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雨晦明走乌江（2）

　　二
　　匆匆吃过午饭后，林炜和去了盛克勤家。盛克勤正专心致志在蚕箔边忙碌，抬头见是林炜和，笑着说：“兄弟你看，老哥这新品种已经培育成功了哩！”他的面容神情说明他已经从火灾的噩梦中走出来，林炜和非常高兴。他打趣说：“盛大哥，我看你干脆把蚕业社办到屋里来算了，反正嫂子要在娘屋养胎和带娃儿，这几间屋子正好管用！”盛克勤故意瞪他一眼：“那咋行？蚕业社还要扩大，我已经同几个朋友商量，明年还要办个丝厂，等丝厂办起了，才还你那笔账哟！行不？”“行，行！啷个不行呢？”林炜和笑着走出来。
　　
　　当天晚上，他又向曾老大家走去。远远看见曾兰英站在家门口四下张望，他喊了一声，兰英欢喜地跑过来：“火龙哥，听说你上午回来了，我就猜你晚上肯定要过来，爸还不信，同我打赌，你看，我这回又赢了哩！”刚到家门，她就喊起来，“爸，爸，你看是哪个来了？！”
　　堂屋里，曾老大坐在方桌前，他指了指桌上摆着的一壶酒、几碟菜，说：“这都是兰英弄的，她说你肯定会来的。”
　　林炜和对着兰英笑了一下：“谢谢兰英妹子。”
　　“谢个啥哟！又不是外人——”刚说出这句话，猛然间脸一红，便躲进厨房去了。
　　曾老大听林炜和讲了曹正清、赵相臣的事情后，喟然长叹：“好人命不长，祸害留千年！这老天爷硬是没长眼睛啊！”
　　他神情忧郁地告诉林炜和，船帮要出大事了！林炜和顿时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他说，少东家曾英杰的病越来越重，下床都难，两个月前，不得不把船帮交给他哥曾英豪。你晓得的，那曾英豪名字倒好听，其实是个翘脚大爷浮浪子弟，吃喝嫖赌抽样样来得，唯独不会当家理财。说是生意不好，开销又大，稀里哗啦就卖了六条大船，把搞贩运的股本也转给别人了。幇里只剩下我这条船和十来只小船，更接不到像样的活路，一些有本事的伙计纷纷跳槽了。听说吃股的老板已经放话，要重新推举贩头，看样子是对着你来的哩！
　　林炜和放下筷子，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曾伯，您晓得那买船的吃股的都是什么人不？”
　　曾老大摇摇头：“不清楚。有次伍师爷酒后露了点口风，说吃股的是南部县一个姓田的。那天黄树青说，接手他们那条船的老板也姓田，土头土脑的，根本不懂水上活路，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人。”
　　林炜和当即断定，姓田的背后还有人，八成是邓永富在捣鬼！
　　几天后情况明朗了，果然不出所料，那姓田的只是个傀儡，躲在他后面操盘的是邓家大管家岳维陵。邓家一共买走了四只船和大部分股本。曾英豪让伍师爷约集船帮中人正式转股那天，曾老大、赵春林、黄树青、吴有才和另外几个弟兄坚决退了股，林炜和的已经抵了欠账，光身子一个，自然被排斥在外，连参加商议的资格都没得。从此，他们同曾家船帮的贩运生意彻底分手了。
　　
　　没了船帮生意，林炜和就回到家里帮忙打理线铺。三弟治源高兴地说：“二哥，从今往后你就安心在线铺吧，我们三弟兄还有朱师哥，肯定能把线铺生意做好的！”林炜和笑笑，没说话。大哥治安摇头叹道：“治源啊，你还不了解你这个二哥么？他要是能安分，怕是早就有你二嫂和一窝娃儿了！”林炜和大笑道：“知我者，大哥吔！哦，不！还有妈哩！”
　　果然，半个月后，在曾老大家，林炜和就同退股出来的几个弟兄商议，成立了“德隆货庄”。这个名字，首先是赵春林提出的，从曾老大名字中取个“德”字，从林炜和小名中取个“龙”字，黄树青、吴有才等人一听都赞成，但林炜和不同意，他说，一则我哪能同曾伯这个长辈排在一起呢，二则这个“龙”字太威猛了，应该平和点，主张改为“隆”字。吴有才笑着拍手说：“这名字好，这名字好！以仁德求兴隆嘛！”于是就定了下来。曾英农听说后，说动他老子也来参了股。大家一致同意推举林炜和为“庄客”，全权主持货庄事务，同时还约定，一年之内，货庄的红利分算到个人头上，但不兑现，全部转为股本，积累资金把生意做大。
　　德隆货庄开业三个多月，生意场上虽有些磕磕碰碰，但也缓步发展，有了些底垫。就在这时，林炜和提出的一个主张让大家吃了一惊，连曾老大都感到意外。他问：“炜和呀，眼下这生意还做得走嘛，为啥你要去闯乌江呢？”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林炜和冷静地做出解释，虽然有些人还有疑虑，但出于对他的信任，最终都同意了。
　　
　　三
　　林炜和是乘坐杨正刚驾的船下涪陵的。杨正刚还在童老板的船运社，已经当了总引水，他说，童老板正同几个朋友合伙订购一艘小火轮，专门跑重庆到汉口的水路，由他担任领江。得知林炜和要闯乌江做桐油、土产生意，他很赞成，说童老板还经常念着你哩，我们的船可以帮你把货运到汉口去，那里有专做这些生意的商行。林炜和听了也十分高兴，有了运力，就只谋划货源了，看来这场戏的开场锣鼓还敲得不错哩！
　　他在涪陵下船后，一路问讯，沿着荒草覆盖的长长的石板路一直攀登，爬上望州关，又向一些人家打听，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谭大顺的家。瞎眼的大顺妈听见一声“婆婆，我是火龙娃呀！”高兴得将他搂住，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又是哭又是笑，林炜和也禁不住热泪长流。让他格外惊喜的是，王姑姑的身体居然康复了，而且生了个胖儿子！“大顺他们的船今天回涪陵，你姑姑和念庆去码头接他去了。他们看到你来了，不晓得会欢喜成啥样子哩！”
　　当天晚上，在那还有六成新的瓦房里，老少三代欢聚一堂，激动、兴奋得说个不停。谭婆婆说，你王姑姑呀，天天做祷告，念圣经，还真的把那个西洋的神仙打动了哩！王秀娟说，是主的福佑，是你大顺保保和妈的照顾，还有传郎中的调治，我才有今天哪！四岁多的念庆依在林炜和怀里，摩挲着他尖硬的胡茬，天真地问，火龙哥哥，你晓得我为啥叫念庆不？林炜和拍拍他圆嘟嘟的小脸，故意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说，是不是想念顺庆呀，念庆拍着小手欢叫，猜对了，猜对了！我爸我妈都说想念顺庆哩！林炜和略带些埋怨地说，保保，你们啷个不带个信来让我们都高兴高兴呢？大顺笑着说，兵荒马乱，山长水远，找不到合适的人哪，何况念庆还小，怕邓永富那狗日的听到风声来寻仇呢！……
　　那一夜，他们边喝酒边摆谈，谭婆婆和王秀娟陪在一边既听且问，从家长里短、街坊邻居一直说到顺庆城的变化、同邓永富的较量等等，话题扯得很宽，想问想说的总是问不尽说不完，直到夜深了两人都醉迷糊了才由王秀娟搀扶着上床躺下，一觉睡到太阳当顶方才醒来。
　　
　　第二天起床后，他们谈到正题上。林炜和告诉谭大顺，他之所以决定闯乌江，一是因为目前川西一带的川军、滇军、黔军和北洋军各派势力争斗得很厉害，川北也受到影响，局势不稳生意就难做；二是邓永富已经缓过气来，动用关系将何鹏提前释放，正在找机会报复，他家大业大势力强，须得避一下风头，待实力充足了再同他较劲；至于选定跑乌江里面，是在昆明帮曹大哥还账时，从两个湘西行商的摆谈中发现的苗头，再说桐油生意自己是做过的，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谭大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乌江上面四川、贵州几个县都产桐油，各种土产也多，只要有销路，倒是可以做一下。可是你想过没有？那里面多是些蛮荒之地，山高水险，崖陡路窄，占山立寨的土匪强梁多得很哟！”
　　林炜和笑笑说：“俗话说：‘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猫儿屁股’。现在时局动荡，世道不宁，做生意哪里都艰难，有机会的路子放丢了就太可惜了。何况听说那一带的山棒客爱的是黄货白货，不大抢土玩意，也不乱杀人，可以去闯一闯。”
　　谭大顺点点头：“你说的也是个道理。可你要收货，总得要带点黄金白银唦，遭抢了咋办？还有，就你一个人，没得个帮手，你顾得过来么？”
　　“我们主要是带银票，那东西好藏得很。我打听过，里头几个县份都开得有钱庄了。另外还可以以货换货，不一定带现钱。帮手有几个，明里我们各走各的，约定得有暗号，需要时才碰头。哎——保保，你猜我准备带啥子货进去？”
　　谭大顺想了一阵，摇摇头：“猜不到。”
　　“我想来想去，决定带盐和夏布，自流井的盐荣昌的夏布价钱都比较便宜，赵书恒答应帮我去官府办盐引子。我专门打听过，山里最缺盐，有钱的人都喜欢夏布，既可以换货，也可拿来打点那些地头蛇。另外带点顺庆、广安的家机布，山里人也喜欢，好脱手。”
　　谭大顺笑了：“炜和呀，我看你事事都想得周到，也就放心了。我给你说两个人，如果碰上了，你说我的名字，他们会帮你忙的。”
　　“保保，是什么人？”林炜和问。
　　“一个姓杨，叫杨昌林，湘西大庸人，跑湘鄂西和酉秀黔彭的马帮头。他同一路上的土司寨主山大王都有些交情，说得起话。他武功好，人又仗义，手下弟兄们都听他的。另一个么，叫雷正宇，诨名雷神，是彭水万就山里的一个寨主，算半个山大王。”
　　林炜和好奇地问：“啷个算半个山大王呢？”
　　“他原本是个山匪头子，打官府、杀官差、抢富商、斗豪强，厉害得很。不过他兔子不吃窝边草，不祸害乡里近邻，对义绅良善也手下留情。民国后被举为乡约，就成了半官半匪了。给你说，乌江里头和湘西鄂西，半官半匪、半匪半民的多的是，有的还讲点礼数义气，有的就是混世魔王。同这些人打交道，你要见机行事哦！”
　　林炜和点头，说：“谢谢保保指点，我会注意的。”
　　林炜和决定只身一人先去探探路。他给吴有才们留下口信，让他们转谭大顺的船将货物运到彭水等后消息，然后搭乘谭大顺介绍的一只船，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