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收债人

　　可能是太久没有出来，也可能是早晨的烈日晃了眼。尽管知道头顶的是同一片天，平时在家也能看得到外面的世界，但此刻站在城寨唯一出入口的阳炎雄，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沿海土路旁的工地敲敲打打，夯实钢筋的声音在空旷的地面传出老远，和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交响着。阳炎雄拿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眺望着远方道：“哟！这老土楼都修这么高了！看这架势，是奔着十几层去的啊！”
　　“外面世道早不一样了，修啥东西都快着呢！”元伯从阳鼎兴手里接过行李，撞了下阳炎雄的胳膊道：“走了阿雄，火车可不等人，路上你慢慢看！”
　　仔细把行李检查了一遍，阳鼎兴将大包小包递上，嘱咐着阳有珍：“路上别光顾着玩，帮干爹干妈拎着点东西。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脑子里想点事！”
　　“哎呀知道啦！”阳有珍经常出来并未觉得兴奋，接过母亲的包嘟着嘴道：“呐！你答应我的啊，如果外面好玩下次你得带着我去！”
　　“行啦，去吧！”阳鼎兴带着宠溺敲了下妹妹的头：“哥答应你的事情几时晃点过！”
　　阳有珍开心地点着头，身旁的阳炎雄将大件行李背上身，摆摆手道：“阿兴你回去吧，寨子这段时间你就上点心！没事多问问你棍叔，看有没有要帮忙的，他年纪大了，需要人搭把手的时候你赶紧去！”
　　“知道了干爹！”
　　
　　阳炎雄和元伯他们刚刚离开，沙滩上一个浑身黝黑的年轻人带着几个人朝城寨方向走来，远远的便挥手打了招呼。阳鼎兴收起写着元伯大哥大号码的纸条，站在原地面向来人，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容。
　　为首的年轻人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背心，从背心肩膀处炸开的白色线团不难看出这是他自己拿剪刀裁的。背心正面三粒已经快要掉的黑色扣子还挂在上面，敞开的衣襟里，搓衣板一样的腹肌在汗水的映衬下像是抹了橄榄油一般。
　　他小跑两步到了阳鼎兴跟前，四四方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汗珠，浓密的眉毛仿佛和嘴唇一样的厚度，令他原本就不大的鼻子显得更小了些，刚才还有些凶的眼神此刻已经换上了笑，挠着发油的平头：“兴哥早！”
　　“早！”阳鼎兴背着手，冲年轻人一扬下巴：“昨天晚上带着人上哪儿潇洒去了？最精彩的舞狮节目，居然没有你海胆在下面叫好！”
　　“别提了兴哥！”被叫海胆的年轻人指着身后，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还不是因为这个肥仔，躲外面玩到鸡都打了鸣才回家，兄弟几个熬了快一晚上才把人给抓回来！”
　　顺着手指的方向，阳鼎兴这才看到后面的年轻人正押着一个严重发胖的男子，鼻孔下还有残留的血迹。阳鼎兴还在琢磨这个人怎么能吃这么胖的时候，海胆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这肥仔之前找王老板借钱，说是给工地上的人发工钱，还说工人们上有老下有小，辛辛苦苦搞建设不能没饭吃之类的。说的有鼻子有眼，都他娘的能上报纸感动所有人了。”海胆骂了一句，朝着男子的屁股踹了一脚：“结果他娘的拿到钱就去赌了，工人们没收到一分钱！王老板带人找他要，这王八蛋还耍横，后来干脆躲起来不见人。王老板觉得没办法，就找朝叔帮忙。昨天晚上天还没黑朝叔就让我带几个人出去，本来想着抓到人带回来就行了，谁知道这王八蛋又去赌了一晚上！”
　　海胆说的王老板阳鼎兴见过两次，个不高，常年都穿着灰色的西服，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专门做“大耳窿”生意，只针对一些私人老板。尽管在同行中王老板的水钱不算高，但是个人都清楚，他只是打着“帮忙周转”口号的放贷人。
　　很多人都不知道王老板的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只知道随时找他，他都会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提着皮箱前来赴约。精巧的小皮箱里往往装着白纸黑字的借据和协议，而协议下面就是数不清的钞票。
　　大概是五年前，王老板通过熟人找到城寨，希望可以专门在城寨里针对外来的牌客放贷，每放出一笔，就会提出一部分“水钱”——也就是利息，返还给城寨，当是介绍费。
　　城寨有自己的规矩，本就不允许私自放贷给外人，这种变相放钱的模式自然是谈不拢。但王老板毕竟是生意人，知道城寨有着复杂的人脉，便退让一步，希望城寨能多介绍些外面的老板，自己也给城寨面子，适当降低些水钱；同时也希望城寨能出些人，帮忙处理一些较为复杂的债务，收回的钱视情况来分成。
　　本就是熟人介绍，城寨的元老们看王老板又比较顺眼，一商量觉得这事可行，便跟王老板达成了口头协议，这一块的事务交给了城寨里五十出头的王援朝，也就是海胆口中的朝叔。
　　这几年，城寨也介绍过不少生意给王老板，王老板也真的说到做到，凡是城寨介绍的，水钱都比对外要低了三成左右，期限也会适当做延长，每放出去一笔，王老板便会派人将返水送过来，还会搭配各样的礼品。
　　城寨也相当给王老板面子。但凡是王老板需要帮忙收债时，城寨只会问三个问题，人、地点和钱数，了解清楚以后总能通过各种方式把人带回来，再采取各种手段将钱逼出来。
　　拿了“大耳窿”的人往往都胆子比较大，经得住吓。但毕竟是外来人，一进了城寨，再看见凶神恶煞的愣头青们，常常是撑不了一会便缴械投降，点头哈腰地表示马上还钱。
　　城寨按照王老板报来的数目将钱一分不差的收回，扣除掉自己应得的费用后，再将钱如数奉还，双方合作也算融洽。
　　但阳鼎兴是干不了这个活的。
　　大概是三年前，城寨人手不够，阳鼎兴和海胆两人自己上，将一个欠钱的小老板抓了回来。威逼利诱之后，这个小老板只能拿得出七成，剩下的钱怎么样都凑不齐。阳鼎兴看着比自己大出两轮的男人哭的满脸鼻涕，实在是于心不忍。一心软，将七成的数额拿到后放了人，跟王老板说城寨已经收了自己的数目。
　　朝叔当然是知道城寨并未赚到钱，但他只是摆摆手，什么都没有说。阳鼎兴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自己白干不要紧，不能连累兄弟也喝凉水，于是自己掏钱把海胆的辛苦费补上，又找烟贩子拿了几包好烟，心里这才好受点。
　　好说歹说，海胆还是只收了一半的钱，当晚宵夜时举着酒瓶和阳鼎兴碰了一下：兴哥，以后这种事你就让兄弟们去吧！需要帮忙的时候再告诉你！
　　
　　对着肥胖男子的头用力拍了一巴掌，海胆已经露出了凶相：“肥仔，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钱？”
　　肥胖男子低着头不吭声，海胆嘲笑般地哼了一声，手一挥：“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我就带你看看寨子的风景！走！”
　　几个年轻人吼了一嗓子，押着人往城寨里走去。阳鼎兴看着肥胖男子腿上的鞋印，低声道：“海胆，稍微注意着点！”
　　“放心吧兴哥！”海胆笑着点点头：“我知道分寸的！”
　　阳鼎兴把昨晚口袋里剩下的两包香烟塞给海胆，嘱咐着给兄弟们分一下，海胆道了谢以后打着哈欠钻进小巷，一拐弯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海胆自然是清楚这种事不可能长久的，年纪比阳鼎兴小三岁的他有着那个年代所有人都向往的生活：一亩地，两牛头，老婆孩子热炕头。
　　但娶媳妇不是你想娶就能娶的，得有本钱。虽然现在的媒人和婆家都不再提“三转一响”，但冰箱、彩电、洗衣机这新三样也不是谁都能承受的起的，简直就是悬在海胆头上的三座大山。海胆还听说有些大的城里早迈入新时代了，现在结婚得要空调、电脑、录影机。其他的都还好，海胆偶尔跟着兄弟们一起看港片，多多少少有些印象，但空调这玩意真还没见过。
　　阳有珍在城寨中算是年轻人里最有见识的，对于海胆的反应也是一撇嘴，像教育乡巴佬一样告诉他，空调是挂在窗子上的东西，一旦打开不出一会儿，甭管外面多大太阳，屋子里就跟冷库一样，凉快着呢。
　　海胆对此则嗤之以鼻：什么冷库不冷库的，我住寨子里夏天就没热过，那海风不比铁疙瘩吹的风舒服？
　　话一出口，自然引来了阳有珍的白眼。
　　海胆姓庞，爹妈和棍叔一样，是城寨中普普通通的渔民。当年出生时爹妈给起名，寻思着靠海，又希望以后儿子能胆子大点，一拍脑门就给取了个庞海胆，被城寨里的人笑称取了个菜名。
　　谁成想还真就人如其名了。
　　海胆天生胆子大，下海捕鱼时从不畏惧风浪，水性和体力都极好，虎头虎脑的样子在城寨里也算受欢迎。
　　大概是三年前，海胆的姐姐出嫁，送亲的队伍一直送到了城里，海胆也被月老的红绳砸到了头，一眼看中了个大姑娘。按理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一对看上眼的都老大不小了，得找个日子见个面。海胆毫不犹豫，找阳鼎兴借钱买了身行头，大清早又专门去捕了些大黄鱼，满怀着希望去见女方的爹妈。
　　寒暄了一阵，女方爹妈问到三大件时海胆一件都没有，这就已经有些失望了。随即又问海胆哪里人，当听到住在城寨时脸色瞬间变了，直接了当的说海胆没个正经工作，也没个像样的房子，死活不让两人继续交往。
　　碰上这样的事谁都不会好受，海胆回来时已经完全没了出发之前的激情，人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海胆的父亲看着茶饭不思的儿子只能叹气，告诉他你生在这个寨子里，就踏踏实实当个渔民，赶明儿年景好了，多卖些鱼挣点钱，找个附近的婆娘凑合过下半辈子算了。
　　消沉了几天的海胆终于走出了屋子。可能是不愿意被命运选择，也可能脑瓜子本就一根筋，海胆吃了一大碗饭后直奔阳炎雄处，表明自己想多赚些钱，赚些快钱。
　　阳炎雄显然是有些为难的。城寨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分为两部分运行。一部分是像棍叔这样平凡的渔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捕鱼的全部收入都归自己。另一部分就是以元老们为主的主事，他们就像是城寨的守护者，无偿保护渔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自己则另谋出路赚钱。赚到的钱除满足日常开销外，还会拿出一部分完善城寨的各种建设，比如房子，比如破旧的学堂。
　　这么多年来，城寨里的两部分互不干涉，相处得也很融洽。元老们知道自己的生意多多少少属于“捞偏”性质，从不要求后辈加入自己，除非有人自愿加入进来。当然，自愿加入也不是说一声就行，还得后辈的父母来当面交谈，确认双方都同意后，才会让几个有经验的年轻人带着出去看看，算是双方的互相“考察”。
　　等到“考察”结束之后，双方若是和最初一般同意往下进行，元老们还会拿出字据来，和自愿加入的后辈父母签字画押，颇有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味道。
　　海胆的父母肯定是拗不过他的，简单的一交谈，海胆便和少部分年轻人站到了一起。阳鼎兴从小视海胆为兄弟，自然理解他的痛点，听说王老板出手大方，于是将海胆介绍给朝叔，从此海胆告别了天不亮就得下海的生活。
　　然而现实和预想总是存在差距的，有时候差距还不小。起初海胆还能搞到点钱让父母存起来，自己弄点烟钱就算了。但收债的活不是每天都有，即使有也不是次次都能成功，看似钱来的是快了些，但开销也加大了，把日子摊开来看，赚的并不算多。海胆慢慢的想起港片里常说的一句话：出来混的哪个不是三更穷五更富。
　　尽管海胆并没有富过。
　　几个月后，海胆终于有些钱能还给阳鼎兴，顺带还请了一顿酒。看着海胆胳膊上的伤痕，阳鼎兴笑着问他习不习惯，海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忍住辛辣的味道：就算不习惯也无所谓，起码这条路不是别人帮我选的。
　　酒过三巡，海胆把衣服敞开，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收债这事不可能长久，公家查利滚利是早晚的事，所以得抓住所有的机会，赶紧赚钱。等到时候钱够了，去寨子外面买个小房子，做个小生意，自己将来有仔就不用每天出海捕鱼了。
　　这些话只有阳鼎兴自己知道。他其实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棍叔一样过着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这种生活对于城寨里的所有人来讲都是毫无盼头的。海胆学着港片里把衣服裁的乱七八糟，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恶一点，本质还是为了钱能赚的轻松些。
　　就像棍叔说的一样：什么收债不收债的，人这一辈子就是来还债的，说白了就是个熬。熬到这辈子过去了，债就算还清了。
　　虽说的有些沾不上边，但之后的阳鼎兴才明白过来：普通人所探寻的生活的意义，只不过是有人强行赋予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活的更积极，更主动。