌瘦,瘦小枯干。妻子有病不能休息,要下地干活,否则他就拳脚相向。儿女过早地参加劳动,生活又是三餐不见米面,只有半饱的红薯玉米面儿,缺少营养,从身体到心灵和精神都受尽了他的摧残,又怎能长得高大健壮?因为贫穷,儿子都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一个女儿倒是嫁了人,但因生得瘦小枯干,男人公婆都不爱不敬总打骂,与所有操劳辛苦,体力劳动繁重,不被丈夫公婆疼爱怜惜的女子一样,未老先衰,三十三岁就白发过半,皱纹满面,与老妇无异。所幸张庭为不打牌玩骰子,没把猪牛鸡鸭粮食偷去卖或抵赌债,要不妻儿会因没有可变卖的而无衣穿无床睡,只能睡在地上,穿着别人垂怜而送的破衣烂衫,免强裹体遮羞。
张庭之是个既懒惰又赌博的人,五个小孩,只养大了两个,其他三个都因终年吃不饱,身体瘦弱生病而夭折。土地承包责任制前,他三天两头地装病不干活,只是赵桂英婶子一个人挣工分,每年都是倒欠户,过年不但吃不上肉,连米饭也没有。粮食被他偷出去或卖了打牌或抵了赌债(虽然不许赌博,捉住会罚款受批斗,但他与其他人总能逃脱避过,或藏于山洞或匿于墓地,让查赌博的人每次都扑空),只能闻着邻里乡亲的肉菜米饭香,喝玉米糊糊,吃白罗卜卷心菜红薯,连盐也没有,只有辣椒和分到户吃起来涩口的棉籽油。饿馁病夭的三个小孩,都是后面的,太小经不住病痛饥饿的折磨,离开了只有苦没有甜的尘世。其实,他们活着也太痛苦,夭折倒是解脱,在忍受着病痛折磨的同时,还得忍受饥饿的折磨,与小小的他们太过悲惨。而天堂没有病痛和饥饿,只有快乐和幸福(我希望有天堂,因为在尘世受尽了苦难的妇女儿童就能享受永福)。他剩下的两个孩子,只因生得比弟弟妹妹早,挨的饿少些,脸颊不塌陷,肋骨不像竹片。虽然面现菜色,但皮肤没有打皱,证明有点肉长在身上。他们没有病夭,只是因为比弟弟妹妹强壮了一点儿。正是因为强壮了这么一点儿,他们才经受住了饥饿水痘痢疾的折磨,逃脱了死神的魔爪,得以活下来能在五岁后跟着大孩子去拾豆捡穗,帮母亲贴补家用的岁月里,慢慢地,痛苦地长大成人,虽然生得并不高大健壮。他们因为太穷又因为父亲的臭名远扬,没有姑娘愿意嫁进两间祖父留下来的土坯房子。那房子破败不堪,竟然没有在风雨中坍塌,像个怪兽般地坐在大山嘴边,真是令人惊奇。两年前,被玉凡玉勤兄弟俩推倒,在原地修了八间大砖瓦房。承包到户后,兄弟俩吃苦耐劳,精心侍弄庄嫁的同时干泥瓦匠木工活儿挣钱,勤劳而又节俭,没几年不但过上了衣食不愁的日子,还攒够了修房的钱。去年,兄弟俩都相继结婚成家,虽然妻子都是寡妇,但却勤劳,不懒惰,日子过得不错,可能今年都有了小孩。既懒也赌的张庭之,五年前寒冬夜里外出打牌,赢了钱高兴买酒喝后,回家路上失足掉下河里淹死了,至此,桂英婶和玉凡玉勤母子才过上了好日子。
一个好吃懒做,臭名远扬的人活着,只是给家人不幸和灾难,而死去则是给家人换来幸福和快乐。倒不是说一个不好的人不配活着应该死去,但他们活着只会带给家人耻辱和痛苦,还不如死掉腐烂给土壤提供营养,让那一堆黄土之上的杂草长得茂盛,翠绿,为世界增添一分赏心悦目的颜色。我相信桂英婶和玉凡玉勤母子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们没有说出来罢了,藏在心里,就像与他们命运相同,境况相似,有只给人耻辱和不幸的丈夫父亲一样的人们,丈夫父亲死后那么想的。当然,张庭为张庭之张庭城这种对家庭妻儿不负责任的人,毕竟不是大多数,只是少数。但每个生产队都有,且有的更加可鄙,可耻,更加令人憎恨和厌恶。
所幸现在即使丈夫好吃懒惰,不务正业,妻儿勤劳,地里所收的庄稼也能温饱,最小的孩子不会因为瘦弱生病而夭折。这得感谢土地承包责任制政策的实行,因此,人们都对决定实行这一政策的人感恩戴德,大唱赞歌。而事实上也应该对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决策者心存感激,大唱赞歌,是他让天下无数家庭最年幼的孩子不会因为生病的同时受饿饥而夭折,能够长大。
晚饭吃后,玉兰给张爷爷烧水洗澡,由我照顾。他没有拒绝,像亲爷爷接受孙子的照顾。从一开始张爷爷就接受了我这个孙女婿,喜欢疼爱我,可我却拒绝和排斥。但他不以为意,毫不放在心上,默然承受我对他的不敬不尊。他知道有一天我会像玉兰一样的敬爱孝顺,只是需要时间。
我服侍照顾张爷爷洗澡的小披屋,石头所砌,原是张爷爷失明前用来养猪的,眼睛看不见后就被奶奶和玉兰刷洗干净,用来洗澡。我和玉兰婚后的春天,被如同亲孙的柳亮刷洗翻新,做好排水沟,接好山泉,拧开塑料开关即有水可用,让张爷爷淋浴清洗地面便池更为方便,不用去担水。这是善良的柳亮在玉兰离开三年的那个中秋节时告诉我的,让我深为感动和敬佩。他对张爷爷就像对亲祖父一样的孝顺,总是想方设法,竭尽所能地为他考虑和做事,让老人在方便的同时还实用,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而他不是一般的人,异于常人,如果生在城里,会成为一个前程似锦,事业有成者,只可惜生错了地方和家庭,真是造化弄人。
我照顾张爷爷洗澡,玉兰在浇灌院子里的花草。等我们从披屋出来,她已浇灌完,坐在小石桌边看着对面的石凳回忆奶奶坐在那里的样子。我们没有马上回斜对面的大屋,陪张爷爷说了一个小时话才在催促下告别。
与张爷爷告别时,玉兰显得难过和伤感,默默地握住双手,久久不愿放开。还是张爷爷抽出手,进屋关门,她才嘴唇紧抿掉头一步三回头地回大屋,看着张爷爷紧闭的门,眼里泪光闪烁。除了在睡着后,只有因为秀姑、小宝和张爷爷还有贵得吓人的衣服被我熨烫烧坏,玉兰眼里才会有泪水,其它时候是看不见的。
我们走出木栅院门,后面是张爷爷从悄悄打开的门缝,睁着无神的眼睛倾听的样子,就像玉兰和奶奶每次走一样。暑假结束前我回去看张爷爷,他告诉了我。玉龙,每次兰兰和奶奶走,我都在后面悄悄地打开门,睁着早已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听着轻微的脚步声,直到身影看不见。祖孙俩的身影早就刻在了我的脑海心底,就像她们在那里走一样。那天上午,张爷爷把我送到院门前,拉着我的手说。神情幸福,好像他所挚爱的两个人就在不远处挽臂走着,轻声说着。
从木栅院门出来,在下午我站着听院内欢声笑语的地方,玉兰站住了。抚摸拥抱了下比院内两棵杏树大得多的杏树,仰头看着树冠和树冠间的夜空,神情哀伤,她在想与张爷爷一起种杏树的奶奶了。也就是在她放开拥抱的杏树,黯然神伤,低头时看见了扔在草地上的杏枝,迅速拾起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感到羞愧和自责。离开那棵长在她心田里的大杏树,走上那条和奶奶走过的小路,背影竟是那么的悲伤。这点她自己可能并不知道,只是因为树在人亡难相见的悲伤自然流露,但于走在后面两步远的我,却是感触很深。她爱与张爷爷有关的一切,包括小屋外十米处的树木。当时,我还不知道杏树是张爷爷和奶奶一起种的,与玉兰具有重要意义,以为只是它长在距张爷爷小屋十米处的草坪里,她才那么喜欢和爱惜。而在吃晚饭前,她去外面赶三只鸡回窝(与石兀凳、小板凳、小椅子和梅竹菊兰一样都代表着玉兰、奶奶、张爷爷)她对它们就像亲人一样地说话,声音柔和,动作轻柔,让我很是羡慕嫉妒那三只母鸡。与她,与奶奶和张爷爷有关的事物都是珍爱的,即使是鸡或植物或石头或木板,都用一颗心儿真情相待。而她对我则无与之相应的感情。当然,我有错在先伤了她的心,不能怪她无情,这是在她离开我之前的看法。一年后当我捧着项链和毛衣毛裤帽子围巾手套的那一刻,才知道我错了,在玉兰的心里,我与奶奶、张爷爷、秀姑、小宝一样的重要,只是她一直都假装对我无情和冷漠。如果她无情和冷漠,既不会把与她身世有关的唯一物证项链送给我,也不会拒绝人们做衣服的请求,给我织御寒的毛衣毛裤手套帽子围巾。它们无声地告诉我她的心对我是热的软的,而我却一直以为它是冷的硬的,用真情怎么都捂不热,还没有对鸡和杏树好。
回到玉兰生活了十五年的家,与岳父母和玉芳玉强说了一会儿话,玉兰就不见了。我以为头天夜里给邻村陈得利赶做两个儿子第一天上学穿的衣服,零点才睡,上午给我本家兄长张玉乾家上小学三年级的一儿一女赶做衣服,书包,拿米的袋子,拂晓就起床裁剪,做、熨烫一直忙到吃午饭。
(张玉乾家的一儿一女是生产队学习最好的孩子,从上学的第一年起到五年级,一直都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因此考上了重点初中。三年前,初中毕业都考上了南充财经学校。因为学习好,班主任和校长要他们读高中考本科,张玉乾因为父母在两年相继患食道癌肝癌去世,欠了不少债,想要儿女早点毕业参加工作领工资,减轻他的负担。且两个儿女也想早点参加工作帮父母减轻负担,把私人的借债国家的贷款还掉。张玉乾是生产队第一个借贷送孩子上学的人,虽然受尽不送子女上学读书的人们的嘲笑和讥讽。无知愚蠢的人总是嘲笑聪明能干的人,自古以来都是。)
没看见玉兰,我以为因累休息去了,便没有管。仍然和岳父母、玉芳玉强说话,直到深夜才从堂屋去玉强的西厢房休息。可事实上玉兰根本就没回以前与奶奶住,奶奶去世一个人睡的屋子休息,而是去了奶奶的墓地。但我并不知道,因为我起床时她已和玉芳在厨房做饭了。开学前,我回钟家坪看亲人玉强告诉我的。他说大姐回钟家坪不可能在家睡,会陪奶奶。他的话没说完,我就恨不得打自己,竟然没想到玉兰夜里会去墓地陪奶奶,没有陪在身边,让她一个人靠着墓碑睡了一晚。气过后,就发誓以后回娘家晚上都要一起陪奶奶,她既不孤独也安全,不会怕有坏人出现。
次日早饭后,玉兰帮玉芳收拾了碗筷我们就回家。虽然岳父母和玉芳玉强都真心挽留吃了午饭走,但要赶着做的衣服布料都堆成了山,玉兰没有答应,踏上了她最不愿走的路。她在留给我的信中说那条通向张家河的路,是她最害怕最不愿走的路。要不是承诺过奶奶照顾张爷爷、在张爷爷去世后把他和奶奶合葬,让他们生不同床死同穴;承诺过秀姑为她找到幸福,死也不会走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