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雨晦明走乌江（1）

　　一
　　护国战争后，黎元洪为大总统的北京政府任命蔡锷为四川督军兼省长，经蔡锷举荐，张澜于这年八月就任了嘉陵道道尹之职。他上任后，把安定社会作为第一要务，收编整顿散兵游勇，打击盗匪，抑制豪强，惩治贪腐，着力恢复工商经济，对征收、狱讼等事项都做出明确规定，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理，川北地区出现了一个安宁祥和的局面。良好的政绩和本人的清正廉明，使他赢得了“川北圣人”的称号。
　　有张澜“新政”的约束，又遭受了刑狱处罚，邓永富一伙只好暂时蛰伏，当了一回缩头乌龟。这样，林炜和他们的生意就顺当多了，有他这边的支撑，林家綫铺也逐渐兴旺起来。
　　正当林炜和准备趁世道比较清平把集资合股的规模做大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使他的经商之梦不得不停了下来。
　　
　　首先是盛克勤大哥办在南门外的果山蚕业社发生了一场大火。林炜和得到讯息赶去时，蚕业社的房屋、蚕种架、缫丝车和存放的蚕茧、生丝全都被烧光，现场只剩下一片瓦砾和还在冒烟的余烬。聚集在那里的人们叽叽喳喳叹息议论，但却没人说得清楚这场火灾是啷个引起的。满头满身黑灰的盛克勤蹲在火场边抱头痛哭，这是他回国几年来的全部心血呀！林炜和扶他起来时也不禁泪流满面。他把盛大哥搀扶回家后，听说嫂子已经回娘家养息保胎，便留下来陪他，奚致和等一干朋友也陆续赶来看望。望着悲痛万分的盛大哥，林炜和当即做出一个决定：“盛大哥，你莫着急，我们船帮伙计们投的钱今天一笔勾销，由我慢慢想法子去还！”奚致和也说：“我的也是！”第二天，因公事在外的张澜、罗纶托人带信安慰，鼓励他振作起来，再创新业。在朋友们的开导和支持下，盛克勤擦干眼泪，就在自己家里搞起了蚕种改良和育种试验。
　　林炜和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清点出稍稍值价的东西，加上自己的股本金，全用来偿还船帮弟兄们投的股，还差两百多，也一一开具欠条约定两年内还请本息。他在办这些事的时候，林罗氏一点也没阻拦，只是流泪叹息说：“龙娃子又要遭罪了！”
　　
　　刚安顿好盛克勤这边的事，就接到云南来信，说曹正清大哥病重，请他务必去一趟。他立即同母亲、大哥和三弟商量，从线铺账上支取了三十块大洋，又向奚先生借了一些，便匆匆上路了。
　　他是傍晚时分赶到昆明曹大哥家的。尹香兰大嫂抽抽噎噎地告诉他：“你曹大哥过高黎贡山时不慎跌下岩坎，摔伤了不说，还遭毒蜂子蛰，又受了瘴气，抬回来后就一病不起，请遍了昆明的好医生看都没办法，说是脏器受损，回天无术，已经昏迷二十几天了。他那天清醒了一会儿，就要我找人带信给你，说临走之前一定要见你一面。”正说着，内室里传来一声呻吟，“你曹大哥醒了！”两人急忙走了进去。
　　林炜和走到床边，轻轻握住曹大哥干枯的手，曹正清费力地睁开眼，见是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被曹正清摇头止住了。
　　“炜和老弟，我晓得你一定会来。”曹正清嘶哑的嗓音好像是从屋子外边传进来的。他喘息了一阵，接着说，“我没得几天了，请你来是想托付你一些事……”说到这他又喘息起来。
　　林炜和强忍住泪水：“曹大哥您慢慢说，我一定照办。”
　　听了他的回答，曹正清费力地挤出点笑容，然后说：“你……你大嫂和两个娃儿……”
　　林炜和忙抢着说：“大哥放心，大嫂和侄子我会关顾的。等侄子们中学念完了，我就帮他们找事做。您只管安心养病就是。”
　　曹正清微微摇头，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行了……我……自己晓得。你仁义忠厚……我放心。”他费力地抬起不停颤抖的手指着尹香兰，“其它事情……你大嫂告诉……”刚说到这，头一偏，又昏过去了。第二天晚上，曹大哥就再没有醒过来。
　　林炜和忍住悲痛，雇大车将曹大哥送回他老家腾越，同亲友一道料理后事，按腾越的风习守过“七”，将他送上了山。
　　回到昆明后，他亲自把曹大哥的儿子曹健女儿曹莹送进学校，嘱咐他们安心读书，说等他们长大了就来接他们出去做事。他一直望着他们走进教室了，才擦掉浸出的泪水，回到曹大哥家。尹香兰递给他一张纸条，是曹大哥病中写下的。他一看，纸条上写的除了收几笔账外，多是应该偿还别人的货款或欠账，有的写了借据有的只是口头约定，少的一二十多的一百几百，都一笔一笔交代得清清楚楚。好仁义的曹大哥啊！老天爷为啥不睁开眼睛哪！他禁不住泪如泉涌。
　　一连奔走了几天，终于把曹大哥交代的事情办妥贴了，他准备返回了，尹香兰大嫂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他，说是曹大哥吩咐的。他含着眼泪拒绝了：“大嫂，这钱你留着给两个娃儿上学和家用。天远地长的，我不能经常来看你们，你们一定要多多保重啊！”
　　
　　林炜和走进昆明北门大车店，同车主谈好去昭通的价钱正要上马车时，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喊着他的名字跑来了。咦！这不是缅甸昔董马帮杨头儿么？杨头儿面容老了些，但还是那么健朗，他一边擦汗一边急急地说：“我赶到昆明原本是想找曹先生的，没想到他走了，可惜呀！听他屋里说你到昆明来了，马上要回去，我就一路跑来了。”
　　林炜和一惊，忙问：“杨大哥，啥事把您急成这样？”
　　“你赵伯伯不行了！他改变了主意，想见见儿孙，把骨灰带回老家去。他说曹大哥和你知道他儿子的落脚处，就托我来找。”
　　“赵伯伯才七十多，又有医术，他啷个的了？”林炜和焦急地问。
　　杨头儿一声叹息：“听说他经常在自己身上试药性，连蛇毒都试过，现今身体里伏藏的毒发了，侵进了脏腑，怕熬不了多久了！可惜呀，多好个人哪！”
　　赵书恒远在成都，带信去怕来不及，只有发电报。但那时电报业务还没对民间开放，不晓得行不行。这时林炜和想起了黄先生，听曹大哥说过，他回昆明后又进了电报局，只有找他设法了！
　　他两人找到电报局，一问，说黄先生一年前就去上海了。两人正呆立在柜台前发愁时，一个戴老花眼镜的职员走过来，问明情况后说，黄先生是个忠义人，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那这个忙我帮了！
　　发完电报出来，杨头儿说他马上要回腾越料理马帮的事，叫林炜和在昆明等赵书恒，然后在腾越会合，一道过山去。
　　几天后，赵书恒和他两个儿子匆匆赶来，他们便走楚雄经腾越翻山过岭到了荔枝沟。
　　赵相臣已经衰弱得躺在病榻上不能起来，听都慰大婶说，他是全靠服一种有毒性的药才保住最后一口气的，为的就是等他们。看见儿子特别是头一回见到两个孙子，他高兴得老泪横流。他知道自己的终期到了，谢过杨头儿和林炜和后，就给赵书恒父子交代后事，最后谆谆嘱咐：“转告楂山弟兄，世道不好，国弱民贫，更不能内里纷争。一切以民族大义为要，楂山的规矩千万不能丢！”刚说完，就含笑闭目，溘然长逝。
　　在山坳上火化那天，不仅所有亲属友朋、寨子里的乡亲，连几十里外的山民们都赶来相送，黑压压的人群，感天动地的哭声，彰显了赵相臣的功德人望；丹坤的后人们，男女老少十几口，一齐跪在余火未尽的柴架边恸哭不已。那场面，让林炜和永生难忘！
　　林炜和同赵书恒父子一道返回成都，在他家里设置灵堂拜祭，然后又一道奉送灵灰经遂宁、广安直到渠县。赵书恒父子们还要到绥定楂山寨去，林炜和便同他们告别，这是遵守当年二姨王玉兰立下的规矩：“你是要养家糊口的正经商人，我们是占山立寨的绿林，是官府的眼中钉。现在世道很乱，歹人太多，危机四伏，大家都要小心为上。之所以不告诉你我们新寨在哪儿，就是要断了与你的往来。遇上万不得已的事，我们自会找你，你也可以找书恒给我们带信。记住，你绝对不要到山寨上来！”
　　
　　回到顺庆，林炜和把这三个多月来的经过情形讲给家里人听。躺在床上的林正一声声叹息，林罗氏不住抹眼泪，她对林炜和说：“赵伯伯、曹大哥都是你和我们家的大恩人，你不但要永远记住他们，更要对得起他们，要像他们那样做人！”林炜和含泪点头说：“爸，妈！我晓得该啷个做。儿子虽然当不了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但一定会做个忠孝仁义的有为之人，请二老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